1…5
一、
他举起那把新近进口的刀子,在眼前认真地看了又看,然后在这事先用美蓝做了记号的大腿上果断地切了下去。
刀口圆滑而漂亮,它沿着髂骨的外缘向下,在接近耻骨的上缘停止。霎时间,沿着优美的弧线,冒出了无数细小的出血点。在场的人们禁不住不约而同地发出了轻轻的赞叹声。这条弧线,在三个月后就将踪迹全无,它会与大腿根部的自然皱褶合而为一。
紧接着,手术台两侧的两个助手麻利地接过器械护士迅速递上的止血钳,紧张有序地一一钳住那些汹涌而出的皮下出血点。
这时,高长河扬起手,示意要退出了。他的助手之一方小文见到他的手势,有些意外,也有些惊喜,随即向他点了点头;当他的另一位助手于军也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他已经转过身,向手术室的活动门走去了。方小文他们俩都是有着两三年临床经验的颅面外科医生,做他的研究生也已两年了。
他们将继续做下去的是一例下颏整形术,俗称下巴整容。而在处理下巴之前,要先取患者自体的一部分髂骨,按照事先制作的石膏模型雕刻成理想的形状作为充填物;然后从口腔内切口,把下巴里剥离出一个空腔来,将充填物放入,固定,层层缝合,之后手术即告完成。这是一个并不复杂但需要耐心的手术。刚才高长河所做的,就是第一步:切开髂部皮肤。
作为整形医院的业务副院长,高长河每天都有这样一些推脱不掉的大大小小的手术仪式。而这些手术大部分是普通医生都能够独立完成的。他之所以称其为仪式,就是因为碍于面子,他不得不出现于某个手术台前,有时只是切第一刀,有时就要做大部分,甚至全部。而在这些手术中,很少有他认为真正具有挑战性的病例。
今天接受手术的是一位省电视台的资深男主持人,他把自己十年来的庸庸碌碌归罪于自己的相貌不够英俊。这已经是他来接受的第三次整容手术了。最早是简单的额头除皱,拉皮;再就是隆鼻;此次他是为了他的下巴而来。他觉得它短了些。而且他早就看中了曾经演过007的美国明星罗杰&;#8226;摩尔的那个下巴,棱角分明,坚强有力,正中间从上到下有个不深不浅的*的沟……
一段时间里,外科办公室的一面墙壁上,光是主持人拿来的罗杰&;#8226;摩尔的图片就有十多张,各种角度,上下左右,正面侧面,仰角俯角,大大小小贴在上面。
后来科里讨论的时候,有人聊起题外话说,恐怕他又是遇上什么新女人了,否则的话,他为什么会越来越嫌弃过去自己的样子呢?
这次手术前,他还对高长河说,再下次就该轮到做喉结了,说它在屏幕上“看起来象个拳头”,在主持节目时,过大的喉结上上下下地活动太显眼,既分散了观众的注意力,又影响形象。他要求改小一些。
高长河警告他说,那个手术可真的有危险。
他说,不怕,有你哪。
在整形医院时间长了,似乎能看出个规律,很多接受第一次整容手术成功的人,他们就很可能再做第二次,第三次。用医院里的人话说,就是“做疯了”。不过在整形医生眼里,客人的任何要求都不会过分,没有不该做的,只有做不到的。追求完美是人的本性嘛,否则哪里有你整形美容科学的生存之地?
高长河走出手术室的小走廊,路过电梯间的时候,他稍稍犹豫了一下。是上到十层去自己的办公室,还是……?然后,在楼梯口,他又一次犹豫,是去楼下门诊部,还是……?再一次地,他果断地朝前直走过去。
就在眼前,与手术室的走廊呈垂直方向的是一条安静的小走廊,医院的一些业务行政部门都集中在这里。今天进手术室之前,医务处的小许许蕙云给他来了电话,说是今天她的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在,其他人都到社区搞咨询去了。他明白她的意思,而且他在手术台上匆匆离去的第一动机也正是因了这个缘故。
时时刻刻,那双期盼的眼睛都在催着他。真是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眼睛!从他见到她的第一眼之后,他就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长久地对着这双眼睛看进去,而且能够深深地看进去,最终看透她的心。可是直到第二年,他才有机会接近这个新来的小护士。那是市卫生局组织的一次下乡医疗活动。整形医院派出了由副院长高长河带队、泌尿外科主任刘家明领衔的豪华阵容,想不到刘家明的手术小组里就有这个让高长河日思夜想的许蕙云。
从医疗队回来,小许就被调到了医务处。
医务处的门虚掩着,高长河进入走廊,向右转第一个门,轻轻一推,门就开了。他进门的时候还特意扫了一眼,小走廊里空无一人。这么说,这段时间应该是万无一失的。医院上下谁都知道他现在是在手术室,除了手术室的人们;而手术室的人要想找到他,即使不那么容易也是情理之中的。
他一把就紧紧地抱住了小许。
他们平时机会不多,连在一起吃吃饭的时间都很难找。至于肌肤之亲,也只有偶尔在对方家人不在的时候匆匆一聚。幸亏小许的父母还都没退休,每天都是早八晚五。高长河把这短促的相聚叫作飞行约会。然而连这都是十分危险的,因为即使家人不在,还有邻居,还有不知道什么地方长出的眼睛。有时,双方单独在医院值班的时间也是机会,而仅仅依靠这种巧合也不够,哪里总会那么巧,老赶上两人在同一天值班呢?何况每到他值班的时间,总是会有本院的人来见他,不是谈进修,就是谈调动;不是带个病人,就是带个病人家属,这种可以单独接近他的机会,不会有人愿意放弃,有时这一类的接见能持续到深夜。因此,平时上班,他总是要找机会到各个科室转一转,只要和小许能远远地互相看上一眼,就很满足了,就能浑身燃烧上一整天。
你真的放心让他们俩自己做?仰起脸望着他,许蕙云问道。
高长河说,你总得给人家一些动手的机会吧。做我的研究生首先要动手能力强;而且我看他们每个人的方案都已经相当全面。
手术容易吗?他们现在是不是快做完了?小许问。
哪里有那么快?手术本来就晚了,我开了第一刀就出来了。
是吗?我以为你只让他们缝皮哪。
我有那么老顽固吗?……现在可能连骨块还没取哪。缝上髂骨以后还要引流;还要开口腔,还要分离黏膜,这才能把骨块塞进去……咱们有的是时间。
那他们现在该做哪一步了?小许问。
高长河说,你这小脑袋瓜儿,还是先考虑考虑咱们现在该做哪一步了吧……
你坏嘛!
方小文和于军两个助手在高副院长走之后紧接着要做的就是,分离皮下组织,暴露髂骨嵴。取骨前,在处理髂骨嵴的问题上,他们在手术方案中已充分注意到了横越髂骨的皮神经,因此器械不能轻易超过髂前上棘。这点高长河是很放心的。
望着小许美丽的眼睛,高长河已经不能自持。
医务处办公室的沙发上早已被许蕙云铺上了一条白色的丝毯,她知道这是高长河最喜欢的颜色。他是为医院而生的,就连生活里,他也只接受这个颜色。两个人来不及多说什么就倒在了上面。他有条不紊地从外到里剥开了她的衣服,然后才一件一件地解开了自己的包装。这是他独特的爱好。为此,他从不让她穿套头的服装,包括胸罩都要是胸前系扣的,因为他要享受一层一层剥开她的过程,就象手术时从表皮到肌肉到筋膜到更深一层,依次打开直达目标的过程一样。同时,为了“飞行”的需要,两个人从不完全地脱下衣服,于是他们每次都象两只有着多层翅膀的大蝴蝶,呼呼啦啦地扑在一起,绞成一堆,享受他们有限的也是极致的快乐。
许蕙云第一次接受高长河的时候,是医疗队回来的第二天。全队的人都在家休整一天。她正在家里洗衣服,高长河打来电话。他说,小许,干什么呢?
小许如实说了。他又说,你猜我呢?
小许说,不知道。
他说,我在想你。我止不住自己。我都这么老了,快五十了,可是我……
小许说,高院长,你不老。
高长河说,我的意思是说,我的时间不多了,生命给我的是有限的时间,而给我们俩人的更有限。
小许说,高院长……
高长河接着就问道,是你来,还是我去?
小许说,我不去,我害怕。
高长河就说,那我去。
许蕙云一时间乱了方寸。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的第一次就这样匆匆地来到了。
此前,他在她眼里只是个领导,一个普遍意义上的领导,有权威,有决断力。而且在医疗队他对她的领导还是间接的,因为她只是个普通的小护士。就在一个中午,医疗队派出的两个小组上午出去都没有回来,只有高院长和两个小护士在队里,其中一个就是小许。
这时,附近村子的几个农民跑着抱来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小臂、小腿的皮肤均呈灰白色,几乎烫熟,人已是气息奄奄。家里大人把他从热锅里拎出马上放进水缸,浸泡了一会儿才送医疗队来。那天,高长河亲自为小男孩清理创面,摘除死皮,敷纱条,一口气整整做了四个小时。其间还要不断地吩咐护士们给孩子打针,喂水,做护理。小许一直在旁边做助手。立柱灯下,她的脸与高长河的距离只有不到十公分。她听得到高长河的每一声呼吸,看得见高长河脸上的每一个细微的抖动。在这样一个坚强有力的男人身旁,小许感到信任和安全。
终于,当他们叫的救护车到了时,高院长连腰都直不起来了。他把手撑住墙,说,小许,来,帮帮我,帮我推推腰,推直了它!
在场的人一听都笑了。救护车接走了孩子后,又剩下他们三人。小许终于大着胆子说,高院长,你躺下,我们俩给你按摩一下吧。
许蕙云还清楚地记得,当她的手第一次放在高长河宽阔的脊背上的时候,高长河的身体所产生的巨大的反应。他猛地抽搐了一下之后,整个背肌都僵硬了。小许和同伴一起轻轻拍打了好久,才使高长河放松下来。
过后,高长河对小许说,我平时不喝酒,这次是我第一次懂得什么是“醉”的感觉……
高长河终于满头大汗地翻过身来躺下,把许蕙云周到上边,脸对脸地,让她趴在自己的身上。沙发是个经年有日的旧货,人一躺上去就象沉了底,脊背在底板的木撑上硌着,对五十好几的高长河来说,真有些吃不消了。可是他不愿意让小许知道,他要让她感到他和小伙子没有什么两样。小许稍稍抬起身子给他擦汗,肘部撑在沙发靠背上,给他略微减轻了一点负担。他笑着说,宝贝,你还算心疼我。
小许说,你刚做完手术,那么累,要不是你喜欢自己来,我都恨不得……
NO,no,no,高长河打断她的话说,咱们是爱情,不是嫖娼。
谁说是嫖娼了?就是真的夫妻,也会变变样子的。小许用手指杵着他的额头说,老保守!
高长河说,我还保守?我要是保守,咱俩还能这样?
小许立时变得有些不快,幽幽地说,咱俩怎么样了?不就是一两个月才见一次吗?这算什么?再说,每次还都是我主动的;要是光等你,就象没我这个人似的……
高长河说,那你真是不理解我了。你看咱院这形势,我敢干什么?那些人盯我象盯贼似的,处处和我过不去。我别有半点差池,一旦让他们抓住一点,就不会有个完……
许蕙云的小嘴亲上来,鼻子、眼睛、嘴,叭叭叭的;高长河也不示弱,返过来也是一通乱响。
这时,门把“咔哒”响了一下。
谁?!两只蝴蝶立刻僵在那里。门外没有任何声响,既没有离开的脚步声,又没有继续开门或者叫门的动作。
高长河与小许对视片刻,他便率先镇定地轻轻起身,穿上鞋,提起裤子,拉上拉锁,一个一个扣好纽扣。有条不紊地穿戴停当后,他才一把拉起小许来。
高长河一边帮着许蕙云系上衣服,一边对小许如此这般地耳语一番。于是,许蕙云蹑手蹑脚地坐回到她的办公桌后面,拿起电话,拨了几个号码。
喂?她说,院办吗?
那边有人答了话。
小许说,高院长说你们应该把局里发的全民健身运动的那份文件交给我们保存,还在吗?……那就现在给我们送过来吧,我们急用,等着写报告哪!
高长河有些走神儿,他想到手术室那边恐怕骨块已经锯下来了。两个助手按照分工,现在应该是一个在缝合髂嵴上的皮肤,一个开始雕刻骨块。他也该回去看看了。
一会儿,有人轻轻敲了敲门。小许说,请进。
来人自己开了门。来人是院部的小勤杂工。他刚从农村来不久,开始是在职工食堂干,后来老院长金开复见他聪明伶俐,又打听了他没有什么本院背景,便把他要到院部打杂。从给办公室打水打饭打扫卫生到给院长家换煤气取牛奶,从收送报纸信件到出外买菜购物,不几天,他就什么都会了。
小勤杂进得门来,先冲着高院长吧嗒吧嗒眼,又冲小许吧嗒吧嗒眼,然后把手里的文件交给了小许。
许蕙云问他,走廊里是谁呀,那么闹?
小勤杂说,没有人呀。
许蕙云说,那行,谢谢你啦。
小勤杂不走,又说,高院长在这儿哪,刚才有人找你。
高长河问,谁呀?什么事?
小勤杂说,刚才,好象是手术室出了事……
什么?!高长河的脑袋轰地一下就大了。他急速地推开门口的小勤杂,转眼就消失在门外。
留下小许和小勤杂两人。小勤杂还是不走,他和小许眼对眼地愣了半天。
二、
傍晚时分,市卫生局教育处处长刘红卫接到丈夫高长河从医院打来的电话,说是医院出了点事,可能会晚些回家。
刘红卫按下键马上就拨了另一个号码,对方一接,她就说,陆姐,咱俩出去吃顿饭吧;我那老头子今天不回家吃饭,我也可以自由自由……
那边的陆姐说,那你等我一下,我和家里说说,看孩子怎么安排。
等待的时间里,刘红卫把手边的几份文件都整理了,看过的和没看过的分开放好。
她刚才联系的陆姐是市里主管文教口的王副市长的妻子陆冰女,他们两口子两年前从下边县里调上来,在市里势单力孤,没有几个熟人。陆冰女分到卫生局,尚未安排具体职务时,刘红卫就把她要到了教育处,天天在一起手把手地熟悉情况,交流思想,顺便交流感情,两人立刻成了朋友。直到陆冰女被任命为医院处处长,两人才依依不舍地分手。
后来陆冰女还去刘红卫家做过客,与高长河有了几次轻松愉快的交谈。不过在他们的交往中,无论是刘红卫,还是高长河,从没有向陆冰女提过任何私人的要求。这也是她放心与他们夫妻交往的原因之一。
刘红卫和陆冰女一起出了单位大门,步行向市中心方向走去。一路走着,刘红卫还顺便在路边的一家书店买了一本小册子,讲的是关于各种餐巾布的叠法。
陆冰女看了看就问,你爱看这个?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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