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上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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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渊上的火-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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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东西知道她在偷看,摆弄数据机那四只动物中总有一只——不一定是同一只——不间断地观察着她。在跟她斗心眼儿哩。她假装昏睡,它们假装不知道。

约翰娜猛地睁大双眼,怒视着那些东西:“你们这些该死的混蛋!”她掉转目光,放声尖叫起来。对面船身里那一群动物纠结成一团,灵活的脖子顶着几只脑袋从船舷边露出来。太阳现在的方位很低,阳光下,它们的眼睛闪着红光:一堆大耗子,或者是一窝毒蛇。它们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鬼知道看了多长时间。

听见她的叫声,那几只脑袋朝这边一探,她只听得一声尖叫,正是自己刚刚发出的叫声:“你们这些该死的混蛋!”其他地方也传来她自己的声音:“妈妈”、“爸爸”。约翰娜又一次尖叫起来,只引起一片回音似的重放声。她强压惧意,不做声了。那些怪物继续叫唤了半分钟左右,模仿她的声音,还把她睡梦中说出的字眼混杂在一起叫嚷出来。不过它们发现这种手段吓不倒她,便不再发出人类的嗓音。一阵咕噜咕噜声,来来回回,看样子好像两群动物在商量什么。最后,她这边的四只动物关上她的数据机,重新在网袋里系好。

对面六只动物不再纠缠在一起,三只跳到船体外舷,爪子紧紧抠住船板,身体探出船外。有一会儿工夫它们看上去当真跟狗一模一样,活像坐在车里的大狗把脑袋探出车窗,嗅着扑面而来的风。几条长脖子前后转动着,每过几秒钟,其中一只便会把头向下一扎,扎进水里不见了。喝水?捕鱼?

捕鱼。一只脑袋向后一摆,把一个小小的绿色东西甩进船里。船里的三只用鼻子嗅嗅,抓住。约翰娜只来得及瞥见几只很小的腿和一个小甲壳。一只大耗子嘴边叼着那个东西,另外两只左右一撕,动作配合之利落准确真是让人难以置信。这一群东西行动起来宛如一体,每一条脖子就是一根又粗又长的触手,顶端是一张大嘴。这么一想,她的胃里好一阵翻江倒海,却没什么东西可以吐出来。

捕捞活动持续了十几分钟,至少抓到七条那种绿色东西。那些动物却并不吃,至少没有全部吃掉,撕裂的东西还剩了不少,装在一只小木碗里。

两只船体之间又来了一场咕噜咕咯。一群六只中有一只嘴巴衔起木碗,爬过联结两个船体、竖立主桅的平台。约翰娜这边的四只蜷成一团,好像对来访的客人有点害怕。只在来者放下木碗、退回它那边以后,约翰娜船体里的四只才又探出头来。

其中一只大老鼠叼起木碗,与另一只一块儿向她走过来。约翰娜不由得吞了口唾沫。它们想怎么折磨她?胃又抽动起来……真饿呀。她再次瞧瞧那只木碗,明白了。原来它们是想喂她吃的。

太阳刚刚从北方的云层中升上来,光照的角度很低,像某个明亮的秋日午后,刚刚下过雨,高处的天色还有点暗,可近处的东西全都明亮耀眼。两个鬼东西的深色皮毛厚墩墩的,一只把木碗朝她送过来,另一只的鼻子伸过来又缩回去。碗里的绿东西滑溜溜的。大耗子衔起一小块,小心翼翼地,只用长嘴巴尖头叼着个边。它偏偏头,把那种绿东西塞给她。

约翰娜向后一抽身:“不!”

那只畜生不动了。一时间她还当它又要学她,可它没有,只把那块绿东西放回碗里。第一只动物把碗放在她身边的长椅上,看看她,张开嘴巴放开碗,锐利的撩牙一闪即逝。

约翰娜盯着那只木碗,恶心和饥饿剧烈交锋。最后,她从毯子底下探出一只手,伸进碗里。在她周围,好几只脑袋竖了起来,两只船体之间又是一阵咕噜咕噜的讨论。

她的手指捏住了什么软软的、凉凉的东西。她抬起手,在阳光下细细端详。这东西呈灰绿色,边缘映着阳光,亮晶晶的。对面那几只动物已经扯掉了这东西的腿,把头也咬掉了,剩下的只有两三厘米长,像切成片的贝类。以前她挺喜欢贝类食品,不过那是经过烹调的熟食。那片东西在手里还抖了一下,她差点撒手扔在地上。

她把那东西放到嘴边,舌头舔了舔。咸的。斯特劳姆主星上的大多数贝类不能生食,可是在这儿,孤零零一个人,没有父母,也没有一个本地通讯网络以获取资讯,她怎么知道能不能吃?她觉得眼泪又涌了上来。约翰娜恨恨地骂一声,把这种东西塞进嘴里,试着咀嚼。没什么怪味,口感有点类似板油与软骨的混合。一阵作呕,她把那东西吐了出来……又尽力再吃一块。总共吃了两块,也许这样最好,可以看看自己会不会呕吐。她重新躺下,看见好几双眼睛观察着她。和那边船体对话的咕噜声又响了起来。又一只动物侧着身子靠近她,嘴里叼着一个带塞子的皮袋。是个水壶。

这一只是所有动物中最大的。是头目?它的头靠近她的头,把壶嘴凑近她的嘴。这个大家伙的动作鬼鬼祟祟,接近她时比其他动物更加谨慎。约翰娜的眼睛扫过它的侧腹,它的外衣下缘身体后部的毛皮几乎全是白色……还有一道很深的Y形伤疤——杀死爸爸的就是它!

约翰娜的打击突如其来,事先完全没有预料。也许正因为这个原因,这一击才大收奇效。她可以活动的那只胳膊越过水壶,猛地一挥,正打中那东西的脖子。她一翻身,骑在它身上,把它的脑袋死死压在船板上。一个对一个,它的体积比她小些,力气也不够把她推开。她感觉到它的牙齿戳进毯子,不知怎么却没有咬伤她。她用自己的全部重量压住这东西的脊梁骨,抓住它喉头与下巴相结处,一下一下,把它的头向木质船板上猛撞。

其他动物一拥而上,鼻子在她身体下面顶着,嘴巴扯着她的衣袖。她感到一排排针尖般锋利的牙齿扎进衣料,却没有进一步深入。这些东西身体内部发出嗡嗡的震动音,'奇‘书‘网‘整。理'提。供'正是她梦中听到的声音。震动音透过衣服,钻进身体,她的骨头好像都震动起来。

它们把她的手从那一只脖子上拉开,扭住她。约翰娜只觉得扎在体内的那只箭头搅动着,撕裂般疼痛。她还可以做一件事:约翰娜双脚一蹬,头猛地顶在那一只动物下巴底下。那东西头向后一仰,正撞上船壁。围在她周围的几只动物一震之下松了口,她扑通一声仰面朝天摔在船板上。疼啊。疼痛是她现在惟一的感觉,连愤怒和恐惧都感受不到了。

可是,她的一部分知觉还是注意到了身边那四只动物。她伤了它们。她伤了它们全体。三只喝醉了似的摇摇晃晃,嘴里发出吹哨一样的尖声——总算有一种声音是从它们的嘴里发出的。身上带疤痢的那一只侧躺在地下,抽搐着,头上被她撞出一个星状伤口,鲜血滴滴答答淌过它的眼睛,像殷红的眼泪。

几分钟后,哨声停了下来。四只动物重又蜷成一团,响起熟悉的嘶嘶声。她胸前的伤口迸裂了,又开始流血。

双方对视片刻,她向自己的敌人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它们是可以打伤的,她有能力重创它们。自从着陆以来,她从有没像现在这样高兴。

第十一章

在剔割运动之前,木城是冰牙西部地区最有名的城邦。它的创建者已经生活了长达六个多世纪。六个世纪前,北方的环境比现在严酷得多,连低洼地带都终年积雪。木王那时只有自己孤零零一个共生体,家业不过是伸进内陆海湾边的一座小木屋,完全白手起家。他这个共生体既是猎手,又是个思想家,还是一位艺术家。木王当时居住的地方方圆百英里内没有别的人家,那时他做的木刻雕像只卖出去十来个,但就是这十来个奠定了他最初的名声。一直保存到现在的雕像只剩下三个,其中之一由长湖共和国的一个城市收藏,那个城市甚至以这个雕像命名。

与名声接踵而至的是学徒。最初的一座小木屋变成了十座,散布在木王的海峡边。一两个世纪过去了,木王当然也随着时间逐渐变化。他害怕这种改变,觉得灵魂正慢慢离开自己的身体。他极力要保持自我。这种事情并不稀奇,人人如此,或是变化或是保持,不是走这个极端就是走那个极端。最坏的情况下,整个共生体会变得疯疯癫癫,或是彻底丧失自我,丧失灵魂。可是对木王来说,保持自我和改变是一而二、二而一。他认真研究组成共生体的每个成员如何形成一个整体自我,他研究幼崽和它们的成长过程,研究新的方法,以推测一个新成员会为共生体带来哪些新的因素,研究如何通过训练各成员以形成人格。

当然,这一切都不是什么新鲜东西。它早就是大多数宗教的基础,每个城镇都有自己的设计师和训育师。对任何一种文化而言,无论这类知识是否可靠,都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木王所做的是对这类知识进行全盘审视,事先不带任何传统偏见。他在自己和自己那块小小殖民地的艺术家们身上做了大量实验,审察结果,以此为根据重新开始新的实验。他只相信亲眼看见的实验结果,完全不受自己主观愿望的左右。

在他生活的不同阶段存在不同的标准,以这些标准来看,他的所作所为有的是异端,有的是变态,还有的纯粹是疯狂。早期的木王大受憎恨,其程度与三个世纪之后的剜刀不相上下。那个时候,极北地区还是长年冰封雪拥,南方诸国想派出军队讨伐木王的地盘不大容易。有时他们的确派出了远征军,却被木王打得大败而归。另一方面,木王也非常明智地不去以自己的意志转化南部地区的传统习俗,至少不直接硬干。随着地盘日益扩大,木王声名日隆。和其他方面的名气相比,他在艺术与木作方面的声誉已经不值一提了。饱经沧桑的旅人来到这个城邦,回去时不仅变得更加年轻,还更加机智、更为幸福。新技术新观念不断从这里传向远方:织布机、传动箱、风磨、工厂位置安排,等等。这里发生的一切是前所未有的,不仅仅是新发明,更重要的是这个城邦的人民,木王催生助产的全新的人民;还有它的前景,木王为它绘制蓝图的辉煌前景。

下午晚些时候,威克乌阿拉克疤瘌和贾奎拉玛弗安来到木城。这天下了很长时间的雨,但现在云开雾散,碧空万里,被早先沉云漠漠的景象一衬,更增明艳。

在行脚看来,木王的领地简直是个人间天堂。他已经厌倦了举目见不到一个共生体的荒野,也厌倦了成天为外星异形提心吊胆。

最后几英里水路,时时有戒心重重的双体船跟上他们,那些船只都备有武装。毕竟,他们来的方向不对,是从死对头剜刀那边过来的。还好他们只有一艘船,一望可知没什么恶意。来船呼喊着,接力赛似的把他们的事迹向岸上传递。到泊岸时,两人已经是大名鼎鼎的两个从北方的坏蛋手中盗来奇珍的英雄。前面是一道防波堤,行脚上次来时还没有呢。他们的船沿着防波堤航行一段,在泊舟处系好。

码头上挤满士兵和大车,一条大路向上通往城墙,现在这条路上满满的全是城里出来的人。拥挤到这个地步已经是极限了,再进一步就会成为意识互相混淆的乱众,无法头脑清醒地思考任何问题。写写画画一跃下船,大摇大摆昂首挺胸,山坡上的欢呼声显然让他非常得意。“快点,咱们还得见木王去呢。”

威克乌阿拉克疤痢提起盛着外星人画匣子的帆布口袋,小心翼翼爬下船来。外星人那一顿把疤瘌的前震膜打破了,他现在还有点晕晕乎乎。一时间他的意识又有点散乱:码头看上去真奇怪,初看是石头,可还垫着一层厚厚的黑东西,自从离开南海就再没见过这种黑东西,怎么会是软的,应该是硬的才对呀……我这是在哪儿?我应该高兴,为某件事高兴,好像是什么胜利。他停下脚步,重新聚合自己的意识。片刻之后思想清晰了,身上的伤痛也随之清晰起来。至少还会疼上好几天。得找人替异形治伤,先把它弄上岸再说。

木王的内务大臣是个大胖子,大多数组件都大大超重。好修饰,爱打扮。行脚没想到还能在木城里找到这么一位角色。此人一见异形,立即对行脚的要求百依百顺。找来一位医生看护那个两腿异形,顺便也看看行脚的伤势。过去两天时间,外星人的体力恢复了不少,不过再没有什么暴力举止,大家没费多少劲就把它抬到岸上。两只眼睛从它那张扁扁的脸上瞪着行脚,这种表情他现在已经明白了,表示怒火中烧。他不由得心有余悸地摸摸疤瘌的头——两腿异形等着他呢,一有机会便会对他下毒手。

没过多久,两位旅人便已坐进驮猪拉的客车,碾过鹅卵石铺砌的路面,向山坡上的城墙进发。士兵在前开道,分开人群,写写画画·贾奎拉玛弗安频频挥手致意。好一位潇洒的大英雄。经过这么长时间接触,行脚已经知道,写写画画从本质上说是个腼腆胆怯的人,缺乏安全感。眼下也许是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

至于威克乌阿拉克疤瘌自己,即使他有这个心,现在也做不出同伴那种夸张举止。疤痢的一个震膜受了伤,乱动一气很容易导致自我迷失。他蜷在车厢座位里,几个脑袋向外四面张望。

除了外港的轮廓没变之外,这个地方已经和他记忆中五十年前的样子大不相同了。五十年时间,世上大多数地方不会有什么变化。一位浪游者出门五十年后再回来,说不定还会对完全没有变化的老样子心生厌倦哩。可是眼前……变得简直吓人。

巨大的防波堤是新建的,泊位比从前扩大了一倍,泊在港口里的双体船上什么旗号都有,有些他从来没在世界的这个区域见过。向上的这条路倒是以前就有,但那时的路窄得多,岔路口也少得多,还不到现在的三分之一。过去的城墙只是做个样子,主要功能是防止驮猪和鸡蛙①跑出去,而不是抵御外敌入侵。可现在,城墙足有十英尺高,巨大的黑石砌成,一直延伸开去,超出了行脚的视线……还有,上一次来时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兵,这一次却到处都是。这种改变可不大妙。他察觉到疤瘌心里一沉:战士、战斗,不是好事。

他们驶进城门,穿过一个占地极大、迷宫似的大市场。两旁的小巷极窄,宽度不到五十英尺,有的地方还有商贩把一卷卷衣料、一箱箱新鲜水果外加家具摆设敞放在外,街道于是更加狭窄。空气里弥漫着水果味、香料味、漆味。这地方真是挤得要命,讨价还价简直像在搞性行为。行脚本就昏头涨脑,这时险些晕了过去。总算穿出市场,驶上一条窄街。街道弯来拐去,两边是一排排木石混合结构的房屋,从屋顶上方可以望见城堡厚重的碟墙。十分钟后,他们进了城堡大院。

【①作者臆造的当地动物。】

几个人下车,内务大臣让人把两腿异形抬上一副担架。

“木王现在能接见我们吗?”写写画画问道。

大臣笑道:“木女王。陛下改变性别已经十多年了。”

行脚几个脑袋吃惊地一拧。这究竟意味着什么?绝大多数共生体都会随时间改变,但行脚知道,木王无论怎么变都是个“他”。一惊之下,他差点漏听了内务大臣下面的话:

“当然见。不仅如此,女王的全体内阁成员都执意要看看……你们带来的东西。请进。”他挥挥手,让警卫走开。

他们走进一条极其宽敞的长廊,宽得几乎能让两个共生体并排通过。大臣走在前头,后面是两位旅人、医生和担架上的异形。天花板很高,墙壁覆着镶银的吸音被。比过去豪华多了……也更让人不安。几乎看不到什么木作工艺品,即使有的话,也是几个世纪以前的古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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