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上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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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渊上的火-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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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以前的古董。

但长廊里有画。一见之下,他差点绊了一跤。身后的写写画画也同样吃惊,倒吸一口气。行脚周游世界,见识过各种各样的艺术品:热带地方那伙人喜欢比较抽象的壁画,无非是让人眼花缭乱的颜色胡乱堆砌而己;南海岛民则根本没有透视法,在他们的水彩画中.远处的东西只好安放在图画上端;而长湖共和国目前正流行表现主义,尤其是可以让一个共生体的所有组件同时进行多视角欣赏的叠画更受欢迎。

可眼前这种图画,行脚却见所未见。这是由无数四分之一英寸见方的小瓷片组成的镶嵌画。图画是黑白的,没有彩色,只有四种不同灰度。只要后退数英尺便再也看不见镶嵌的痕迹,剩下的只是一片风景,行脚平生所见的最美的风景。画的是木城四周山头上遥望四野所见的景色,真是栩栩如生,简直像推窗所见的景象,只是没有颜色。每幅画的下半截有个长方形的框子框住,上半截则无拘无束,镶嵌瓷片伸向远方,中断,不见了。按图画说来,本该是天的地方,立着覆盖吸音被的长廊墙壁。

“这边来,伙计!我还当你是来朝见女王的呢。”这句话是对写写画画说的。贾奎拉玛弗安已经被那些画牢牢吸住了,每个组件各蹲在一幅画前。他朝内务大臣转过一只脑袋,声音里一片茫然:“老天哪!跟成了上帝似的。好像我的每个组件各坐一个山头,一眼之下可以看尽一切。”可他到底还是爬了起来,紧走几步赶上了其他人。

长廊通向一间行脚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室内会议厅。

“就算长湖共和国也不过如此了。”写写画画抬头看着室内高高在上的三层席位,赞叹不已。他们与异形待的地方是会议厅最底层。

“唔。”除了内务大臣和大夫,大厅里已经有五个五生体了。就在他们观望时,其他人不断走进来。多数人打扮得像共和国的贵族,镶金戴银,一身贵重毛皮。只有几个仍旧和他上次来时一样穿着家常衣服。唉,木王的小块殖民地长成了城市,现在又成了一个城邦。行脚心想,不知真正掌权的还是不是木王——女王?他把一个头转到正对写写画画的方向,用高频语音道:“先别提画匣子的事。”

贾奎拉玛弗安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同时又摆出一副阴谋小圈子内部成员的神情:“啊……对的 ……手里多张牌,是这个口意思吗?”

“差不多吧。”行脚的眼睛扫视着上面的席位,入席的大多数共生体一副平白无故受到打扰的大人物的表情。他不觉暗自好笑:只要朝下面这儿一瞥,便足以粉碎他们那股子傲慢劲儿。上面一片嗡嗡嗡的交谈声,可是没有哪个共生体样子像木女王。当然啰,她从前的组件现在肯定剩不下多少了,只有通过言谈举止才能把她分辨出来。没什么大不了的。说起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十年时间里就会大为改观——观点变了,友情转为敌意。但还是存在一种友谊,延续的时间大大超过任何一个组件的生命周期。在这一点上,他一直对木王有信心,可是现在……

传来一阵短促的号角声,像要求众人肃静。通向低层席位的大门敞开,走进一个五位一体。行脚只觉得一股惧意,寒噤一样掠过全身。是木王不假,可实在……组合得太糟糕了。一个组件年岁大得只能靠其他组件搀扶才能行动,还有两个组件只比幼崽大不了多少,其中一个还不断往下淌涎水。体积最大的一个组件眼睛上蒙着一层白翳。这种事只可能在海边贫民窟里见到,或者是长期近亲通婚的结果。

她向下望着行脚,微微一笑,好像真的认出了他似的。她说话了,开口的是那个瞎子组件,声音清晰坚定:“请开始吧,维恩戴西欧斯。”

内务大臣一点头:“遵命,陛下。”他向下一伸手,指着异形:“这就是本次会议仓促举行的原因所在。”

“维恩戴西欧斯,如果我们想看怪物的话,到马戏团里去就行了。”声音发自上层席位一个穿得过于臃肿的共生体之口。从四面八方发出的嘘声来看,大多数人并不同意他的观点。底层席位一个共生体耐不住性子,干脆跳过栏杆,想把担架旁的医生轰开。

内务大臣抬起一只脑袋,要求肃静,又朝下怒视刚才那个急性子:“请耐心一点,斯库鲁皮罗。异形大家都有机会看。”

斯库鲁皮罗哼哼卿卿地咕哝着,到底退了回去。

“谢谢。”维恩戴西欧斯把全部组件的注意力都转到行脚和写写画画身上,“朋友们,你们的船来得很快,来自北方的消息还没来得及传过来。这里在座的人中只有我知道你们的事迹,而且就算是我,也只知道警戒船用暗语接力呼叫传递过来的一点点消息。据你们说,这个东西是从天上飞下来的?”

实际上是一个邀请,请他们从头道来。行脚把高谈阔论的机会让给写写画画。写写画画正巴不得呢,他讲了那座会飞的房子,讲了伏击战和大屠杀,讲了他们如何救出异形。他把自己的眼睛工具拿给大家看,宣布自己的真实身份其实是长湖共和国的秘密特工。真正的间谍会做这种事吗?大厅里每个共生体的眼睛都盯着异形不放,有的充满惧意,有的——比如斯库鲁皮罗——则好奇得要命。女王只用一两个头瞧了瞧异形,其他的组件没准儿已经睡着了。她的模样真是疲倦透了,和行脚一样疲倦。行脚把自己的头倚在脚爪上,疤瘌身上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也许让这个组件睡过去更好些,可这样一来,大厅里说的话他就不大明白了——嘿!这不是正好吗?这个主意不赖。疤瘌迷迷糊糊进人了梦乡,疼痛随之减轻了。

大厅里的谈论又进行了好多分钟,疤瘌入睡后,威克乌阿拉克这个三体对大家说了些什么听不大明白,只能听出语气。斯库鲁皮罗——跳到底层的那个共生体——抱怨了好几回,显得很不耐烦。维恩戴西欧斯说了些什么,好像是赞同他的话。于是医生走了,斯库鲁皮罗走近威克乌阿拉克的那位异形。

行脚一惊,全部成员都清醒过来:“小心点,那东西凶得很。”

斯库鲁皮罗叭地一句话顶回来:“得了,你的朋友已经警告过我了。”他绕着担架转了一圈,盯着外星人那张无毛的浅褐色的脸。异形无动于衷地反瞪着他。斯库鲁皮罗轻手轻脚走上前去,揭起异形身上的被子。还是没反应。“瞧见没有?”斯库鲁皮罗道,“它知道我没有恶意。”行脚没费心指出他的错误。

“它只靠那两只后腿行走,这是真的吗?”另一位阁员问道,“请各位想想,这样一来,它岂不是比我们高出许多?稍稍磕绊一下就能把它打倒。”一片大笑。行脚想的却是,异形直立起来时多么像猎食的螳螂。

斯库鲁皮罗皱了皱鼻子:“这东西真脏死了。”他把它围在中间。行脚知道,这种举动最容易激怒两腿异形。“要知道,得把箭头拔出来。虽说已经不怎么流血了,可要让它平平安安活下去,还得医生好好看护才行。”他责备地扫了行脚与写写画画一眼,好像怪他们没在双体船上当场为它施行外科手术。突然他又发现了什么,语气顿时大变:“超越一切共生体的神灵哟,瞧它的前爪。”他解开绑在异形两条前腿上的绳子,“像这样的爪子,两只足足比得上五对上下颌。想想看,这种成员组成的共生体是多么了不起!”他朝那只长着五根触须的爪子凑近了些。

“小——” ,行脚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外星人已经倏地收回触须,爪子立即变成一柄大锤,前腿飞也似的一摆,角度刁钻古怪到极点,锤状爪子砸在斯库鲁皮罗脑袋上。这一击不可能太重,但实在太准确了,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震膜上。

“嗷!哟!喔!喔!”斯库鲁皮罗踉踉跄跄直向后跌。

异形也大嚷起来,全是嘴巴发出的声音,频率很低,音质单薄。一听这怪异可怕的声音,所有脑袋全竖立起来,连女王也不例外。这种声音行脚已经听过很多次了,他早已认定,这肯定是一个共生体内部组件与组件之间的对话形式,决然无疑!几秒钟之后,这种声音转化为一种连续的干噎声,渐渐低下去,听不见了。

很长一段时间,大厅里没有一个人开口。接着,女王的一个组件站起来,望着斯库鲁皮罗:“你没事吧?”自从宣布会议开始以来,这是她第一次说话。

斯库鲁皮罗舔着自己的前额:“有点疼,没什么大问题。”

“总有一天,你的好奇心会连累你送命的。”

斯库鲁皮罗气哼哼地喘着气,同时又对女王的预言颇为自得。

木女王看着她的臣下:“我看这儿有一个重要问题。斯库鲁皮罗认为外星人的一个组件就能与我们一整个共生体同样机敏灵活,是这样吗?”这个问题更多是对行脚而非写写画画提出的。

“是这样,陛下。那些绑它的绳子,只要它的爪子够得着,它就能很轻松地解开。”他知道女王问话的用意何在。他已经有三天认真研究的时间,早已得出结论,“而且,据我看来,它发出的声音是有条理的语言。”

其他人反应过来了,顿时一片嘈杂。如果把一个共生体中有语言能力的个体隔离出来,很多情况下,它也能够说些半通不通的话,代价却是完全丧失了身体的灵活性。

“是啊……一个我们世界.卜从未见过的生物,它的船从天堂之上飞下来。如果单单一个个体就同我们任何一个组合加起来同样聪明,它的组合会拥有什么样的头脑?我真是难以想像。”她的瞎眼成员一面说,一面环顾四周,好像它也能看见似的,另外两个组件替淌涎水那个擦拭嘴巴。这幅景象可不怎么鼓舞人心。

斯库鲁皮罗一颗脑袋向上一伸:“可是,我从异形身上没听到一点思想的声音。而且,它也没有头部震膜。”他指指外星人胸前伤口处撕破的衣服,“肩膀上也找不到任何震膜的迹象。也许,异形即使落单成了单体,它还是拥有整个共生体的智力……说不定外星人向来如此呢?”行脚不由暗笑:这个斯库鲁皮罗虽说是个讨人嫌的混球,倒不是个死抱老观念不撒手的老顽固。几个世纪以来,学院里一直对人与动物的区别何在争执不休。有些动物脑容量比人还大,有些动物的爪子和上下颌比一个单体灵活得多,在东部的未开化草原甚至还有长相与人相近的动物,同样惯于成群跑动,却说不上有什么思想可言。除了狼巢和鲸,只有人才结成共生体。正是因为共生体内部成员的思维协调一致,人才拥有高于动物的地位。斯库鲁皮罗的理论完全是一种异端邪说。

贾奎拉玛弗安道:“可是在伏击过程中,我们的确听到了外星人的思想声,声音很响亮。也许这一个就像咱们没断奶的幼崽,还不具备思想的能力——”

“却已经具备接近共生体的智力。”木女王阴郁地接过话头,“假如这些生物的智力不是大大超过我们,我们还有可能学习它们的设备——无论这些设备是多么复杂。总有一天,我们可以接近它们,和它们拥有相等的地位。但是,假如这个生物仅仅是一个超级组合中的一名成员……”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人开口,只有阁员们被吸音被弱化了的模模糊糊的思想声。假如外星人的确是超级共生体,而它们的使节又遭到谋杀——那样的话,命运便已注定,大家能做的事就不多了。

“所以,我们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挽救这个外星人的生命,善待它,掌握它的性质。”她的几个头垂下来,好像一时想不起该说什么才好——或许只是太疲劳了。突然间,几个头朝内务大臣一转,“把这个生物移送我的房间隔壁。”

维恩戴西欧斯吃了一惊:“不能这样,陛下!我们大家全都看见了,这个异形凶得很。再说,它还需要医疗看护。”

女王笑了,声音也变得柔和了。行脚记得从前的木王说话就是这种语气:“我的医术也不错,你忘了?难道你忘了我是……木女王?”

维恩戴西欧斯几只舌头一齐舔起嘴唇来,望望其他大臣,道:“当然没有,女王陛下。谨遵您的旨意。”行脚真想欢呼出声。看样子,这里管事的还是木女王。

第十二章

第二天,行脚正背靠背坐在自己房间梯级上,女王来看他了。一个人来,穿着一件样式简单的绿色外套。这件外套他还记得,上次来时见她穿过。

他没有鞠躬致敬,也没有迎候。她冷淡地看了他一会儿,在离他几码外坐下。

“两腿异形怎么样了?”他问道。

“我把箭头拔出来了,伤口也缝好了。我想它会没事的,大臣们都很高兴。那东西不像是个有理性的生物,捆上之后还不停挣扎,好像根本没有外科手术的概念……你的头怎么样?”

“还好,只要不乱动就没事。”受伤的头下面的身体——疤瘌——躺在门背后的暗角里,“我觉得震膜己经好了,几天后就没事了。”

“那就好。”震膜要是不能复原,意味着大脑会不断出问题,也许不得不换个新组件,还有一件痛苦的事:替那个进入思想寂然无声的动物状态的单体找个归宿,“我没忘记你,浪游者。成员全都不同了,可你还是从前那个浪游者。肯定有不少奇遇吧。你来了,我很高兴。”

“过去我跟那位了不起的木王相处很愉快,所以我才会回来。”

她一个脑袋一偏,用嘲弄的语气道:“过去那位了不起的木王,就是说,现在这个废物组合不怎么样啰?”他耸耸肩:“出什么事了?”

她没有立即回答。好长时间,两人就这样坐着,目光投向窗外的城市。这个下午乌云密布,随时可能下雨。峡湾里吹来的凉风吹在他的嘴唇眼睛上,有点针刺的感觉。木女王哆嗦一下,身上的毛耸起来一点。她终于开口了:“我始终保持着自己的自我意识,六百多年了——这还只是前爪的算法。这么长时间,变成现在这副样子,我想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以前怎么没见你变成这副糟糕模样?”行脚平常说话不这么冲,可对方身上有什么东西激起了他的鲁莽性子。

“你说得对。一般人要是像我这样几个世纪长期血亲婚配,早成白痴了。我的方法高明得多。我知道自己应该和谁交配,之后会产下什么样的后代,出生的幼崽哪些应当作为组件留在我的共生休内,哪些应当送出去,融入别的共生体。所以,我的一代代组件都是我自己的骨肉,我的记忆也总是由我自己的骨肉承载。我始终保持着完全的自我意识。可惜,我高明得还不够——也许我想实现的目标从根本上说是不可能的。选择越来越难了,最后不得不在大脑缺陷和身体缺陷之间作出选择。”她擦了擦淌涎水的组件的嘴,除了那个瞎子,所有成员的目光都投向窗外的城市,“知道吗,这几天的天气是整个夏季最好的。万物葱茏,拼命汲取这个季节的暖意。”确实,绿色正向四面铺展,城里山上羽树绿茸茸的一片,附近山坡上所见皆是蕨类,灌木丛竭力向海峡边连绵不断的山头冲刺。“我爱这个地方。”

他早就知道,身为木城之王绝非易事。“你在这里创造的是一项奇迹,我在全世界各个地方不断听到别人谈起木城……而且,我敢说,这里的一半共生体都跟你有血缘关系。”

“是啊。随便哪个寻花问柳的人,做梦也不敢跟我比。我从来没少过情人,即使我自己用不着再添组件,不需要幼崽。有时候,我觉得生的那么多幼崽才是我最成功的实验项目,像斯库鲁皮罗和维恩戴西欧斯的成员体绝大多数都是我的后裔……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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