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60)
从双子座出来时天色尚早,五月的风尘已经含孕着夏的嚣张气焰,如同这座城市表达爱欲的方式一样,从来都是炽热而无遮无掩。长安街一直那么宽阔顺溜,只是这种场合永远不是爱欲的高发地点,它的作用如同都市的直肠消化着熙攘的人流,把各色各式欲女情男们分流到餐馆、酒吧、公寓或者杂院平房。
人生不是在床上,就是在赶往床的路上。曾经的某个夜晚,我孤零零站在落地窗前俯看万家灯火,暗自想象全城一千几百万人在白日的蝇营狗苟之后最终的归属,就象蜜蜂成群结队返巢归家,到最后无一例外是奔向自己或者他人的床具。
如果要选择一门手艺的话,我也许会考虑做个木匠,施展平生绝学亲手打造魔咒之符号,诱使每一朵花儿在它的肚皮上纵情绽放,容纳所有年轻旺盛和衰老疲倦的肢体在腐朽没落的气息中舞蹈交媾,任芸芸众生在肉欲浮沉与灵魂的狂欢中沦陷。无论枭雄的意志还是豪强的宏愿统统所向披靡颠覆摧毁,扒光衣服大家都是动物,干部群众一概众生平等。
杨泓见我一言不发做痴傻冥想状,揶揄说:“你是不是又在犯花痴臆想哦,好好集中思想开车呀。”
我蓦然惊觉,车已驶上国贸桥头,于是歪着头问道:“我们去哪儿?现在上床还太早,不如再找个地儿前戏一下?”
她白我一眼,“呸!果然在做白日梦,谁跟你上床呀。要没事儿就送我回家。”
我回想起初识这个女孩儿的时候,她也是这般娇柔款款依傍在我的身边,不过清丽的面容上如今却增添了几许风霜沧桑的历练。经过大都会喧嚣猥琐、暧昧绯艳的洗礼,有几个女孩能一直由内而外保持单纯不变的资质和容颜?
“好歹也是兄妹一场,即使从此织女牛郎天各一方霸王别姬,你也得给哥一个机会长亭送别或者风萧萧易水寒吧?”
我继续装傻充愣。杨泓默然,终于柔声应道,“你想去哪里呀?”
我提议到紫禁城溜达一番,携美女穿越历史的尘烟。老北京如今被挤兑得只剩下故宫周边一片儿逼仄的地段儿,看一眼便是少一眼了。
夕阳下的筒子河泛着粼粼波光,倒映着一个个王朝兴衰更迭的无限忧伤。我倚着汉白玉的护栏,看着杨泓往垂柳拂水的河面探身俯看,乌黑的长发散落,紧绷的棉衫勾勒出坚挺的乳房曲线,一截小蛮腰露出来惹人怜爱。
大凡美女,通行的标准无非肌肤如雪如玉,面庞柔美秀丽,五官雅致清秀,体态窈窕多姿。上天鬼斧神工,雕凿出来的人间尤物又是环肥燕瘦不一而足,唯有靠内蕴的神韵气质方才区分禀赋各异,或如瞿彦般端庄大家闺秀风范,或如杨泓般玉女柔顺,或如李聪般娇俏灵慧,或如蝴蝶般刁占精灵,或如黎黎般放荡不羁,或如俞悦般妩媚勾魂。世间群芳争艳,唯有内外兼具,方能焕发出历久弥新长盛不衰的绝代风华。
杨泓忽然想起来什么,转脸问我,“你说老傅什么意思呀,非请我来参加饭局,还送这么贵重的礼物?”
“很简单呀,人家知道我喜欢你却老够不着,我呢马上面临被踹的边缘,所以两肋插刀拍马相助,许以重金收买人心,那知道诚心拜佛却偏偏遇上个猪头。”
还没说完,她就在我胳膊上使劲儿一掐,“看你敢不改这油嘴滑舌的毛病。”
其实老傅的心思还有一层,他知道我跟曾荃周围的那帮子人混得熟络,如此一来也是提醒我在双方角力对局中会顾及情面,即使不偏向于他也至少不会造成诸多妨碍。商人最是精通人情世故,而且从不会做蚀本的买卖,生意做到一定程度合作双方就不再沽货而是市恩,让人欠钱债不如欠人情债,前者能用计量单位计算后者全凭感受衡量,相同的是两者都是早晚要偿还的。
“好美噢,你快看那边,”
我顺着杨泓的手指向西遥望,一轮咸蛋黄般的混沌落日渐渐西沉掩没在箭楼巨大的阴影间,绯红的晚霞次第黯淡,灰蒙蒙的暮霭愈来愈浓重,笼罩着这个巨大的皇宫遗骸。
“那边正是后宫所在,当年帝国的顶级美女都曾经在彼处风云际会呢。我要是百家讲坛的制片人,一定做期皇帝和他的女人们系列节目,保准收视率创下新高。”
“是不是男人都有皇帝梦呀?不能想象后宫佳丽三千人顾得过来么?”
杨泓神色幽幽地说。
“顾不顾得过来是能力问题,顾不顾是态度问题。一个男人成功以前背后至少有一个女人,成功以后则会有一群女人;一个女人成功以前至少后面站着一个男人,成功之后则会倒下一堆男人。动物界的丛林厮杀法则和人类生存竞争的游戏规则并无二致,权、钱、色从来就社会生活的主旋律,皇帝其实是最花心的男人最明目张胆的色狼,自己躲在后宫狂蜂浪蝶,却号召全天下学习柳下惠坐怀不乱,这简直是旷世阴谋弥天大谎呀。”
顿了一下,我接着说:“其实天下男人也不都是呆瓜,如果有人告诉我这是个礼仪教化的社会,打死他我也不信。大家都是为保饭碗不敢犯上,台上表态不当陈世美学习孔繁森,转头就进八大胡同夜总会,莺歌燕舞蛮腰肥臀,云雨交欢排山倒海。性欲也是生产力,交配拉动GDP。哪天阿扁再要闹独立,老子就上本奏折开征妓女嫖客税,敛的钱粮造艘航母先打扁小丫挺的,平定内乱再攘外夷,收复钓鱼岛镇守日本海,试看哪个倭寇敢再敢参拜王八神社伤害咱乡亲们的感情。”
“是不是又犯癔症啦?还真把自个儿当块材料,你这满嘴跑火车的民族英雄让妹妹好生敬仰呢。”
杨泓见我咋巴嘴侃得口沫横飞,恁地插话打断我说,“你这人就是心思本领不用在正道上头,不愿意在机关熬资历的话在商场上下下功夫,就至少不会比什么余阳刚什么的差。”
我暗自皱眉,女人最叫男人厌烦的就是拿别的男人来相比较,比来比去无非是谁的宅子大、谁的车子好、谁的女人靓,结果等于是把自己归于物类,侮辱了男人也辱没了自个儿。真要比还不如摆开华夏床戏大擂台,谁的那话儿更威猛更绝活儿便推举谁为武林盟主,或许可以避免若干年后种族萎缩退化,满世界只有小公鸡再也找不到大种马。
心知杨泓这丫头片子脸面薄,我脑筋一转换个说法,“其实你说得都没错儿,我要是一女的也喜欢锦衣玉食轻车裘马,希望自己的男人位高权重银子多。只是你高看哥哥我了,作为大千世界中粗俗、低俗及庸俗的一分子,我这人虚荣,好色,浅薄,优点少少毛病多多,经常塞外长城空自许,结果一江春水向东流。现如今在场面上扑腾的都是狠角色,有些事情不是看得明白你就够胆下得了手,即使下得了手也不一定有条件得手。时、运、命机缘巧合方能成就伟业,哪个将军元帅不是从死人堆里滚出来的?世人都是只看到贼吃肉没见着贼挨打呢。”
黑暗中我看不清杨泓的脸色,一群蝙蝠掠过我们头顶飞往宫墙的檐角,扑闪的动静吓了杨泓一跳,她下意识地往我身边靠拢,我伸出手兜着她的肩膀,她没有闪避,温顺地倚靠在我身畔,依旧闻到她发际散发着的清新气息。我顿时心猿意马起来,右手顺势下移揽在她的腰间,凑过头去寻找她的嘴唇。在我怀中原本紧绷的身体渐渐绵软放松弛,娇嫩的舌尖被我轻轻含吻着,杨泓禁不住嘤地一声,任由我细细品啜清甜的津汁,开始主动迎送,齿间气息如兰,令人情迷意乱。
我得寸进尺将手伸进她的棉纱短恤,想爱抚胸乳却被她用手死命阻拦,唇间咿咿呀呀含糊不清地哼哼说在这里不行。我正待强行突破防守而上下其手,不料一辆汽车自北向南拐入甬道,雪亮的车灯扫射过来,杨泓赶紧从我怀抱中挣脱身来,背过身兀自整理零乱的衣衫。
时不利兮可奈何?纵使霸王硬上弓,最佳机缘已错过。心中一声长叹,又不能让女人家窥破男人那点小心眼儿,于是我只好求助于哲学,嘴里默默念叨:人生的悲剧有两种,一种是没有得到你心中想要的东西,另一种是得到了。终于寻得短暂的心理平衡。
我装模作样正人君子般提议,鉴于法国生蚝大餐明显是忽悠中国人民的玩意儿(此刻真的觉得辘辘饥肠)我们下一个节目是到簋街宵夜。杨泓最大的优点是小鸟依人,于是我们驱车驶离幽暗压抑的皇城根儿,转眼间来到大道通衢灯火璀璨的夜市。
下部 (61)
簋街一度可以说是老北京的胃,不到三里路长的地界儿上竟密密麻麻散布着尽二百多家店铺,尤以餐饮美食扬名天下,南来北往的各路官宦客商也经常光顾应酬。这条街最早在北京城里打出通宵营业的招牌,诸多“涮夜族”都是从此处起步,这里永远人声鼎沸,车水马龙,大红灯笼高高挂。不拘是老板、白领还是车夫、小姐所有人都能在这里找到感觉,肩并肩喝着扎啤就着麻辣小龙虾、香辣蟹、羊羯子、水煮鱼和馋嘴蛙,一起见证这座城市的沉浮悲欢,哭骂笑跳,喝酒拥抱,集体消耗过剩的肾上腺荷尔蒙。
我们刚在花家宜园的露天排档择个空位坐下来,我随手扔开服务小姐递过来的油腻腻的菜谱,随口点了二瓶普京一盘水煮花生一盘拍黄瓜一盘糖拌西红柿,自然少不了再叫一份最钟爱的香喷喷的红艳艳的麻小,然后摆开饕餮客的架势意气风发君临天下。
时逢中超联赛,饭馆老板把投影安放在室外,招徕了不少铁杆球迷。看着国安队与实德队这俩老冤家在绿茵场上攻防相逼,一想到执迷不悔的首都足球老是高喊“国安永远争第一”却老也拿不下第一的狼狈履历,我就私下怀着小人之心揣摩场上的那批北京大爷们是不是头天收了对手的红包,否则怎么会跟敌人配合得那么默契:中场拿球能够快速形成推进之势,小快灵的技法引发啦啦队响彻全场的小喇叭乌里哇啦,一旦对手贴身紧逼或把球带到低线或者死角,就再也没有一个牛逼的家伙能够最准确地传球到位置最佳的伙伴控制区域内。
还有临门一脚的功夫,都不好意思再说啦,那不仅仅是国安队而是全中国足球的羞处。其实他们丫要是把泡妞的劲头用一半到球场上,或许成绩单就会有所改观。
嘈杂的背景中我看见搁在桌上的手机来电闪烁,接起来一听原来是王信义那厮,问我是在看球呢还是在哪儿和淫娃荡妇鬼混。我说操你大爷的,自打“三讲”和“保先”以后兄弟早已改邪归正,专攻良家妇女根治不育不孕。想来他又是为看球被爱看破烂韩剧的老婆实施了强制专政,果然他一听我在东直门腐败着立马让我坚守阵地等待后援风驰电掣。
在王信义赶到之前,我先把他的诸多劣迹抖落给杨泓聊博一哂。这家伙的老婆是共和国法官,婚后勤俭持家创下很多值得天下媳妇们借鉴的经典案例。早年还是骑自行车上下班的年月,女法官一日发现王信义的那辆车后刹车胶皮磨损严重,便大骂老公不会节约多使用前刹车,结果一次拐急弯时王信义依计而行,结果身体失衡后轮翘起把自个弄得人仰马翻。他家的大彩电遥控器上的选台按钮都被老婆用胶布糊贴牢固,只有一键对应CCTV…1可以如常使用,理由是频繁换台会减少电视机的使用寿命,所以王信义想看球赛就得老往同事朋友家里凑。
杨泓一脸似信非信的神色,说:“你又来蒙我,怎么会有这么抠门的女人呢?”
我嘿嘿一笑,说还有更绝的呢,有次夫妻俩在家做饭,王信义发现米桶里的大米生了虫子,正准备扔弃遭到老婆的痛斥,说这大米自己不吃,可以等你那帮狐朋狗友来家玩牌时洗巴洗巴煮来吃掉免得浪费。消息甫一传出,从此一干江湖好汉便从他们府上销声匿迹。
说话间,只见王信义甩着两支胳膊晃晃悠悠进得院子里来,东张西望寻找我们的位置。我挥挥手招呼他过来,这家伙瞅瞅桌席上的菜肴拉开座椅大啦啦坐下,“嗬,小酒儿喝着,小妞儿泡着,小日子过得磁实呀。”
杨泓还没有回过神来,偷偷捂着嘴直乐。王信义狐疑地看看她,又转脸看看我:“你丫肯定在背后诋毁领导干部光辉形象来着?”
我顾左右而言他,说道:“我们是在为中国足球的命运和前途忧心忡忡着呢,想想看绿茵场上这帮孙子们论身价哪个不是百万富翁,统统他娘的射门的不行,射精的厉害。依我的脾气全都给丫煽了卵蛋发配宫里,改练踢毽子是正经事,再跟国际奥委会送一提案要求增设传统体育项目,派章子怡小姐以亲善大使身份拎着红包儿,挨个委员公关公关这事儿就成了。往小里说咱是藏着些私心想确保北京奥运会中国金牌总数第一,往大里说再给奥林匹克多添一项运动项目,也算是五千年文明古国给世界做一新贡献呀。”
王信义猛地喝下一大口啤酒,“你丫就是没文化,那不叫毽子应该叫蹴鞠,就是宋徽宗和高毬喜欢在宫里切磋的玩意儿。考据说就是世界足球的起源,这事儿连国际足联主席布老都首肯了的。”
院子里食客来来往往,王信义瞅着几个姿色不俗的丫头咽了一下口水,说:“这条街当年不过就是的士司机跑夜场扎堆垫巴肚皮的地摊儿,跟着歌厅小姐们散了场也跟着聚集吃喝宵夜,没几年功夫下来竟然成就了一项产业。”
“中国的事儿就是这样,只要官吏不插手,啥球问题都没有。老百姓依照各自生计折腾买卖自然形成市场,官吏一看有油水可捞赶紧踩上一脚,东面整个美食街,北边盖起服装城,愣把小业主往里赶,嘴里号称规范和美化城市,私享工程回扣和政绩表彰。小买卖搬进大厦里自然水涨船高往上调价分摊成本,最后大家伙儿吃的小龙虾结帐时至少有百分之几是义捐给贪官的份子钱。”
杨泓正用手小心翼翼剥着一只麻小,闻言停下动作,“听你们俩这么一说,这小龙虾我还真就不好意思再吃啦。”
我赶紧说打住打住,咱们不谈国事只谈家事,还是听哥哥继续娱乐八卦吧。记得一次信义问我接车去机场接初恋情人,还在半路上呼机就响了,掏出了一看原来是老婆发的信息,说你小子有种就直接把那个狐狸精接回家让我看看,当场吓出一身冷汗。原来法官夫人每天都查问传呼台王信义的所有收发信息,于是严密掌控着一手新闻,端的是以新华社之道还治新华社之身,耳目之后有耳目,喉舌之上有喉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一会儿功夫王信义手里新添的扎啤已经见底儿,他吆喝店家赶紧往上续,一边感慨道:“所谓婚姻就是他妈的纯粹一圈套,再回头已是百年身哦。”
杨泓看看她欲言又止,“你那位太太也的确是,是有些个色。不过你都成家了还跟前女友来往,轮到任何女人怕是都不会高兴。还有,既然俩人过不到一起干嘛不离婚算啦?”
这下子可算捅到王信义的软肋上了,他开始历数漫漫离婚维权的坎坷风雨路程。最初法官夫人接过王信义熬夜起草的离婚报告一目十行看完,鄙夷地说还自诩为才子嚷嚷什么感情不合,我就是负责法院民事纠纷婚姻诉讼业务的,只要女方不同意离婚你写一万份报告也白搭。逼得王信义想考托福刚捡起课本就被法官呵斥说你一蹶屁股我就知道要拉什么屎,要想出国留学我也得跟着陪读不可。由于法官当年还是女篮队员人高马大,论打斗王信义自酌也讨不了便宜,只好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