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扣到街上遛圈还有一个目的:想找镇上的浴室在哪儿。热爱运动的他总是比别人洗澡勤,三天不洗澡身上就不舒服。他在西街“光荣照相馆”和“大众旅社”之间首先看到的是一串红灯笼,晓得这就是了。“澡堂里的灯笼——天天挂”,在里下河地区,大红灯笼是澡堂的标志。朝门首一看,哟,绝对是老字号。典型的民国风格。青砖灰浆砌成的拱形门楼,门额上嵌着块石刻:“濯缨泉”。穹门两侧嵌着一副石勒对联:“涤旧垢以澡身,濯清泉而浴德。”存扣身上立时刺挠挠地发痒,马上进去买了票。
大池里洗澡的人真不少。顶上的大灯泡不是太亮,也许是池里蒸汽大的缘故。这浴室可能还是烧的土式的“滚地龙”,因此蒸汽特别匀,相当暖和。存扣没敢坐到头池的格木上熏蒸,径直蹲进大池淹了两分钟,然后站起来急急慌慌地洗了身子,又洗了头——正好在地上捡到个橡皮大的肥皂头儿——赶紧穿衣裳出来了,他怕耽搁太久会错过学校打粥的时间。
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田垛》第一章3
早晚二两粥,中午半斤饭,中学里都是这样。和吴中不同的是,这里值日生打粥不是端木桶,而是拎铅皮桶。白白汪汪的一桶粥拎在手上,侧着腰走,像极了农村人把猪食的情状,只是桶中内容不同罢了。就有人大鸣大放地这么说——食堂在学校东北,宿舍在学校最南,其间相隔二百多米,逢到下雨天,那些不走运的值日生打仗似的拎着桶在雨帘间急急忙忙地走,尽量减少天水落入桶中,好不容易挨到宿舍,怨气迸发,吼一声“把猪食喽——”早就坐守床边的“猪”们一拥而上围成一圈,把各样的家伙伸过来,彼此碰得“叮当”作响,像得了饿症似的各不相让。天水汪在粥面上,管他哩!马勺一搅就看不见了,不欺你来不欺他,大家马儿大家骑,谁都沾光一点儿,反正吃下去不会坏了肚子。
但存扣到田中没几天,倒真看过有人刚把吃下去的热粥整个儿吐出来的,只不过与天水无关。
兴化是水乡,中学通常逐水而建,便于师生用水,食堂供水。这田中校址却选得不好,学校大门在北边,大门离河边足有二百米远,中间隔个酱菜厂和几十户民居。宿舍在学校最南面的学生要用水就得走三四百米,近里把路了,真是太不方便。吃过晚饭,寄宿生都要拿着面盆去河边端水,一盆水端回宿舍脸上汗湿湿的。大多同学都备有两只盆,端回来的水匀些另一只盆里,一份用来晚自修后洗脚,一份第二天早上洗脸刷牙用。也有只用一只盆的,水端回来先倒满吃饭的钵子,这就是第二天早上洗漱的水——刷过牙后剩下的一点儿水往手巾上一浇,水淋淋地在脸上捋两把算事——倒也勉强够用。但也有一个盆也不置的,譬如潘国华。睡觉前他等人家洗过脚了,把脏水端过来用,然后帮人家倒掉;早上刷牙今天跟你要一点儿,明天跟他讨一点儿,凑合,洗脸还是洗人家用过的。他不怕脏,说只有人脏水,没有水脏人。他举例说,浴室里的毛巾你别看雪白白的,其实人屁眼沟都揩,你还不照样在里面洗头洗脸!他又举例说,河里的水你别看清滴滴的,其实一下雨,田里的粪肥全往里流;还有,河里的鱼虾蟹鳖就不屙屎撒尿?人还不是照吃!他恪守着这样的理论,因而也就省去了每天的端水之劳。但室友们对他这样明显有些不屑,脏水可以给他用,刷牙的水总不大情愿给,他就有些讪讪的,早上就起得早些,鬼头鬼脑地在床底下哪个水盆里偷杯水,到外面急急地把牙刷了。他偷水的情景有一次被存扣看到了,存扣却不觉得他可恶,反而觉得这同学挺有意思的。
这天早上,大伙儿正吃着早饭粥,都在下铺的床沿上对过坐着,捧着搪瓷钵子,有使勺子的,有用筷子的,啜粥声很壮观地响成一片。
“潘国华,你早上偷我水刷牙的吧?”刘桂海突然问了一句。
“放屁呦,我没偷。”
“你不要赖,偷就是偷的。”
“你不要血口喷人好不好?——要偷也不偷你的!”
潘国华脖子上的瘦筋都鼓起来了,看样子是受了冤枉。
“不偷最好,不偷最好!”刘桂海脸上带着笑,对大家说:“是这样的。我昨天晚上偷懒,洗脚水没倒,早上感觉有人在我床底下兜了水跑出去了,当时我就想可千万别兜错了盆子。起身后我一看,清水盆里满满的,敢情还是被人弄错了。唉,都怪我,没把脏水倒掉,偏偏还放在了清水前面。”
大家都笑起来。潘国华脸色异样,喉咙一咽一咽地。
“偏偏我昨晚还用小刀刮了脚气,”刘桂海接着说,很痛悔地样子,“里面浸泡着又大又肥又白的烂脚皮呀!”
潘国华喉咙里“咯咯”直响,忙把粥钵子往铺上一摆,冲了出去,“稀里哗啦”呕了起来。宿舍里笑成一片。
潘国华呕得眼泪汪汪地进了宿舍,对刘桂海说:“算你小子促狭!”
“别骂人。”刘桂海嘻嘻笑着说,“我也是被人偷寒心了。”
吃过早饭,存扣往教室走,看见瘦巴巴的潘国华跟在后面。才吃过人的苦,可怜兮兮的。便动了恻隐之心,慢下步子对他说了声:“早饭没吃成肚子要饿的。”
“没事……我去买根油条吃。”潘国华见存扣和他说话,感激地抬头望了他一眼。
“你呀,以后不要爱占便宜了。”存扣说,“占小便宜吃大亏,还容易被人看轻了。”
“妈的,哪天尿泡尿他清水盆里!”潘国华恨恨地说。
“不能!他错一你不能错二。”存扣盯着他,认真地说。
潘国华嗫嚅:“……他也太毒了哩……”
“你中饭后上街买两个盆子。这钱不要省。”
“嗯。”潘国华说,“下周买。我没多钱了。”
存扣掏出五块钱给他:“你先用吧。”
于是,存扣在田中有了第一个朋友。
。。
《田垛》第一章4(1)
潘国华个子不高,顶多一米六的样子,瘦精精的,脑袋和眼睛倒挺大,看人喜欢直视对方的眼睛,无邪单纯的神态倒像是个初一的学生。男生们喜欢拿他开心,言语中都有些瞧不起他,主要是因为他的家庭条件比较差,很多方面表现得就有些小气,猥琐。他穿着是班上最差的。他身上有件宽大的半新中山装,老气的灰颜色,是他爸爸给他的,走路走得快时衣摆翻飞,“嗖嗖”作响,煞是有趣。而他本人却无所谓。他没什么零用钱,据说,他爸爸一周只给一块钱,因此别的同学吃东西时他总爱涎着脸跟人家讨要一点儿,而他有点吃食却舍不得与人家分享。存扣看到他的粥菜都宝贝似的锁在箱子里,吃粥的时候开锁拿出来挑一点儿,马上就锁上了。有个同学曾揭发他晚上蒙着头钻在被窝里吃炒蚕豆,一针见血地分析这种吃法一是怕嚼蚕豆的“咯嘣”声被人听见了,二是怕蚕豆的香气被人闻到了,怕人家跟他讨。存扣心想,果真这样,这蚕豆吃得也实在太痛苦了,还不如不吃。
存扣借给他五块钱买了两只塑料盆,结束了他偷水的历史。他很感激存扣,端水时总跟存扣一块儿。
“丁存扣,你五块钱我要分几次还你才行哩。”
“没事。有钱就还,我又不急。”
难得有人对他这样好,潘国华把存扣当成了知己,没事就过来拉呱几句。
“丁存扣,你做什么要转到我们田中呀?”
“喜欢这儿呗。”存扣微笑。
“你从哪个学校转来的呀?”
“吴窑。”
“呀,吴窑!”潘国华直啧嘴,“那可是好地方呀,我听人说过,吴窑繁荣,热闹;中学大,有标准的操场——跟县中一样的。”他狡黠地看存扣的眼睛:“你肯定不是因为喜欢的原因来我们田中的。你不要骗我。”
“这可是秘密。无可奉告。”存扣还是微笑。他听潘国华夸吴窑,夸吴中的操场,心里突然掠过一丝失落。田中的条件确实与吴中没法比,操场太小了,连个一百米直跑道都没有,跑一百米只得跑操场对角线。居然是个老中学,真离奇了。
“唉,我就不喜欢这破学校,吃水不方便,厕所臭烘烘……”
潘国华指的是男生宿舍的厕所。存扣第一次进宿舍就隐隐闻到一股大粪味,不由皱起眉头说了句:“咋这么臭?”旁边就有一个同学告诉他这是因为宿舍西头有个厕所,是露天的,“我们还好,是四室,六室七室靠得近还臭呢。不过我们都惯了,闻不见了。你才来,鼻子尖。”存扣去小便时一看,果然是,一排边十几个坑位,倒是蛮整齐的,就是没有个顶棚。心想,好天尚可,逢到阴天下雨咋个上哟。以后潘国华曾给存扣朗诵了一个顺口溜:
风吹屁股冷,
寒风刺肛门。
为了解大便,
只好忍一忍。
存扣一听,真的好形象,朗朗上口。“扑哧”笑了:“你小子,真逗。”
“你身上这滑雪衫真好看。黑的。”一次在操场边上散步时,潘国华对存扣说。眼里的羡慕和他语言表达一样,像个孩子。“你家一定很发财。”
“谁说的?”存扣笑眯眯地看他。
“看得出来。”他说,“你第一天到班上就把大家都镇住了。——穿得又好,人又标致。哎,你猜有人说你什么?”
“什么?”存扣来了兴趣。对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他总是很在意。
“他们说认识你。”
“胡扯。怎么可能!”
“连我也这样认为呢。”他说,“我们在电影电视里经常看见像你这样的。”
“敢情把我当明星了!”存扣哑然失笑。
“是哩是哩,还争起来,有说你像高仓健的,有说你像三浦友和的。”
“噢?”存扣听有人这么比他,心里怪高兴的。在电影《追捕》中演警察杜丘的高仓健和在电视剧《血疑》中饰光夫的三浦友和都是他非常喜欢的。尤其是高仓健,他觉得跟他崇拜的香港武打明星李小龙的气质特别相像,都是外冷内热的硬汉、铁汉。他就想成为这样的人。可他嘴上却这么说:“哪里哪里,不好比的。看来你们还都崇洋媚外的——把我跟日本鬼子比呀!”
潘国华“咯咯”笑起来,“本来就像嘛,无论穿着,身材,模样……风度……都像。”他认真地说着话,看着存扣的脸,皱着眉头,像竭力在头脑里寻出一个最合适说明“像”的词来。其实他最想说的就是两个字:气质。
他可能为自己语言的匮乏有些沮丧,可这贴切的两个字却又是那么呼之欲出。他低头想了半天,没有结果。注意力却又被存扣脚上的高帮回力球鞋吸引住了。
“你会打篮球吗?你这么高高大大,又健壮?”
“唔,会一点儿的。”
“太好了!我谅你会!我可是特别欢喜打哩!”
“你这样子?”存扣看他瘦叽叽的身盘儿,表示怀疑。
“你别看我瘦!——‘瘦归瘦,筋骨肉!’我在场上可灵活哩,可凶哩!”
“真的假的呀?”存扣发笑。
“你别笑!明天活动课我们打下子,好不好?”
“唔……打就打下子吧。”
潘国华脸上发光,眼睛放亮。他要在心仪的新朋友面前露一手。
《田垛》第一章4(2)
田中操场虽然不大,倒也合理地安排了三副篮球架子。有的教室的山墙上也钉上个篮圈儿,让学生练练投篮玩儿。学校篮球活动气氛很浓,经常有比赛,不仅是班级之间和师生之间的比赛,校教工队和学生队还经常到别校去比,当然人家也来。球迷自然就多,逢到比赛站满一操场,过节似的。活动课打篮球争场地是经常的。只能打半场,三打三或四打四,三个球一轮,有时候后面要排六七组人等着。存扣所在的高二(1)班前面就是操场,因此争场地倒是占了地利。爱打球的同学下午两节课一下,厕所先不忙上,铃声还在响着,就猫腰从后门悄悄溜出去,先把篮占到再说。
潘国华他们占了篮就邀存扣下场。存扣笑笑说:“你们打,我先看看。”存扣来田中时本打算以后不摸篮球的,他知道自己在有些地方比别人强得多,容易引人注目。他想在田中安静地度过高中生活,而想安静有些地方就要尽量保持低调一点儿。昨天他答应潘国华打球后还后悔了一阵子,怨自己定力不够。今天他也只想在场上随便撂几个球,正好和一些男同学沟通沟通。他发现来班上好几天了,有些同学不大敢搭讪他,对他敬而远之的样子,他想可能是他过于严肃点了。打篮球是最好的沟通方式,球传起来不亲热也亲热了。他看几个同学打得很积极,有些在他面前卖弄的意思,特别是潘国华,带球时跑得奔奔的,防守时叉手叉脚,张牙舞爪的很滑稽。他上身脱得只剩一件粉红的运动衫,后背上有一个洞,看得见肉了,也不知在哪钩破了的,破布一扇一扇的,像粘在背上的一只蝴蝶。存扣就想发笑。
打了几个球后,潘国华说:“丁存扣你下来,再带一个人四打四!”站在场边的同学倒不少,可是没人下来,好像是不好意思配存扣似的。这地方的学生不大像吴中那边放得开。在场上矮墩墩但很结实的生活委员兼化学课代表李金祥对存扣忠厚地一笑:“我下来歇下子,你先打吧。”
存扣就进了场,接过潘国华传来的球在地上拍了拍。球不丑,手感挺好的。手一抬,球飞过去在篮圈上急速地转了几转,没进去。好长时间不打球,有些手生呢。
就开始打了。存扣今天穿了件夹克衫,下场也没脱。他里面穿着件浅绿的毛线衣,衬衫是白的,他怕弄脏了。贴肉是件紫红色的背心,胸口上有“SPORT”一行字母和一个篮球图案。但他不想穿背心打球,太张扬了。他在吴窑才不问呢,常常是赤膊打球,天冷也不怕,痛快;下面经常穿条田径短裤,脚蹬高帮回力球鞋。吴中体育队许多男生都喜欢这样,一个学一个,好像不这样放肆粗野就不像运动员似的。后来阿香却对存扣提意见了,不许他脱成这样——
“以后不准你脱得这样子,不冷呀?要穿运动衫裤。”
“没事。这样舒服。”
“,你笨哟……”阿香急腔腔地说,“你脱成这样露,女生看你哩。你看她们看你打球叫得鬼声辣气的,就是看了你激动。”
“莫瞎说咯。”
“真的呀!”阿香有些急赤白脸的,“你不晓得女生哩,宿舍时什么不谈呀,说哪个男生排骨胸罗杆腿,哪个男生胸肌大,哪个男生腿上毛多……你晓得啥呀?”
存扣听了心里发笑:原来女生和男生一样的呀。在宿舍里他们还给女生排过名次哩,哪个脸蛋最好看,哪个身材最好……
从此他打球都规规矩矩地穿上运动衫裤。
存扣在潘国华这组。他不紧不慢地打着,很有章法地带球传球,就是不投篮。对方来拦他,他一仄一转就过去了,很轻松,突到篮下,手举了举,还是不想投,又把球传到外面来了。让潘国华和另一个同学投。无奈他俩被人盯得很严实——存扣一上来好像对方打得更认真了——接到球不能摆脱对方从容投篮,仓促和勉强出手准头可想而知。对方已进去两个,下面刘桂海几个组成的一组又跃跃欲试地要上,潘国华急得大叫:“不要把我们,你自己来!”存扣应声跳起来,一个打板球,捅进一个二分。跟着接过潘国华的中场发球,也不顾旁人了,三绕两拐连晃对方两人防守,跑篮得分。二比二平。存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