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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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红- 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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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哥哥存根喊的。
  存扣在盐城周家巷招商批发市场生意做得好,曾几次要哥嫂也到盐城来。存根倒是有心,月红嫂子却不肯,说你搞了这么多年的修理,虽然赚不到什么大钱,但在自己家里多逸当。把自己老本行扔了,去做自己不熟悉的事,你肯定做得起来吗?虽然兄弟肯定块块帮你。他那种生意大来大去,心事大,大忙人,天南海北去进货,你身子吃得消吗……她说她是农村大老粗,习惯在家里种田,进了城什么都别扭,路都不会走;又担心城里花花绿绿的,热闹得没得命,俊杰到了那儿更不省心,出乱子……一句话:不想去。存根想想也有道理,就不烦这个神了。就在家里过过安稳日子吧,好歹在庄上也属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但三年前存根却扔了修理这行当。一来顾庄修理店多了,生意分扯掉了,二来现在农村人不像以前那样对东西太吝惜了,东西坏了不大高兴修,甚至还没坏就处理掉了,换更新更好的——就像现在没有人穿补丁的衣裳一样。原来时兴得不得了的唱片机、收录机成了古董,黑白电视机几乎全淘汰了,被收荒的三十、二十的收走,一收一三轮车。现在的电器不仅越来越便宜,而且质量越来越好,像彩电、VCD这些电器实在是难得坏。做修理生意真是不容易了。于是存根下决心改了行,在这向阳桥头弄下这块地,砌了个连家店,大院子做货栈,做起了建材生意。在这之前,向阳河边这条简易公路正在改造,挖得一塌糊涂,而向南几里路高兴东(高邮…兴化…东台)高速正在修建。精明的存根马上悟到这桥头的价值,他请客加送礼,把村干部服侍得好好的,对着桥口的这个垛子就成了他的新屋地。当然,这事的促成也有存扣的功劳,西村村民主任顾福生是他同学,很早就承包了庄上供销社,到盐城周家巷进货总是拢存扣那里吃饭,两人关系很好。存扣的哥哥想打这块屋地,他肯定要卖个人情的。
  果然,这条乡间公路拓了宽,原来坑坑洼洼的沙石路成了漂亮平整的柏油路,与高兴东高速连成了网,马上就提升了价值。沿线村庄的公路下面顿时多出了很多店面,有些厂也搬到了公路旁,车辆人流量大增,这条公路成了聚金敛银的商业路。有人要花大钱买存根这块屋地,存根怎么舍得,他要靠这块地发大财哩。存扣支持了他五万块,开了庄上最大的建材店。木材,竹材,板材,水泥黄沙瓜子片,油漆涂料小五金,杂七杂八的东西是应有尽有。从去年又开始代卖农药,生意红火得让人眼红,没人不说存根是个赚钱手,十个指头长钩子。
  俊杰这小子今年二十三了,从小可没让父母少操心。蛮聪明的一个家伙就是不肯学习,就爱打游戏机。小小年纪,上了麻将桌全是他的神。玩不够。父母从小溺爱惯了的,把他养成个小肉墩,上六年级就称一百四十斤了。初中毕业去当兵,在部队里又调皮,两年不到就溜回来了,把人都烦死了。宠儿不知柴米贵,在家里吃呀穿呀用呀全是跟爸妈伸手,西装领带休闲服……里里外外,什么都要好的、要名牌。香烟也要抽好的,就像个城里的花花公子。恋爱是谈一个丢一个,不认真。他爸妈看这样子不得了,好说歹说叫他去盐城烹饪学校学厨师,寻个手艺。他去了,但很少到叔叔婶娘家去。他小时候跟存扣倒是热乎,长大后反而怕他了。他甚至还怕春妮,婶娘的庄重和亲切让他不安。婶娘是中学老师,他好像对老师有一种天生的抵触。但想不到这小子居然对烹调有兴趣,学得有模有样,逢年过节回家都要露一手,干丝切得比线细,西瓜旋的盅儿萝卜雕的花卉精致漂亮得人都舍不得动。毕业后,存根要他在庄上开个饭馆,或者到吴窑开也行。他哪里肯,一来嫌地方小,二来还是逃不脱家长的管束。一个人跑到东台去,凭他的手艺马上被一家大酒店看中了,在里面做得挺好。他合人缘,懂潇洒,出手很大方,被吧台上的一个姑娘相中了,两人谈起了恋爱,还搞起了同居。那姑娘叫艳霞,秀气聪明,大丰白驹人。俊杰把艳霞带回家,月红喜欢得不得了,存根也中意;双方家长都见了面,下秋就订亲,快的话明年就带人,反正两把手已窝到一起了,年龄也够,把个婚结了清爽。
  两个儿子都是老板,指头缝里漏一点儿也够桂香用了,何况都是孝子,给妈妈钱不含糊,只愿她老人家高兴。桂香总是很高兴收起儿子的孝敬,说存起来等着给重孙子用。桂香赚了一辈子钱,还是爱钱,有时在家里,半夜三更地躲在房间里把个存单拿出来数,东藏西揣的,让他儿子媳妇心里发笑。儿子过得好,过得逸当,自己又有钱,就在家里好好养老NFDAB,吃吃玩玩,摸摸小纸牌,打打小麻将,可她不。她还是要出去。她说走了一辈子江湖,只有在江湖上她才觉得活着,吹风经雨的也有乐趣,在家时间蹲长了反而要得病的。家里人只好依她。她是这方圆二十里关亡相命的老祖宗了,干这行的哪个不敬她,在外做生意碰了面,做的钱主动跟老祖宗拆账平分不算——当然也是做这行的规矩——还要服侍她好吃喝,还十分荣幸。
  存扣现在想开了,管妈妈多少干吗呢,只求她健康长寿,开开心心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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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城》第一章4(2)
兄弟俩正站在大院里谈话,月红从街上回来了。她买了二斤河歪肉,二斤田螺。菜薹子烧河歪,炒田螺。——这两样河鲜都是存根爱吃的。“存扣,你家来啦!”月红欣喜地叫道。存扣也叫:“姐,上街啦。买的什好菜?”往篮子里一看,“哟,好东西。今儿可要和哥好好喝两杯。”“可不敢多喝,做生意找错钱的。”存根笑着说:“晚上喝,把福生他们喊来陪你。”
  

《盐城》第一章5(1)
中饭后,存扣往河东走去。饭桌上,月红嫂笑着说:“要下田玩,这河西不照样有大田,大田里还不是长的一样的庄稼。”存扣也笑着说:“这不同。那边的田熟,河啊桥啊树啊都认得。到那儿看看才亲切。”存根对月红说:“兄弟到底还是个文化人,想法跟我们大老粗不同的。”
  打老街上走。这几年街面变化不小。街道原来是麻条石和小青砖铺的,全撬掉了,铺上了平整的水泥方块。两边的老房子有的拆掉重砌过,有的把门面出了新,墙面贴上亮烁烁的瓷砖,槅扇门改成了玻璃门、卷帘门。尽管这世界变化快,可自己庄上老街的变化却让存扣不适应,有种怪异的陌生感。
  记忆中的许多东西从此看不到了。街新了,而许多人却旧了,老了。路上不断有人跟他寒暄打招呼,走走停停,从街西走到街东,一盒烟就分得差不多了。孩子们认不得他,好奇地看着这个蛮受欢迎的陌生人。
  从街东折而向北。走到自家老屋时,存扣在大门口站了许久。门锁着。自从存根到河西开了连家店,这老屋就借给“老麻皮”凤枣大爷住。凤枣大爷没儿子,五保户,一辈子没有个正经住处,庄上到现在都没设个养老院,存根就把这房子暂给他住下。凤枣大爷八十一了,跟存扣同宗,家谱上“凤”字辈就剩他一个了,每年清明吃祖会(同宗族人家集体祭祖)他都是坐最大的上岗子。邻居有人看到了存扣,彼此间客气地打上招呼,说“老麻皮”出去做生意了。“这老东西,凶哩。越老越凶!在外头收鹅毛,卖香,挑个担子,一天要走几十里路。不晓得要赚那么多钱有什么用!”一个邻人说。另一个马上接上口说:“他不是还有女儿嘛,还有侄子。老年人跑跑动动心情舒畅,赚个三块五块也是个奔头。蹲在家里做什么呢?只有等死!”存扣连说“对对”。又是掏出好烟来撒。他有准备的,兜里装了三包。
  存扣到了牯牛湾。牯牛湾风光依然。小麦、油菜、桃红、柳绿、芦苇、小桥、流水……太阳悬在午后的碧空,如金色的火球,侧耳倾听,仿佛能听见“咝咝”燃烧的声响。满目锦绣,遍体温暖……在一块油菜地边上,存扣却蓦然一激灵,寒毛NFDB2起。
  时隔十九年,在相同的季节和天气,他又站在相同的地方!
  还是那块油菜田。
  还是那条田埂。
  还是那个时刻。
  ——他,怎么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这条田埂上?为什么这条田埂的旁边种的还是油菜?……他突然就明白了那天深夜他站在阳台上抽烟时,依稀听到的远处那两声急遽的、冷不丁的、很清晰的呼唤:
  “存扣——”“存扣——”
  是……她?
  是的。肯定是的!——那是秀平在呼唤他。是秀平引他到了这个地方!
  他顿时泪飞如雨。
  他轻唤道:“秀平姐姐,我来了,我来了……”
  如同十六岁时的此刻,他在地上躺了下来。
  躺在长满野草和小花的软绵绵的田埂上,
  躺在肥阔碧绿的菜叶和金黄灿烂的菜花下面,
  双臂伸成扁担,两腿叉成剪刀,变做一个“大”字。
  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哎。变的只是光阴,是岁数。
  他的眼睛眯成了线。暖烘烘的气息。明艳艳的阳光在他眼前幻成仙境般的七色炫彩,恍惚和悲情把他带到了从前。一首遥远的情诗在耳边响起……
  海蓝的天空中高悬着金色的日轮
  寥廓的原野上徘徊着寂寞的少年
  绿柳垂挂在水面桃红遮掩着桥头
  无限美景中少年却在轻轻叹息
  为什么童年过去便懂得了忧伤
  为什么春天美丽反而催人哀愁
  只有这眼前的菜花不知烦恼
  把握花期开得如火如荼
  我看中其中最蓬勃的一棵
  叶如碧玉花似碎金亭亭树立
  阳光下张扬着妖冶的光焰
  阵阵芳香招来狂蜂野蝶
  我欲把它移向我的庭园
  让我恣意采拾它浑身的丰收
  这首《给XP》是存扣写的第一首情诗。在那个温暖安谧的午后,他把它写在一张巴掌大的油菜叶上。由此为发端,他的人生开始了一场刻骨铭心直接影响他生命走向的悲喜剧:他得到了秀平的爱情,几乎就拥有了她全部的未来;然而,他……竟又失去了她,失去得那么彻底。她——死了。
  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被扔下了。
  仿佛世界重新变成了蛮荒,蛮荒世界中只剩下他一个人。
  无与伦比的悲苦和孤独啊。
  时隔这么多年,秀平将自己蜷成手指头大的形状,藏在存扣的心田深处,只有偶尔在梦中才能看见她姗姗地走出,走出她的影像,却越来越短暂,越来越朦胧……难道时光真的会冲淡一切吗?睡在坟中十八年的秀平是不是对存扣的健忘产生了些微怨怼了呢?
  ……秀平站在了存扣眼前。大眼睛专注地瞅着他,怨艾,深情。粗黑的大辫子搭在胸脯上,依旧是十几岁青春的身材,苗条,高挑……她走过来。在他身边躺下。伸出柔长的臂让存扣做枕头。他感到了她头上青丝的挠痒,感到了她温馨的鼻息……他大叫一声“姐姐”,猛地拗起身来,胸脯起伏,大口地喘气。
  

《盐城》第一章5(2)
哪里有什么秀平?他站起身来,举目四顾,垛田上没有一个身影,唯见西北方向约二百米处,有一个矮趴趴的窝棚,便信步走过去。
  一个手持鱼抄的人从芦苇间钻了出来。他五十多岁,很干练,很健旺。穿件蓝色涤卡中山服(水乡农民爱以此做劳动时的工作服,厚实而耐磨),已旧得发白,上面沾着水草和泥渍;脚上是双沾着湿泥的解放鞋(也是农民干活时爱穿的)——居然是老机工保国。
  “哎哟存扣!你咋到这儿来啦?”保国抢先开的口。
  存扣很激动。保国,他少年记忆中最深刻的重要人物,这个叉鱼钓老鼠下酒有一肚皮故事的人,这个给他提供两粮面袋“黑书”(因此让他的童年五光十色,并萌发终身理想)的人,这个靠聪明靠勤劳致富最终结束若干年光棍生涯做上新郎的人,现在……他怎么在这里?存扣也喊道:“老哥,你咋在这里呢?”
  “我在这里养蟹,看蟹塘。”保国忙把存扣往窝棚门口的凳子上让。门口一颗桃树开得正盛,粉红得炫人眼目。凳子是两截树桩做的,圆圆的正好让屁股铺在上面,蛮敦实。保国拱到窝棚里用一个搪瓷缸子冲了茶,端给存扣。存扣嘬着嘴喝一口,茶却是好茶。
  “你又养蟹了?”存扣问。
  “养了三年了。”保国说,“你是贵人,现在也不大家来了;来了也不找老哥了。”
  存扣略带歉意地说:“忙啊,穷忙。做生意就像坐牢,沾上了就没得自由了。就是回来,也是来去匆匆。”
  “是呀,生意是条牛绳,拴上了就不好走。”保国指着窝棚后的水面说,“你看,这十亩蟹塘就把我陷在这块了。”
  “收入还可以?”存扣问。
  “一年几万块钱吧。”保国轻描淡写地说。
  “你老哥神哩,做什么都灵光。难怪人家城里人现在羡慕农村。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下岗工人啊,一个月拿百十多块钱生活费,管嘴都难,可怜哩!”
  保国说,他要趁不老,趁能动,多攒点钱留给儿子学兵。
  ……
  存扣离开牯牛湾时,朝东北方向看了一阵,看那里树木葱绿的一块地方,有大鸟在上头盘旋。那是秀平歇息的地方。存扣眼前又迷蒙了,他喃喃地说:“姐姐,明天我去看你,今天来不及了哩……”
  存扣说来不及去看秀平;是因为他要回去划纸。中饭时他对哥嫂说了;要到秀平坟上烧纸的。月红说:“路远啊,你弄捆纸到河边上烧烧吧,朝东北方向喊秀平的名字就行了。”存扣说不行,要亲自去的。他说:“我要去哭一哭。”存根说明天起早陪他去。存扣说:“不要,你去了我哭不出来。”
  存扣从田里回来后,便去杂货店拎来一捆上好的毛苍纸,先用红色百元大钞在最上面按了又按,便以此确定了每张纸钱的最大价格,然后就慢慢划,足足划了两个多小时。一捆纸蓬开来,竟是原来体积的十数倍之多,不得不用月红嫂装棉花特制的大蛇皮袋把它们装进去。存扣试着把这庞大得夸张的口袋背在肩上试试,有一种很踏实很富足的感觉。想到明天秀平就会收到这“几十万块钱”,他心里高兴得很。
  

《盐城》第一章6(1)
晚饭,存根把福生和玩得好的几个人请到家里来陪存扣。是在“国权酒楼”订的菜,老板娘亲自把盒担挑过来,小扁担挑得“嘎吱嘎吱”的。蹲下来,从一层层的红漆盒子里往外拿菜,很有点变魔术的意思,把八仙桌上变得满满的。毕竟是酒楼里大师傅做出来的,无论冷盘热菜,都弄得很讲究,那喷喷的香,腾腾的热,让你忍不住咽唾沫,急急就想吃。
  “钱真是个好东西,来人到客不要动手烦神,坐在家里电话拨拨,就有人替你把桌子布置得好好的。”福生笑着说。
  几个人喝得不少,说得也不少。
  存扣说今天打东桥上走,看到半条河都纠缠着水花生老藤,水边上浮着玻璃瓶儿,塑料瓶儿,方便袋子,还有棒棒棍棍的,还有死鱼,真是脏死了;说春上河水应该是碧清的呀,怎么把个河搞成这样?
  福生说有什么办法NFDAB,污染大呀。现在种田老早就不用绿肥了,不划水草不罱河泥,河泥越积越厚;从前在大集体时,家家草不够烧,脱粒后的草粉子(草屑)都当个至宝,现在人变“修”了,烧(煤)炭,烧电,烧煤气灶,收割后那些黄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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