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合在空地里的人们一个个目光呆滞,他们的亲属大多像刘岗一样悲伤,送行的人群里不时发出低声的啜泣,但没有人会在这最后关头把他们的亲人拉回来,因为河南巡抚严令抗拒者斩,并株连全家。唯一能让百姓们稍感欣慰的是,毕竟不是把亲人送去屠宰而是送出城,虽然希望渺茫但他们也许有机会活下来。
刘姑娘走到队伍旁边时,巡视的几个汴军把她上下打量一番,其中一个笑嘻嘻地问道:“小娘子是哪家的啊?你家还真是狠心啊。”
说着那个兵丁就伸手去拉刘姑娘,看着她仓皇地躲闪开,其他几个汴军士兵发出一阵哄笑,一个士兵嚷嚷道:“莫要吓坏了这个小娘子,人家还是黄花闺女呢。”
“来来来,小娘子你不要站在这个队里。”几个士兵拦住刘姑娘的去路,把她带向一旁,嬉皮笑脸地说道:“小娘子你随我往这边来。”
刘姑娘发出惊叫的时候,刘岗已经奔上前去,一把将自己的妹妹扯到身后,冲那个汴军士兵吼道:“你们要做什么?”
这些负责押送的汴军有不少都是城门的守兵,其中一个人还认识刘岗。他们见到刘岗涨红的脸色后愣了一下。这时刘姑娘躲到哥哥身后瑟瑟发抖,刘岗张开手臂把妹妹掩护在背后,怒不可遏地质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刘头儿,”那个认识刘岗的士兵收起脸上的嘻笑,走过来和他打声招呼,抱拳问道:“这是刘头儿你的妹妹?”
“是的。”刘岗愤愤地说道,警惕地看着这些士兵。
几个汴军士兵对视一眼,有些尴尬地说道:“误会,全是误会。”
他们让开一条路,对刘姑娘正色说道:“刘小娘子,进去吧。”
刘岗回过头,妹妹正牵着他的衣角,一双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刘岗艰难地说道:“妹妹珍重,将来我一定会去寻你的,一定会去的。”
一群人如同行尸走肉般地捱上了城墙,然后一个一个用箩筐缒下城外。刘岗看着妹妹的身影从墙边消失,转身步履沉重地向自己的岗位走去。几个熟识的弟兄过来打招呼,他们这里也有一批百姓要被缒出城。刘岗看见一些弟兄正把聚拢起来的百姓领上城墙,几个年轻女孩子则被留在城下,由汴军看管起来。
刘岗盯着那些惊惶不安的女孩子们看了一会儿,指着她们向一个弟兄问道:“这些人怎么回事?”
“她们是城里刚交出来的人啊。”那个被问到的士兵笑嘻嘻地看着刘岗:“刘头儿看上哪个了?”
刘岗看着他的同僚们,疑惑地问道:“她们不是要交给城外的叛贼换粮食么?”
“用不着都拿去换啊,粮食不够吃再换也不迟,”一个士兵对刘岗解释道,说话时眼睛仍在那些直打哆嗦的女孩子身上打转:“巡抚衙门昨夜发来命令,我们可以留下半成的女子,或者用女营里的人一个换一个。”
守军接到命令后,纷纷把女营里的军妓交出去,而将这些百姓家的女孩子替换到汴军的女营。刘岗顿时明白刚才那些守军士兵打算对他妹妹做什么,后怕之余不禁恶向胆边生,他看着自己那些面无愧色的同僚,大声责备他们道:“造孽啊,她们将来还要做娘啊,你们不也有妹妹么?”
刘岗的质问让其他汴军士兵一楞,有几个人忍不住低下头。正对着刘岗的那个汴军士兵家里同样有年轻的女眷,往日也曾和刘岗忧心忡忡地谈起自己家人的命运。可今天他并没有因为刘岗的话而露出任何后悔或是惭愧的神情,而是断然反驳道:“其他人不会把我的妹妹当人的,那我为什么要在乎别人的姐妹?”
这个士兵虽然这样说,脸上的表情却混杂着痛苦和仇恨,今天他家里也被迫交出了一个亲人。刘岗又一次想起自己小妹的遭遇,他发出一声长叹,再也说不出什么。另一个汴军士兵在旁边搭腔道:“巡抚大人说了,要恨就恨城外的闯贼,反正人到了他们手里也绝不会有好下场。”
“是啊,”其他汴军士兵纷纷点头附和起来,他们七嘴八舌地重复着河南巡抚衙门的宣传,以此来为自己的罪行开脱:
“反正都不会有好下场,那何必让闯贼喝头啖汤?”
“一个人换十石粮,闯贼又没有说一定要良家女子。”
“巡抚大人说了,”士兵们越来越显得理直气壮,其中一个大声复述着高明衡在公告里的原话:“用这些女子犒赏守城将士,叫做变无用之物为有用。”
第五章 风行草偃据中州 第十六节 攻心
许平在军队后方设立了一个高高的将台,站在上面不但能看清交换现场,还能遥遥地俯视到开封城周围的两军,数里外的黄河也隐隐可见。
李自成、许平、牛金星刚走到到那个台子附近,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大呼声:“大将军!”
许平抬头向前看去,发出声音的原来是孙可望,自从上次和李自成发生那起不愉快后,孙可望已经很久没有来开封了。现在他正站在李定国身边,并肩立于将台前笑嘻嘻地向走过来的许平他们望过来。
孙可望走过来向着李自成一抱拳:“大王,最近可好?”
“孙兄弟好。”见到孙可望后李自成也是笑逐颜开,现在孙可望在归德府干的风生火起,名头变得越发响亮,而归德府的那些闯军头目——诸如张献宝之流也都对孙可望佩服得五体投地,逢人便说他的好话。
和牛金星也打过招呼后,孙可望走到许平身边,亲热地招呼道:“大将军,这换粮可还顺利吗?”
“顺利的很。”开封城内加上临时组建的民团许平估计得有六、七万明军,之前没有粮食所以城内要省吃俭用,他听说一个兵一个月才给额定的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的口粮,但现在有了粮食后,为了军心就要立刻恢复士兵的口粮,所以几万明军一个月就增加数万石粮食的开销,城内因为有了希望,也不会狠心看老人、孩子饿死,这固然是救了很多人的性命,但对许平来说更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为了急剧增加的粮食开销,河南巡抚衙门不得不拿更多的百姓来与许平交换。在许平的计划里,越多的百姓被挪到城外,他就越有把握摧毁开封城内所剩无几的军心士气。
“我仔细想过了,”许平的话才刚开了一个头,孙可望就用大嗓门嚷嚷起来,连声表示赞同:“休说救得这些性命,单是能用些粮食换少死些兄弟,也是很不错啊。”
“是啊,”李定国也大声赞同:“我们兄弟的命,可比这些粮食值钱多了。”
“不错,不错。”孙可望不等许平出声就又是一句称赞送上:“大将军真是高瞻远瞩啊。”
……
被缒下城后,刘姑娘立刻学着其他人的样子,从地上拾起一捧土,吐上几口唾沫,慌慌张张地抹在自己脸上。将这件事情做完后,刘姑娘心中如释重负,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壮举,变得安全多了。开封城的大人的家属不能交,守将们的家属不能交,若是有钱行贿自然也不用交,这样就只能从那些无权无势而且还交不出官府要的粮食的人家出人。而且对于这些人家,官府勒令各家各户每次只交一个人,因此刘姑娘身边全都是和她一样举目无亲的人,除去老人外,那些稍微年轻一些的妇女都把自己涂成大花脸,战战兢兢走向明闯两军的交换场地。
明军把老百姓推推搡搡排成队列,刘姑娘跟着前面人的脚步,缓缓地向着闯军那边移动,刚刚有些放松的心情渐渐地又开始收紧。明军士兵一边点着人数,一边高喊着报出来,清晰的声音传入耳中,刘姑娘忍不住开始哆嗦起来。当轮到她本人时,面对吆五喝六的士兵刘姑娘紧张得几乎不会走路了,无助地望着那张麻木的、毫无表情的脸。
“一百六十三……”
明军士兵大声叫道,看也不看地将刘姑娘一把推过去。之前许平刚开始围城时,周王为了避免重蹈洛阳的覆辙,让周王世子亲自监督守军的粮草供给。根据大明的规矩,每个士兵每月的额定粮口粮是一石,周王世子亲自监督粮食发放后这个数字虽然仍然达不到但也很接近,刨去不可避免的贪墨损失,士兵们吃饱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去年年底的时候,口粮降低到定制的一半,士兵们不可能再用这些粮食补贴家里,但是仍然可以填饱自己的肚子。但是过年后周王府和河南巡抚衙门决定再减去一半的口粮供应,士兵们开始感到供给不足了。
虽然没有激烈的交战,但还是要经常修补城墙、疏通护城河还有壕沟,以及不断在城内修筑、加固羊面墙,这些都是重体力劳动,士兵们中渐渐有了怨言,而且不得不看着城内的家人忍饥挨饿。
自从开始与城外的闯军交换后,汴军守城士兵的口粮立刻就恢复到每月一石的固定份额,这不仅能让他们吃饱肚子,而且可以设法夹带一些送给城内的亲人——之前自己都不够吃时长官们看得很严,同伴们也互相防备;但现在长官又变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同伴们则互相掩护。
对这些士兵来说,刘姑娘这种用来交换的人质和货物毫无区别,把他们交出去正是自己吃饱、家人活下去的保证。
明军清点人数的时候,站在他们对面的闯军士兵紧紧地站成一排,刘姑娘看着这些穿着黑衣、戴着斗笠,把面容隐藏在斗笠下面的人,感到自己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上。长期以来,开封城内充满着各种各样关于闯军的流言,大部分都是河南巡抚衙门编出来鼓舞军心士气的,把闯军形容为青面獠牙的食人野兽。不过对城内百姓来说,他们也很愿意相信诸如此类的传闻,因为毕竟正是这些军队把他们围在城中,让他们处于凶险难测的境地,而且还是他们那些坚守在城墙上的子弟的敌人。
李自成已经两次攻打过开封,上次在开封城下李自成还被射瞎了一只眼,这让满城的官民都相信一旦开封城破他们绝无幸理,正是这种情绪让河南巡抚衙门轻松组织起四万多人的民团协助守城。加上各路退入开封的汴军,城内七万明军几乎没有人生出过投降的异心,而且若不是许平主动提出交换,便是真的开始吃人,开封守军中的绝大部分人也打算继续坚持下去的。
最后一次清点人数完毕,明军把这些人轰向闯军那边,刘姑娘看着那些让她感到阴森森的黑衣士兵,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说幸好已经把脸涂黑了。再说事到如今谁也救不了自己,刘岗姑娘咬了咬牙,向前走了一步,接着又走了一步。
几个负责交接的闯军士兵分散站开,他们仔细地数着人数,以便与明军核实。两军的中间地带没有人来维持百姓的秩序,在明军的吆喝下本来是整整齐齐的队伍,一旦穿过交换线后就迅速解体变成一盘散沙。几个被推往闯军这边的人软倒在地,趴在明军士兵的脚前放声大哭,这些本来已经认命的人,突然又冒出了抗拒命运的勇气和一线希望,试图重新返回明军一边去。
刘姑娘见状也停下脚步,满怀期待地看着那些同伴和明军士兵。可那些明军士兵不为所动地继续交接,厉声警告那些情绪激动的百姓不要企图爬回明军那边,还不时踹他们一脚。在一切尝试都失败后,女人们望着开封高耸的城墙,悲切地哭泣着,刘姑娘默默抹着眼泪,一步三回头地继续向前走去。
负责警戒的闯军士兵给这些百姓让开一条路,让他们缓缓走向闯营战线的后方,走了一段路后,刘姑娘面前赫然出现了长长的一排桌子,每个桌子后面都坐着一个文书模样的人。百姓们走到这列桌子前十米左右就惊恐地停下脚步,谁也不肯第一个贸然上前,如同两军对垒那样形成了一条空地,将闯军和开封的百姓隔离开。
没有人过来拉这些百姓,也没有人招呼他们过去,百姓们等了一会儿,终于有人壮起胆子,小心翼翼走过去,后面的人都瞪大眼睛看着那个人的一举一动——他在一张桌子前坐下,他对面的闯军文书问了几个问题,随后在纸上记录下来。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刘姑娘慢慢离开人群,向着一个看上去比较老实的文书走去。那个文书先是问刘姑娘的姓氏,住在开封城内的哪个地方,提笔把这些记在一张纸上,又把纸交给站在他后面的一个士兵。然后文书问刘姑娘渴不渴,示意她不妨喝点水解渴。既然已经落到这般田地,刘姑娘也就豁出去了,端起桌上的水瓢,把里面的水一饮而尽,脸上一副毅然决然的表情。
文书又从筐里取出一个号牌交给刘姑娘,让她记住自己的号码,接着就给下一个走过来的人登记。今天被送出城的人,十有八九是老人和女性,这些毫无反抗能力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报上他们的名字和住址,拿着号牌退回人群中等候。
经过一段难熬的等待时光后,刘姑娘听见士兵喊自己的号码,她被领到一个小队伍中,和几个同样涂成大花脸的开封女子在一起。她们谁也不言语,只是默默地站着。不久就有一个年轻的士兵大踏步地走过来,冲着这群女人露齿一笑,吓得女人们纷纷后退。刘姑娘慌得嗓子发干,周围几个同伴的呼吸也都变得沉重起来。
那个士兵顿时脸上变红,连忙抱拳行礼道:“上峰交代要对城里来的人笑一下,在下并无恶意,请几位姑娘恕罪。”
士兵飞快地念出一串人名,刘姑娘也在其中。此外她还听到两个邻家姑娘的名字,她定睛看去,那两个人都穿着臃肿的衣服,脸上抹了泥,所以刚才没能辨认出来。那个士兵确认无误后,解释道:“几位姑娘在开封城内是邻里,所以我们给你们安排的住处彼此相邻,这样日常也好有个照应。”
几个女孩子仍然紧张地盯着那个士兵,他微笑着继续说道:“这是我们大将军的安排。以后若是你们家里还有人被放出来,也能按照住址找到你们。眼下先委屈大伙儿住在城外,等我们闯军攻破开封,立刻就让你们回家。我这就带你们前去住的地方,见到你们以前出城的亲人。”
刘姑娘走前一步,疑惑地问道:“军爷,小女子的奶奶上个月被送出城了,她现在哪里?”
士兵问明刘姑娘的姓氏和住址,低头看看手里的名单,抬头笑道:“姑娘放心吧,您的奶奶也是在下这队负责的,老人家一切都好,姑娘马上就可以见到了。”
其他几个邻居家的女孩子也有几家曾把老人送出来过,闻言后她们心里的牵挂压倒了畏惧,纷纷上前向这个士兵询问起先出城的亲人的情况。刘姑娘她们很快就发现这个闯营士兵看起来是一个好脾气的人,他不厌其烦地将众人想知道的东西一一告知。最后他还掏出几个小牌交给这些女孩子:“在下姓岳名牧,岳王爷的岳,牧羊的牧,你们不认字不要紧,只要记牢这个名字就可以了。上面交代了,你们如果觉得在下有失礼的地方,可以去向在下的长官告状。在下的长官名叫秦徳冬,你们要是记不住的话,拿着这个牌就能找到人。”
几个姑娘连声说不敢,岳牧笑道:“不敢也得敢,我们闯营的大将军交代了,以后每半个月就会让人下来检查,到时候还要几位姑娘给在下打分呢,因为诸位住的那块地方归在下管……”
“打分是什么意思?”刘姑娘鼓足勇气问道。
“就是评价一下在诸位姑娘——以后是在更多乡亲的眼里,在下是个什么样的人,从十分到一分,十分就是大大的好人,一分就是大大的坏蛋。”岳牧老老实实地解释起来,之前他已经向先出城的人解释过,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