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他的人生是极惨淡的,没有什么乐趣,死对他幼小的生命来说,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他不需要再活,不需要眼泪。
阴风怒号,似乎要把邱少清身上的唯一一点热气卷走。他遍身已感觉不到痛苦,已经麻木了。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到了生与死的分界线,脑中一片空白。就在魂灵将要未要离壳而去的当口,他忽然感到身体一震,元机生发。
他练的叫“叫化功”,原是极普通的低等功法,作用不多,只是御寒抵饥。当然,这也只在一定程度上能起这个作用,若超出限度,它便毫无价值可言了。
邱少清诚实而又胆小,想不出别的什么方法可以逃开寒冷的追袭,只好没黑没白地练了。只有在练功时,他才感到一丝温暖。他想求死,反而又进入了虚无空化的境界。
邱少清所修习的功法,实质上是什么功法是谁也说不清的。他不明白“叫化功”之理,只是大致不错地练,当然与朱加武教他的“叫化功”有些不同了。若是他真懂了“叫化功”,那非被冻死不可。为了修练功夫,他不知受了多少罪。可他还要练,因为只有练功,他才能得点欢乐和宁静。
夜风愈来愈大,呼啸着,肆虐着,似乎非要冻死邱少清不可。然而,风们失望了,等东方又一次旭日升起,邱少清还活着。
如此这般,日复一日,邱少清度过了残酷的冬天。待到春暖花开时,他仍没有等来朱加武。
几个月来,虽然他尽量少吃东西,可院内能吃的东西仍被他吃个净光。日子越过,他越提心吊胆,唯恐朱加武突然回来,会因他偷吃了东西而把他宰掉。
早晨的清气洗涤着他的肺腑,又是一个长坐之夜。他慢慢站起来,想到茅草屋内找些有用的东西。几个月来,他一直没敢翻朱加武的箱子,箱子对于他,有种神秘感。
他刚走到屋门口,院门被人一脚踢开。邱少清吓得一抖,回头看,见七八个衣衫槛楼的孩子闯了进来,为首的有十五六岁,最小的也和他差不多。
邱少清心头颤了一阵,怯声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那个大男孩脏脸一笑,道:“小爷是吃百家的,今天吃到这儿,你拿什么招待呀?”
邱少清道:“我什么也没有,这里的东西都不是我的。”
那男孩哈哈笑起来:“我知道,我们在一边盯了你许久了。从今以后,这个地方是我们的了,你若入伙,我们就一起住,要听我的;不入伙,就赶快‘屎克郎推屎——滚蛋’。”
邱少清脸色焦黄,过了片刻,才说:“若是那个朱老头子回来了会杀你们的。”
“放屁!”
“啪”地一声,那男孩把邱少清打倒在地,冷冷地说:“你想用那老小子吓唬我们,休想!小爷大风大浪见得多了!”
邱少清被他一掌打在脸上,晕头转向,过了好一会几才站起来,仇恨地看了他们一阵,走进屋里去。
这群小叫花子也一涌而入。他们见屋内有个箱子,三两下便砸开了。里面有不少银子,小要饭的们眼里闪动着异样的光。但他们不敢抢,只好看着为首的男孩把银子装进腰包。他拍了拍口袋说:“今天我们发了个小财,待会去吃一顿去。”
邱少清看看他,不敢吱声。
那大男孩道:“你若愿加入我们丐帮,以后就听我的。”
邱少清没有别的办法,天涯茫茫路,该去哪?只有点头同意。
从此,邱少清开始了乞讨的生涯。
他们在一起时,邱少清从不敢说什么,唯唯诺诺,一切听那个大男孩的,他们若欺负他,他也只好忍气吞声。唯一的安慰就是,他打坐练功时的宁静。在功境中,他可以得到应有的自由。
春来秋去,转眼七年过去了,邱少清也已二十岁了。
那个男孩此时也升为丐帮的内堂主,在江湖上已颇有名声,人称“阴血指”化育,得“阴山老仙”童灵川的真传。邱少清仍在他的手下听差。他们已都不乞讨了,那些事已让给十一二岁的小叫化去做了。他们已开始偷、抢了。
邱少清胆子小,长到二十岁也没有改变其天性。别人偷、抢,他在一旁放哨,就是这样,也吓得周身发抖。所以,每次偷完回去,他不但什么都得不到,还要受罚。邱少清有些厌倦了,他开始憎恨他的同伙,不愿再做乞儿,他想出家为僧,皈依佛门。
邱少清趁天黑,溜出了丐帮内堂大院,进入了茫茫夜色之中。他振臂高呼,连蹦带跳,庆贺自己终于能有自由了。他甚至怪自己太傻,若早知逃掉这么容易,何必在丐帮呆这么长时间呢?
他如夜游神一样,奔跑了一夜,也不知到了哪里。
邱少清游荡到一条大河旁,他见没有人,便跳下去,尽情地洗起来,要把身上的脏气全部洗去。在水中,他看到了自己的模样,出了一会神,这才上来。
几年来,他也攒了一点钱,跑到衣店里,买了身蓝色衣衫,穿在身上。虽不英俊,却也有几分精神,几年的讨乞生涯,使他早已脱去原来的腼腆,自己独立生存的条件已经成熟。他不需要再和别人在一起生活。
邱少清已经讨厌这个复杂的世界,他想找个清净地了此一生。
他找了几个寺庙,人家都不要他,说是人满为患。看来做和尚也难。
他垂头丧气地顺着一条小河而下,来到一个渡口。突见一群人奔来,中间簇拥着一辆大囚车。邱少清站在一棵树后看了一会儿,见这些人全是官差,仿佛有什么急事。大车到了渡口,车门打开,从上面下来几个披枷戴锁的人。
邱少清的心一下子紧缩起来。
下来的几个人仿佛是一家人,三男两女。一个四十多岁的儒生,一个二十多岁的白衣公子,一个十多岁的男孩,还有个颇有姿色的中年妇女,旁边是位千娇百媚的小姐。白衣公子衣上沾了许多污迹,神情灰败,有些狼狈。那儒生却有股视死如归的气概。少女黛眉紧锁,仿佛有无限心事。
邱少清的心“砰砰”直跳,那五个人戴着沉重的锁链该有多么可怜。看见少年的眼里有泪,邱少清想起自己的童年。唉!天下受苦人不光我一个。不知他们因何遭罪?
这时,一个三十多岁的捕快走到那儒生面前,阴阳怪气地说:“单文生,你一介儒生,什么字不好写,偏偏与朝廷作对!这下好了,株连九族,满门抄斩,望江台上连个收尸的也没有,单家烟火从此而灭,你图个什么呢?”
那儒生哈哈大笑:“我单文生堂堂丈夫也,有什么便说什么。我在书房读书,因一阵轻风吹翻了我的书,我说,‘轻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这有什么罪?我说,‘若是人遇伤心事,青天白日也惊心。’这是人之常情,有什么罪?你们无故抓人、杀人,不怕遭天谴吗?!”
邱少清总算明白了,原来单文生说了一句话,便遭到这步田地。他虽不知单文生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他知道“文字狱”害了不少人。几年来,他目睹许多文人墨客惨遭杀害。清廷也太狠毒了。一股不平之情油然而生,可怎么才能救走他们呢?这难住了他。别说他没有什么武功,纵是会三招两式,又能奈何什么?这些佩剑的官差,个个武功不弱,一个就够他忙活的,更别提救人了。
邱少清在暗处想了一阵子,也没有想出什么法子,心里干着急。
单文生一家被押上了船。邱少清忽觉失去了什么似的。说来奇怪,在他受苦的时候,他心里没有对别人的怜悯,一旦他稍微好过些,便看不得别人受苦,仿佛那些人和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邱少清见那船慢慢动了,顿时慌了起来,趁岸上的官差不注意,不顾一切地朝船上扑过去。到了河边,他一个箭步,竟然跳到船上。这实在连他都感意外。他觉得,十有八九会掉到水里去。他不明白自己何以能跳上去?
岸上的官差们也惊叫起来。船离岸至少有两三丈远,岸还略低于船,能从岸上跳到船上,没有十年的功夫是办不到的。虽然岸上的捕快们自忖自己也能办到,可这时船已离岸有二十多丈了,捕快们若想跳上去,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事了。他们若要上船,只有让船重新靠岸。
刚才和单文生说话的那个捕快叫道:“刘兄,把船靠过来,刚才跳上去一个小子。”
听到叫声,船舱里探出一个头来,问:“卫老弟,你开什么玩笑,有什么动静,我刘刀还会觉察不出来?”
岸上的那个捕快说:“刘兄,刚才确有一个小子跳到船上,我怕他图谋不轨,故此告诉于你。”
刘刀“嘿嘿”笑道:“你卫车邦什么时候干过好事?见我得个美差,你心里不好受,是不是?”
卫车邦差一点跳起来,连连向他赌咒发誓,可刘刀并不让船停下,而是愈去愈远了。
卫车邦本想和刘刀见个高低,可一想到刘刀人如其名,力大刀沉,武功了得,只好咽下这口气,恨慢地看着船渐渐远去。
刘刀从外表看假装粗鲁,心却极细。他虽然讽刺了一顿卫车邦,可并不认为他所说的是凭空捏造。但他艺高人胆大,根本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他慢条斯理地在船上走了几圈,没有发现什么动静,也没有发现什么小子。他思忖了一会儿,在船边又细瞧了一会儿,才笑着站起来。纵然有个小子在船上,又能如何?他“哼”了几声,便走口船舱。
邱少清跳上船,一听有人叫喊,马上跳到船的另一面,随之,他扒着船边滑到水里。他稍一用劲,竟然把船帮抠了个洞,这使他大吃一惊,他以前从没有发觉自己还挺有力量。就这样,他身在水中跟着船行,所以刘刀没有看见他。等刘刀进了船舱,他才慢慢爬上船。
邱少清蹑手蹑脚走到船舱口,向里一看,刘刀正对着那个少女淫笑。邱少清虽然没见过男女媾合之事,但他仍能看出刘刀不怀好意。邱少清的心突然提到嗓子眼,手脚颤抖,不知为什么,面对死亡,他也没这样颤抖过。
刘刀伸出手,向少女的胸脯摸去。旁边的单家人只有怒目而视,恨不得活活吃下刘刀,可他们动不了,全被刘刀点了穴位。
邱少清大急,不知哪来的一股子劲,猛地冲进去。刘刀刚要转头,邱少清已冲到他身边。邱少清虽没有学过武功,却见过化青与人家拳来掌去地交手。所以,依葫芦画瓢,举掌朝刘刀的头拍去。这一掌来势甚快,加上刘刀情乱意迷,急躲稍迟,“啪”地一声被击在肩头。他“啊呀”一声,滚倒一旁。
刘刀的内功虽然颇厚,可也经不起邱少清的全力一击。这一掌几乎把他打死,肩肿骨全碎了。他一站竟没有站起来,急忙一滚,到了船舱口。邱少清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不知该如何是好。
单文生见有人相救,心中大喜、又见刘刀欲逃,忙道:“壮士,此乃朝廷一条狗,万不可让他逃走,快用刀劈了他!”
邱少清一个愣怔,扭头看见一把黑紫闪光的大刀。这刀有百多斤重,能有一般刀重量的五十倍。邱少清跨步向前,一把抓起大刀,并且一点也不觉得沉,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
单家人也是惊诧不已。
刘刀跑到船面上,另一个舱的官差也跑出来,和邱少清在船上对峙。
这时,邱少清才感到事闹大了,不知如何处理才好。忽然脑中一闪,他想到化育对人的阴狠,那小子什么人都敢杀。到了这步田地,我还怕几个恶人吗?与其苟活一世为完,不如片刻痛痛快快做人。去他奶奶的,弄不好今天就口“老家”,怕什么?!人不都要死吗?想到这里,恶从胆边生,顿时热血沸腾,充满一种从来没有的新鲜感和刺激感。
刘刀身受重伤,恨透了邱少清,狰狞地骂道:“小子,你是哪里来的杂种,竟敢管大爷的事,看来你活得不耐烦了!今天就让你知道大爷的厉害!”
他一努嘴,两个官差飞扑过来。邱少清不会什么招式,临急只好挥刀乱砍胡劈。他手中的大刀长而重,舞动起来呜呜有声,也煞是厉害。两个官差虽然刀法婉熟,可挨不上邱少清的身子。
两下僵持了一会,邱少清觉得大刀被他玩熟了,便向两个官差逼过去。这下子两个官差可慌了手脚。刘刀也失去了往日的威风,只好往后退。
这时,一个官差叫道:“快,用‘青子’招呼他!”(青子即暗器),说时迟,那时快,三枚透骨钉向邱少清射来。邱少清只有力而无法,暗器又来势迅猛,他哪里躲得开,除了一枚透骨钉碰在他刀上,被进飞外,另两枚全射中他身上,一枚射在小腹上,一枚击中左胸,再向下一点儿便射中心脏。
邱少清大怒,拼命之心顿生,再也不顾自己的生死,挥刀纵身劈削。船上可供周旋的地方本就不大,被邱少清一逼,官差再也无处可退,想发暗器也来不及了。无奈,他们只好一个个做了下水的“鸭子”,到水里扑腾去了。
邱少清见刘刀等人逃进水里,立即放下刀,拔下那两枚透骨钉。还好,钉入肉里不深,再加上钉头细小,伤势对他影响不大。他揉了一下伤口,对撑船的说:“快摇,把他们甩开!”船夫欣然听命。其实,船夫早就暗里配合了邱少清。他也恨这些官差,不然的话,那些掉进水里的家伙是不易被甩掉的。
船一远去,邱少清露出了笑脸,自语道:“看来我还不是一个大笨蛋,至少这件事办得不错。”他被一种从没体验过的自豪感陶醉着,忘记了伤口的疼痛和船舱里的人。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走进船舱。
邱少清替他们砸开了锁,但他们被点的穴道邱少清不会解。所幸的是,刘刀没有用重手法,过了两个时辰,穴道便自解了。
这时天色已晚,船顺水而下,速度越来越快。
单文生一家对邱少清感恩不尽。
邱少清说:“没什么,救人于水火之中,是我立身之本,大侠士应当如此。”他把自己说成是行侠仗义的大快了,连语言也为之一变。
单文生笑道:“公子对我单家有救命之恩,今生难报了。我一介寒儒手无缚鸡之力,更无从谈杀敌了。”
邱少清笑道:“什么思不思的,大丈夫当如是也。”他想极力说几句半文不文的雅话。
单文生又道:“请问壮士雅号,也好永铭记心。”
邱少清笑道:“见笑,我本邱少清也。”
单文生道:“邱公子有西楚霸王之勇,就收犬子单仁永做你的徒弟吧。”他一指旁边的白衣公子。
邱少清连忙摇头道:“不可!我也……”
他本想说我也不会武功,怎么教他呢?可话到嘴边,竞说不出口,那样多难为情呢。当着一个娇滴滴的小美人,说自己大字不识一个,什么武功也不懂,实在太丢人了。他灵机一动,有了计较,自己不是曾偷了一册化青的拳谱吗?何不让他自己依图练习呢?想到此,他笑着说:“他和我年纪相仿,我怎能做他师傅?”
单文生道:“这有什么?自古能者为师嘛!”
单仁永也没有什么成见,扑通跪到邱少清面前,口称师傅。
邱少清乐滋滋承受了,可他一看到旁边单仁永的妹妹,顿觉失去了什么。可他马上又斥责自己,不该有非分之想,自己算什么呢?怎么能和这样的小美人连在一起呢?心中虽酸,但也只能如此。自己救他们时就没有想得到什么。
他让单仁永起来,慢慢道:“学武要吃苦,不知他能否承受的住?”邱少清那种神气活现的模样俨然是一家之师。
单仁永却十分虔诚地道:“弟子能吃世上任何苦!”
邱少清点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