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母亲骤然间涌现出些许异样的情绪。
好像有些心痛,有些怜惜,还有些……羡慕!
心念一起,她吓了一大跳。
心痛母亲的处境,怜惜母亲的不易,这都是人之常情,可她为什么要羡慕呢?
羡慕母亲什么?
曾经拥有的深情?还是母亲在父亲面前所表现出来的率性?
窦昭有些困惑,也有些迷茫。
送走了魏氏母子,她坐在热炕上看着含笑和双枝帮母亲卸着钗环。
父亲走了进来。
他的脸色有些难看:“谷秋,我有要紧的话和你说。”
母亲转过身来,纤细如葱的手指 ~'
“好!”母亲笑道,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透着股惨淡,“你让王映雪签了卖身契,我就让她进门。”
“这怎么能行!”父亲急得大叫,“你这样,让王家怎么做人?你这也欺人太甚了!不行,不行!”
“那你说怎么办?”母亲淡淡地道,神色间透着几分疲惫。
父亲有些扭捏:“我们多给些聘礼,不要王家的陪嫁……我看冯保山纳妾的时候就是这样……冯保山说,这跟买妾是一样的,不过为了颜面上好看些,变成了聘礼……要是后悔,聘礼得全数退回的……”
“那岂不是和那些商贾之家娶平妻是一样的?”
父亲一愣,好一会才喃喃地道:“这,这怎么一样?你们在一起生活,窦家的人都知道谁是大谁是小……”
“你倒是什么都想清楚了!”母亲笑道,笑意却未达眼底,“公公不是禁了你的足吗?你还是早点回去吧!这件事我和大嫂他们商量就行了。”
父亲高兴得一跃而起,拉着母亲的手道:“谷秋,这么说来,你答应了!”像个终于得到了糖果的孩子。
“我答应了。”母亲嘴角上翘,反手握住了父亲的手,低下头去轻轻地吻了一下,“快回去吧!小心公公又把你叫去教训一番!”
父亲冲着母亲直笑,温柔地抚着母亲的鬓角:“谷秋,你待我真好!”
母亲咯咯地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父亲欢欢喜喜地走了。
母亲还在那里笑,只是笑容慢慢变得稀薄,泪水却越流越多。
“娘亲!”窦昭扑在了母亲的怀里。
母亲慢慢地抚着她的头她,低声道:“王映雪是有心的……可能一开始不是有心的,可至少后来是有心的……寿姑,你爹爹不相信我的话,你,相信娘亲的话吗?”
“我相信,我相信!”窦昭不住地点头,眼眶湿润。
“可你相信有什么用啊?”母亲笑,泪水如晨露般晶莹地挂在她白玉无暇的面颊边,“你这个小坏蛋,什么也不懂!”她亲昵地捏了捏她的小鼻子。
我知道,我知道!
我什么都知道!
窦昭忍不住泪流满面。
她并不真是个两岁的孩子。
父亲既然把王映雪怀孕的事说了出来,可见是被逼得没有办法,准备孤注一掷了。
“西窦”子嗣单薄,这样做可能会让王映雪背上不媒苟合的名声,但母亲要是坚持不让王映雪进门,却会让窦家的长辈对她有微词,甚至会背上不贤的名声。何况这不媒苟合的名声也不过是在窦家几位长辈的心里而已,为了窦家的颜面,窦家的人是绝不会说出去的,不仅不会说出去,而且听到什么风声还会极力地为王映雪辩护。这样的恶名,对王映雪又有什么作用呢?
王映雪使了手段算计父亲,这么明显的事,以父亲的聪明,却置若罔闻,可见心早就偏了。王映雪这样好的手段,等她进了门,还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来,若是每遇一件事母亲都要这样解释一番,这日子还得有什么意思?
父亲为了让王映雪进门,先是威胁母亲要休妻,后是半跪的姿态蹲在母亲身边求情……
往后,还有多少羞辱在前面等着她呢!
玉兰树下的少年,是母亲心中的梦。
梦碎了,是醒还是沉沦?
窦昭心中一震。
所以,母亲选择了死!
她抬起头来,震惊地望着母亲。
母亲微笑着,落着泪。
目光穿过层层虚空,落在不知名的地方。
“寿姑,娘累了,要歇会。”她呐呐地道,“你去找俞嬷嬷玩去吧!”
“娘亲!娘亲!”窦昭抱着母亲的腿,稀里哗啦地哭了起来。
她再也不会离开母亲一步。
“好孩子!”母亲亲着她的面颊,泪水如冰地落在她的脖颈,冷得让人直打哆嗦,“难怪大嫂说你聪明……果真是母子连心……只有你知道我心里有多苦……可我实在是没力气了……你要怪就怪娘亲没用……懦弱无能……娘走了,你还有舅舅……”她颤抖地道,“说不定这样更好……他们欠娘的,都会还给你……免得我们彼此日日折磨,把一点点恩情全都消弥殆尽……让我们都变得面目可憎……”
“不是的,不是的……”窦昭含糊不清地嚷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只要活着……”
母亲紧紧地搂着她,想要把她镶入怀中一样,好一会,才渐渐地放开她,大声喊着“俞嬷嬷”。
窦昭嚎啕大哭,厉声尖叫着“娘亲,不死,娘亲,不死”。
俞嬷嬷愕然,继而哭着跪在了母亲的膝边:“您不如拿把剪子先让我去了的干净……”
“嬷嬷,嬷嬷……”母亲揽着俞嬷嬷的肩膀,“我真的支持不下去了……我在田姐姐面前,还装着夫妻恩爱……我心里像滴血似的……”
“没娘的孩子是根草,”俞嬷嬷环着窦昭,“你要是走了,四小姐可怎么办?旁人再亲,也是隔着肚皮的。老太太去得早,你难道想让四小姐也和您一样吗?”
“母亲,您别走,我听话!”窦昭哭得上气不断下气,“您别走……”
“寿姑,寿姑……”母亲伤心不已。
三个人哭得像个泪人。
窦家的灯火次第亮了起来。
祖父、父亲,都被惊动了。
写得我也挺怅然的!
加快进度,快点把这段写过去……
第十六章 祈求
王映雪的家人赶来,窦家的人正好和王家人商量王映雪进门的事。
觉得已经没自己什么事的窦昭蹲在后花园可以瞭望整个西窦的玉积亭里对着妥娘耳提面命:“……我要回去了,跟你说的话,你都记住了吗?”
妥娘迷惑道:“四小姐要去哪里?”
“你别管。”窦昭怅然道,“夙愿已了,纵是梦幻,也慰平生。我还有我的责任、义务,能走这一趟,已是幸运。你要记住了,千万别离开我母亲,千万别让她做什么傻事。活着,总比死好!”
妥娘郑重其事地点头:“四小姐放心,我记住了。有事没事就盯着七奶奶,不让七奶奶一个人落单。”
窦昭点了点头,伸手想摸摸妥娘的头发,这才发现两人就是并肩蹲着,妥娘也比自己高出一个肩膀。
她讪讪然地笑,回房睡觉去了。
金乌坠,玉兔升,斗转星移,窦昭睁开眼睛,入目的还是那些沉重的黑漆家具和春草笑意殷勤的面孔。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抓起被子就盖住了头,“我要睡觉,我要睡觉……”
睡着了,就能回去了!
可她怎么也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再睁开眼睛,她还是在原来的屋子里,还是躺在原来的热炕上。
妥娘问她:“四小姐,您怎么了?快起来用晚膳吧?”
“不,不,不!”窦昭神色慌张,“我要回去。我还没有看见葳哥儿成亲,我还没有安排好茵姐儿的婚事……我得回去,我得回去!”
丫鬟们个个面面相觑,香草更是尖叫一声冲了出去:“四小姐中邪了!四小姐中邪了!”
父亲、母亲都被惊动了,就是祖父,也由丁姨奶奶扶着,面色凝重地出现在了她的屋子。
“不如请了三清观的徐道长来看看吧?”丁姨奶奶小声地道。
只是话音未落,就被祖父狠狠地瞪了一眼,正要喝斥几句,眼角看见儿媳妇赵氏的眼睛一亮,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窦世英知道父亲最讨厌这些怪力乱神的事,见父亲没有吱声,知道父亲已经默许,朝着妻子使了个眼色,低声道:“要不,就请三清观徐道长来看看?”
赵谷秋抱着因目光呆滞而显得有些痴傻的女儿,后悔不己。
这些日子只顾着和窦世英吵架,却忽视了女儿的日常起居。若是女儿有个三长两短的……她甚至不敢往下想。
“事不宜迟!”母亲道,“不如现在就派个人去把三清观的徐道长请来。”
祖父没有作场。
父亲立刻派人唤高升进来嘱咐了一番。
母亲留下来陪着窦昭。
窦昭睡不着,她反反复复地摩挲着母亲的手。
温暖、柔软、细腻、有弹性……这不是凭空就能想像出来的。
还有糖吃到嘴里的甜味,酥饼掉在炕上的屑子!
难道,她真的回到了过去?
回到了小时候?
那她从前的过往又算是什么?
生产时的痛苦又算是什么?
窦昭非常茫然不知所措。
徐道长在窦家抓住了一只狐狸精。
法源寺的图印方丈说她被怨鬼缠身,要做七七四十九天的道场。
娘娘庙的法林方太说她被小人诅咒,要点九九八十一天的长明灯才能消灾减难。
母亲和丁姨奶奶甚至背着祖父和父亲请了个跳大神的彭仙姑来家里折腾了一番,窦昭的病才渐渐好起来。
家里的人都松了口气。
母亲丢下家中的琐事,整日整夜地守着她,又怕她寂寞,拨了四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小丫鬟陪着她玩,还叫了金匠在家里给她打首饰,请了裁缝在家里做衣裳。窦昭屋里你来我往,比过年还热闹。
窦昭第一次享受这样放纵的宠溺,眼泪都快要落下来。
母亲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寿姑乖,你哪里不舒服?是不是想让香草陪你玩?”
自从窦昭屋里接二连三地出事,除了因为不嫌弃窦昭中邪,日夜衣不解带照顾窦昭的妥娘,其他的人全都换了,包括刚刚拨到她身边的香草。
窦昭摇头。
母亲想了想,倒了匣子珍珠在热炕上:“好不好看?给我们寿姑做件珍珠衫好不好?”
圆润的珍珠滴溜溜转地在炕上转,流光四溢。
窦昭捧起又撒落,珍珠滴滴答答如雨落。
她做了十五年的侯夫人,也没这样奢侈过。
母亲莞尔。
抱着她去法源寺还愿。
法源寺的图印方丈看见她两眼炯炯有神,劝说母亲为她康复捐资法源寺印一千本《法华经》:“这也是为四小姐祈福!”
母亲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道:“那就印二千本吧!”
图印方丈掩不住眉间的喜色,朝着母亲双手合十,请母亲到一旁的禅房选件开过光的法器。
母亲抱了窦昭前去。
窦昭选了件背隐白丝的玛瑙挂件。
母亲很高兴,由图印方太陪着观看法源寺刚刚破土动工不久的雁塔,并道:“要是全由我捐资,能不能让菩萨庇护寿姑从此平安清泰,福寿安康?”
“能,能,能!”图印方丈笑得见牙不见眼,“怎么不能?这雁塔原来就是为了像七奶奶这样积善之人祈福的。”
母亲被图印方丈迎到厢房喝茶,讨论怎样建雁塔。
窦昭站在庑廊下,望着大门洞开的大雄宝殿供奉的那金碧辉煌的释迦牟尼,心中涌起股莫名的激动。
她蹬蹬蹬地跑进了大雄宝殿,轻手轻脚地跪在了蒲墩上。
“菩萨,如果这只是黄粱一梦,我求您,让我在梦中永远不要醒来!”她虔诚地伏地,“如果这是前世今生,我求您,能让我安然奉养母亲至天假之年!”
菩萨微笑着俯视众生,安宁、静谧、慈爱、悲悯。
※※※※※
回到家中,丫鬟玉簪进来禀道:“南洼王家的奶奶过来探望四小姐!”
被母亲抱着的窦昭听着愣了愣。
南洼王家的奶奶,是指王映雪的嫂子吧!
说起来,她对王映雪的两个嫂子高氏和庞氏都不陌生。
高氏的父亲高远征擅长书法,曾与王行宜是同僚,后与父亲窦世英、六伯父窦世横同在翰林院任职。高氏家学渊源,不仅写得手好字,而且四书五经均有涉猎,在丈夫王知柄陪父亲王行宜流放西宁卫的十年间,她主持中馈、奉养婆婆之外,还告诉长子王楠读书启蒙。王楠十五岁中秀才,十九岁中举人,二十一岁进士及第。官宦人家的女眷说起王家的这位长媳,无不翘起大拇指称一声“贤良淑德”。
庞氏闺名玉楼,原是镇上一商户的女儿,生得美艳出众,针黹女红、管家算帐,样样出色。庞父舍不得随便将女儿嫁了,见王知杓年过二十还没有娶亲,既仰慕王行宜的高洁,又羡慕王氏是读书人家,置办了五百两银子的嫁妆,主动和王家结了亲。
庞玉楼先前很瞧不起相貌虽然英俊却行事木讷的王知杓,后来王行宜起复,她这才定下心来和王知杓过日子,把那王知杓哄得团团转,让他往东不敢往西,父亲兄长的话全排在庞玉楼之后。
从前窦昭就是托了她的福,知道了王映雪的打算,才能把弟弟窦晓的婚事给搅黄的。
算算日子,这个时候庞氏应该已经嫁给了王知杓。
只是不知道这次来的是高氏还是庞氏?
窦昭突然有点想念庞氏了。
如果来的是她,以她的贪婪,说不定能做场好戏给王映雪看呢?
窦昭抿着嘴笑,就看见玉簪领着端严娴淑的高氏走了进来。
她顿觉无趣。
高氏已曲膝给赵谷秋行了个福礼:“七奶奶,四小姐可好些了?”
她关切地朝窦昭望去。
窦昭垂下了眼帘。
母亲淡淡地道:“多谢王家大奶奶关心,寿姑已经好了。”然后吩咐丫鬟给高氏端了个绣墩过来。
高氏道谢,身姿笔直地坐在了绣墩上,轻声道:“我出来已经有些日子,眼看着快要过年了,家中不是老就是小,弟妹又刚进门,还有一大堆事等着我。我寻思着过两天就回去了。映雪的事,我还是原来的话,我们家既然不用陪嫁,你们家也就不用准备聘礼了。奶奶定了日子,到时候就通知我们一声,虽是路途遥远,我们这些做哥哥嫂嫂的无论如何也会来送她一程的。到时候还请奶奶多准备两桌酒席。”
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光明正大。
窦昭愕然。
高氏既有贤德,在王映雪的事上怎么会这样的义正词严?
母亲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说了句“那我就不送王家大奶奶了”,敷衍之色昭然若揭。
高氏脸色微变,胸脯一起一伏,半晌才平静下来,若有所指地道:“七奶奶,女子何苦要为难女子!我的小姑子我了解,决不是那不知礼仪廉耻的人。你若是心有恨,不妨找窦万元问问,我小姑,也是迫不得已。”说完,面色黯然的转身离去。
母亲见屋里没有了旁人,立刻恢复了本性,她怒不可遏:“她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王映雪有今天还是窦万元害的不成?”
窦昭“扑噗”一声,差点笑出声来。
你了解,你了解什么?
你若是了解,十五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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