添减更换。
等一切准备妥善,皇帝坐上明黄软轿,肃顺亲自扶着轿杠,迤逦向“芝径云堤”而去。
“芝径云堤”是圣祖仁皇帝亲题的“避暑山庄三十六景”之一,山脚下一片明净的湖水,为一条芝形的土堤隔成两半,这条堤就叫做“芝径云堤”。涉堤而北,即是“如意洲”,又名“一片云”,临水而建的戏台,就在那里。但皇帝此一刻所临幸的地方,是在南岸,到得那里,恰是月上东山的时候,澄彻蟾光,映着一湖倒映柳丝的湖水,清幽极了。皇帝特意吩咐,不要看见一点灯光,于是太监分头赶到附近的屋子,传旨熄灯。自然,御前照明的大宫灯,也都一起熄灭。
略略歇得一歇,肃顺带着升平署的总管太监安福,皇帝最宠爱的几个学生,还有嘉庆年间就在热河当过差,于今专教学生唱曲的老伶工钱思福、费瑞生、陈金崔等人,来向皇帝磕头请安,随即呈上戏折子,请求点戏。
皇帝不必看戏折子,他的腹笥甚富,随口吩咐:“唱《长生殿》吧!”接着,抬头望着蓝天淡淡的云彩,念道:“凝眸,一片清秋,望不见寒云远树峨媚秀!苦忆蒙尘,影孤体倦,病马严霜,万里桥头,知他健否?纵然无恙,料也为咱消瘦……。”
念到这里,皇帝低头问道:“这一折叫什么?”这一折叫《尸解》。皇帝久病不愈,安福怕说出来嫌忌讳,所以只是磕头,不敢回答。
肃顺虽不解音律,但《长生殿》是宫中常唱的传奇,他听也听熟了,记得皇帝刚才所念的曲文,是描写杨贵妃在马嵬驿被陈元礼兵变所迫,悬梁自尽以后,阴魂不散,如何在淡月梨花之下,自伤玉碎珠沉,追忆当日恩情。此时此地,唱这样凄凉萧瑟的曲子,实在有些犯忌讳,这是安福不敢回奏的缘故。
于是他故意叱斥安福:“你看你,当差越当越回去了!怎么让皇上给考住了呢?下去吧,拣好的唱来给皇上听!”
这算是解消了一个僵局,安福固然如释重负,皇帝也想了起来这一折名为《尸解》,同时也明白了安福不敢回奏的缘故,所以由着肃顺,并未作声。
安福知道皇帝最爱那些词藻清丽,或者情致缠绵的南曲,看到眼前的景致,想起《琵琶记》里有一折,恰好当行出色,于是便叫陈金崔擫笛,费瑞生掌板,由皇帝所激赏的学生张多福主唱。
檀板一声,笛音旋起,张多福启喉唱道:“楚天过雨,正波澄木落,秋容光净,谁驾冰轮。来海底?碾破琉璃千顷。环珮风清,笙萧露冷,人生清虚境。珍珠帘卷,庚楼无限秋兴。”
这曲牌叫《念奴娇》,下面要换调了,就在这空隙中,皇帝向肃顺问道:“你知道这唱的叫什么?”
“奴才那儿懂啊?”肃顺陪笑道,“听那辙儿,好象叙的是月夜的景致,这倒是对景挂画。”
“对了!这是《琵琶记》的《赏秋》,秋天不写月亮,可写什么呢?你听着吧,下面还有好的。”
前面的张多福,听见皇帝这么说,越发打点精神,接着唱下面的《生查子》和《念奴娇》序。
“逢人曾寄书,书去神亦去。今夜好清光,可惜人千里,长空万里,见婵娟可爱,全无一点纤凝。十二阑干,光满处,凉浸珠箔银屏。偏称,身在瑶台,笑斟玉斝,人生几见此佳景?”
“好曲文,好曲文!”皇帝击节称赏;又说:“张多福今天嗓子在家,咬字也好了!”
肃顺听见这话,便即喊道:“皇上夸奖张多福。谢恩!”
安福早就准备着的,随即带了张多福到御案面前磕头。皇帝赏了一盘杏波梨,于是又一次磕头谢恩,退回原处,接着往下唱。
唱到“峭寒生,鸳鸯瓦冷玉壶冰,栏杆露湿人犹凭”,皇帝大为皱眉。他的一举一动,眉高眼低,肃顺无不注视着,这时知道出了岔子了,所以等这一支《古轮台》唱完,随即俯身低问:“可是那儿唱错了?”
“嗯!”皇帝点点头问:“是谁教的?传他来!”
张多福这一折《赏秋》,是陈金崔所教,安福带着他惴惴不安地来到御前,跪了下来,听候传问。
“‘湿’字是入声,你怎么教张多福唱成平声?难听死了!”陈金崔嗫嚅着回奏:“‘湿’字‘连腔’,听起来象平声。”
“谁叫你‘连腔’?”
这一下碰过来,越发叫陈金崔汗流浃背,结结巴巴地说:“是奴才的师父这么教的。”
他的教曲的师父,如何可用来抵制皇帝?这是极不得体的奏答,可以惹恼了皇帝,有不测之祸。宫中相传的心法,遇到这种情形,要抢在前面申斥、开脱,来平息皇帝可能会爆发的怒气。所以安福严厉地喝道:“好糊涂东西!你师父算得了什么?你师父教的,还能比得了万岁爷的教导!”
“是,是!”陈金崔不住地在地下碰着响头,“奴才糊涂,求万岁爷教导!”
第三部分慈禧全传(三)(9 )
皇帝有样好脾气,在这些上面,一向“诲人不倦”,小太监写错了字,他会和颜悦色地给他们指出来,甚至朱笔写个“字样”,吩咐“以后照这样写”。因此陈金崔和安福十分惶恐,皇帝却夷然不以为意,真个指点了他们一番。
“你那个师父也不高明,怕的连南曲、北曲都搞不清楚。”皇帝徐徐说道:“北曲的入声,唱高了象去声,唱低了象上声,拖长了就成平声。《琵琶记》是南曲,‘湿’字唱错就错在这个‘连腔’上面。这你明白了吧?”
“万岁爷圣明!万岁爷的教导,奴才一辈子受用不尽。”陈金崔又大着胆说,“奴才斗胆,再求万岁爷教导,南曲的入声该怎么唱才动听?”
“出口即断,也别有意做作,轻轻一丢,自然干净俐落。昆腔是所谓‘水磨调’,宛转之中要有顿挫,就在这些上头讲究。”
皇帝顾曲,实在可算知音,升平署的老伶工,无不心诚悦服。皇帝也大为得意,现身说法,便亲自小声哼唱着教他们。就这样消遣到二更时分,夜凉侵入,肃顺再三谏劝,皇帝才怀着余兴,起驾回宫。
这一夜睡得非常酣畅,第二天醒来,皇帝觉得精神大好,决定召见军机大臣。照例,在此以前,他要跟肃顺先作一番商量。
“精神到底还不算太好,今天也只能料理些最紧要的。”皇帝问道:“你看,除了军报以外,还有些什么非先办不可的事儿?”
“启奏皇上,官钱票一案,要早早降旨。”
“嗯。”皇帝点点头,“我知道了。‘叫’吧!”
于是,肃顺亲自去“叫起”。有些军机大臣,跟他也有两天没有见面了,相对一揖之后,少不得寒暄一两句,同时探问皇帝的病情。
“好得多了。”肃顺答道,“不过还不胜烦剧,请诸公奏对的时候,不必说得太多。”
肃顺的话,在他们与上谕无异,因此这天进谒御前,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但官钱票的案子,前因后果,特别复杂,一时不能详细商酌,便又搁了下来。
就在这搁置的期间中,肃顺一天在家纳凉,忽然想到了一着扩张势力,扶植党羽,打击政敌的好棋。第二天进宫,找了个机会向皇帝进言。
话是由修葺“避暑山庄”的经费谈起来的。肃顺向皇帝说,京里由内务府管理的五家“天”字官钱号,盈亏关系着宫内的用度,现在户部调度各地军饷,相当困难,而且即令有余款,如果用来修葺行宫,一定会惹起御史的闲话。这样,自然而然就出现了一个结论:五家“天”字官钱号,必须派个妥当的人,切实整顿管理,当然这个人应该是总管内务府大臣。
总管内务府大臣,并无定额。留在京里的有两个,一个是宝洌В桓鍪敲魃疲魃频淖释常也啪摺⒉偈兀疾荒苋没实坌湃巍5潜︿'更不行,皇帝对他的印象极坏。
从到热河以后,宝洌в辛郊拢筲柚家狻5谝患窃裁髟叭糜⒎盏粢院螅︿'身为总管内务府大臣,连出城去看一看都不敢,而且因为管理圆明园的印钥已经奉旨交出,自觉已无守园的责任,所以并不自请处分,只上了一个“奏闻”的折子。圆明园的被焚,是皇帝最最痛心的恨事,满怀忧愤,恰好发泄在这道折子上,朱笔痛斥宝洌挥小叭诵摹保恰拔衣拗兄衔铩保蛔郧氪Ψ帧坝任啥瘛保Ψ质牵骸翱ヒ磺胁钍梗滴迤范ゴ鳌薄5欢嗑茫抗醯奈有跃┏恰俺欠馈钡睦图ǎ丛佟1︿'与恭王的交情,厚到了可以随时开玩笑的程度,这才是他为皇帝所厌恶和为肃顺所排挤的主要原因。
到了热河,要修行宫,命宝洌岵Χ蛄揭佑τ谩2恢钦娴拿挥星故橇碛性倒剩苤︿'不曾遵旨办理。这使得皇帝越生恶感,所以“天”字官钱号是决不会派他去管理的。
于是肃顺建议,就在京大臣中,另简一员当总管内务府大臣,专管此事。皇帝同意了,只待决定人选。
总管内务府大臣是满缺,只有就满洲大臣中去挑。肃顺故意说了几个不够格的名字,然后逼出吏部尚书全庆来。
全庆是翰林出身,当过好几次乡会试的考官和殿试的“读卷大臣”,也算是素负清望的,肃顺看不起那些昏聩庸鄙的满洲大臣,对全庆却无恶感,同时他也知道全庆多少有依附他的意思,所以乘机保荐,表示笼络。
皇帝采纳了他的建议。
“再跟皇上请旨,内务府的印钥,可仍旧是由奴才佩带?”
“当然啦!你这话问的是什么意思?”
“奴才想求皇上赏一道朱谕,申明旨意,以后奴才跟全庆商量公事,就方便得多了。”
这“商量公事”,包含着向全庆提用款项在内,皇帝自然支持他的请求。
于是皇帝在面谕军机大臣,吏部尚书全庆兼署总管内务府大臣的同时,下了一道朱谕:“肃顺仍带内务府印钥。”此外,还有好几件朱批的奏折交下来,使得清闲了好几日的军机章京们,又大忙了起来。
朱批的奏折,在军机处只录存副本,称为“过朱”,原折发交原奏事衙门。在京的大小官员,从万寿节以后,就未见过“明发上谕”,上了奏折的衙门,也不见原折发回,以致谣言极多,人人关怀,不知“圣躬不豫”到了怎样的程度?因此,凡是在内廷当差的官员,那几日都是访客不绝,意在探听消息。当然,他们自己在宫里也是天天在打听:“热河有‘包封’没有?”军机处专差飞递的文件包,称为“包封”,若有包封,便可以知道皇帝已照常召见军机,处理政务,当然是“圣躬康复”了。
第三部分慈禧全传(三)(10)
这天终于等到了热河的包封,在内廷当差的官员,特别是那些位居清要,行动比较自由的翰林,纷纷到内阁去打听消息。看到“御笔”的字画端正有力,足见皇帝的精神极好,七八天以来的悬揣不安,就从这几个字上一扫而空,争相走告,喜形于色。
但是,极少数的几个人,所知道的情况,并非如此。朱学勤就是这极少数中的一个。
在曹毓瑛的套格密札中,曾提到皇帝的病,泄泻已经止了,但“虚损”愈甚,行动气喘,而且下午潮热,夜里盗汗,种种证候都令人忧惧。
令人忧惧的还不仅是皇帝的病,肃顺似乎更见宠信了!当然,这里面的作用,只有深知内幕的人才能领悟,甚至于连全庆自己,都还不知道他是无形中受了肃顺的利用,以为上蒙圣眷,才有此恩命,得意之余,兴致极好,凡有道贺的宾客,几乎无不亲自接见。
朱学勤去道贺时,恰好遇见翁同龢。他们都算与全庆有一重师生之谊,所以称他“老师”,做老师的有这样一个红章京、一个名翰林的门生,当然也格外要假以词色,恰好天也不早了,全庆坚留他们在家“小酌”。
谈来谈去,谈到肃顺。朱学勤谨慎,翁同龢素性“和平”,不喜论人短处,但因为他父亲翁心存被肃顺“整”得几乎下不得台,自然对他也没有好感,这样就只好付之沉默了。
“肃六这个人,可以说是‘名满天下,谤亦随之’。”有了几分酒意的全庆,摸着八字胡子,大声说道:“都说他看不起我们自己旗人,依我看,这话亦不可一概而论。”
说着,举一举杯,从这个门生望到那个门生,意思是要他们表示些意见。
朱翁二人相对看了一眼,朱学勤年纪长些,科名早些,便“义不容辞”,要在翁同龢之前先开口。
“老师翰苑前辈,清望素著,肃中堂当然不敢不尊敬的。”
“对了!肃六自己不甚读书,却最懂得尊敬读书人。这不能不说,是他的一项长处。”
这多少也是实情,而且碍着老师的面子,朱修伯和翁同龢不能不稍作附和。于是全庆谈肃顺谈得更起劲了,谈到咸丰八年的科场案,全庆又为肃顺辩白,说经此整顿,科场弊绝风清,完全是肃顺的功劳,因此他认为肃顺当时极力主张置主考官大学士柏葰于大辟的重典,刚正可风。同时他也透露,那时他是赞成肃顺的主张的。
这一说使得朱学勤恍然大悟,原来肃顺的保荐全庆,早有渊源,并且由此可以得到更进一步的证实,肃顺的保荐全庆,不仅是示惠笼络,而是有计划地培植党羽。
第二天,他把他的这一看法,告诉了文祥。
文祥字博川,是唯一留在京里的一个军机大臣。他与宝洌П还衔醯囊凰笥沂郑扒逡椋季醯盟缺︿'高出许多,是满洲世家中的第一流人才。
听了朱学勤的话,文祥黯然不语,好久,拿起时宪书翻了一下,自语似地说:“七月初二立秋。”
朱学勤不解所以,“文大人!”他问,“立秋又如何?”
“你忘了吗?”文祥答道,“李德立不是说过,一过盛夏,皇上的病就大有起色了。”
那是几个月前的话,文祥却还念念不忘。这一片忠君犹时之心,溢于词色,朱学勤不由得肃然起敬。
“但愿如公所言。可是……。”他苦笑了一下,觉得不必再说下去了。
“修伯!”文祥忽然打起精神,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说,“不必颓伤!你我都是明知其不可为而为的人。而况大局也有令人乐观的一面,你我把头抬起来,要看得远些。”
一位长官对属僚,用这样平等的语气来慰勉,朱学勤自然是深为感动的。也因此,他更觉得要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责任,所以恭敬地应声:“是!”又放低了声音,“照我看,形势旦夕可变,王爷该早早定规一个办法!”
“办法不早就有了吗?曹琢如信中所说,都是好办法。但只能静以观变,不到最后一刻,无从措手。”
所谓“最后一刻”,是皇帝大渐之时,遗诏派顾命大臣,有了恭王的名字,那时才能名正言顺地接掌大权。在此以前,如有任何比较强硬的行动,适足以授人口实,加重了“恭王要造反”的谣言。
朱学勤当然也明白这一点,但是看到肃顺不断在扩张权力,只怕到那“最后一刻”,恭王会落得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所以虽无行动,应有布置,必要时“效周公的诛伐”,也要有足够的兵力才行。
这话不便明说,他旁敲侧击地暗示:“曹琢如信中说,该有个‘缓急可恃’的人,不知我公心目中,有了这个人没有?”
“以后再谈吧!”
这是结束谈话的暗示,朱学勤起身辞去,但是,他的影响却完全遗留了下来。这一天黄昏,文祥一个人在家,缓步沉思,把整个大局可能发生的变化,都想到了。
照他的理想,最善莫过于恭王与肃顺能和衷共济,彼此舍短用长。肃顺的长处,他看得很清楚,那种兴利除弊的锐气,知人善任的魄力,在满洲王公大臣中,老早就看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