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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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全传- 第1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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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仅因为皇帝已经亲政,而且也因为皇帝已经大婚,成婚就是成人,自然不能再用近乎训督童子的态度来授读。而且,皇帝的态度也自然而然地变过了,以前是凡事求教,即使有何见解,也是出于商榷的语气,自亲政以后,讲书之际,涉及实际政务,皇帝常用召询军机的口吻,让李鸿藻陈述意见,便带着些考问的意味。这使得李鸿藻不能不慎重回答,因为一句话的出入,立可就有影响,如果与恭王的意见相反,就会引起很大的误会,疑心他以帝师的地位,在不该奏陈政务的场合,侵夺军机的权柄。倘或有此情形,必遭大忌,以致李鸿藻常有左右为难,无所适从之苦。

最麻烦的,自然是总理衙门的事务,随班进见时,他可以不说话,而在弘德殿有所垂询,他便无所闪避。从谒陵回京,各国使臣要求觐见一事,到了拖无可拖,推无可推的时候,而礼节上一直未能定议。这天皇帝拿了一个李鸿章的折子给“师傅”看,上面是这样写着:

“先朝召见西使时,各国未立和约,各使未驻京师,各国国势虽强,不逮今日,犹得律以升殿受表常仪。然嘉庆中,英使来朝,已不行三跪九叩礼,厥后成约,俨然均敌,未便以属礼相绳。拒而不见,似于情未洽,纠以跪拜,又似所见不广,第取其敬有余,当恕其礼不足。惟宜议立规条,俾相遵守,各使之来,许一见,毋再见,许一时同见,毋单班求见,当可杜其觊觎。且礼与时变通,我朝待属国有定制,待与国无定礼,近今商约,实数千年变局,国家无此礼例,德圣亦未预定,礼经是在酌时势权宜,以树之准。”

读完这道奏折,李鸿藻拿它放回御案,最好能够不陈述意见,但皇帝不放过他,“师傅,”他问,“你看李鸿章的话,有可取之处没有?”

李鸿藻很清楚,这个折子中的意见,必是跟恭王预先商量好的,内外一致,已有成议,要想教各国使臣向皇帝磕头,是万万办不到的事了。倘或不行跪拜礼便拒而不见,则原折的所谓“于情未洽”,是句很含蓄的话,实际上怕会引起极大的纠纷,度时量力,似乎不能不委屈求全。

李鸿藻虽讲理学,但也信服“为政持大体”这句话,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只有捐弃成见,表示赞成:“臣以为‘取其敬有余,恕其礼不足’,说得很好。不过如何是‘敬有余’?总当诚中形外,有所表见才是!”

皇帝细想了一会,不置可否,他心里并不以李鸿藻的话为然,只是尊重师傅,不肯说出口来。李鸿藻当然亦不便再有什么陈奏。于是,李鸿章的折子,依然只有交总理衙门会议奏复。

觐见的事又拖下来了,皇帝也乐得不闻不问,有空就看载澂去觅来的闲书,倦了便跟皇后聊聊闲天,但这样平静的日子过不了好久。

“万岁爷!长春宫召见。”

看见小李那惴惴不安的神色,皇帝心里有些嘀咕,“怎么了?”他问,“看你那样儿!”

小李知道瞒不住了。他的心情很矛盾,一方面气忿难平,想把实情和盘托出;一方面又怕惹出是非来,“吃不了,兜着走。”此时多想一想,还是谨慎小心为妙。这样,说话的态度就越显得惶恐了。

“刚才上头把皇后传了去了,听说受了责备,到底为了什么,奴才没有能打听得出来。”小李接着用哀告的声音说,“万一是为了皇后,上头说两句重话,万岁爷千万忍一忍!这话,奴才本来不配说,只是一片赤胆忠心,不说,奴才心不安。万岁爷就看这一点儿愚忠,听奴才一句话。”

皇帝没心思听小李自矢忠悃,只是惊疑着皇后不知如何忤犯了“上头”——自然是指慈禧太后。这得先打听明白了,才好相机应付。

于是他问:“皇后呢?快去看,在那儿?”

“还在长春宫。”

这就没有办法了。自己跟皇后先见一次面,或者派小李去打听,都已不可能。只有硬着头皮去见慈禧太后。

一到长春宫,只见皇后和慧妃都侍立在慈禧太后左右,看神气都还平静,皇帝略微放了些心。于是他先给太后行礼,接着是后妃为皇帝行礼。

“你们都回去吧!”慈禧太后这样对皇后和慧妃说。

显然的,她要跟皇帝说的话,不愿让后妃听见,这也就可以想象得到,事与后妃有关。

果然,慈禧太后一开口便说:“皇后进宫半年多了,到现在还不大懂规矩,得好好儿的学一学!”她把最后那句话说得格外重,仿佛无限痛心似的。

皇帝不知道皇后是那些“规矩”错了?只是她很用心学宫中的仪制,是他所深知的。然而他不敢为皇后辩解,唯有恭恭敬敬地答道:“是!我告诉她。”

“用不着!你要体谅她,就得替她匀出工夫来,少到她那儿去,好让她学着做个皇后。”

当着宫女太监,这个钉子碰得皇帝脸上有些挂不住,但依然只能忍气答一声:“是!”

“你别看慧妃年纪轻,她倒是很懂事。到底还是满洲旧家出身,从小受的规矩就好。你下了书房要用功,也不能没有一个人侍候,就上慧妃那儿去好了。”

说了半天,原来为此!皇帝不由得在心里冷笑,当时就作了个决定:偏不到慧妃宫里去!

“好了,我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两句话。你回去吧,我也要歇着了。”

等回到养心殿,皇帝越想越气,气的是慧妃。照他的想法,不是慧妃在慈禧太后面前有怨言,何致于会有这一次的召见。狐假虎威,着实可恶!得要想法子出这口气,心里才能舒服。

他还在这样暗中盘算,外面却已有传言,说慈禧太后跟皇后婆媳不和,皇帝夹在中间,两头为难。说这些话的,是内务府的人。他们的消息灵通,心思灵活,聚在一起喝酒闲聊,就能聊出一条生财大道来。

“差不多了,是时候了!”内务府堂郎中贵宝说:“一兴大工,高高兴兴的,那儿还有工夫淘闲气啊?”

“皇上以仁孝治天下,奉养两宫太后的天年,除掉修园子,那儿再去见孝心?”另一个内务府郎中文锡接着说,“就是平民百姓,家业兴旺了,总也得修个花园,盖个别墅,承欢老亲,何况天子富有四海?”

座中就是他们两人的官职大,说的又是这样义正辞严的大道理,那就不止于随声附和了,而是各陈所见,诚心诚意想有所献替。这件事已谈了不知多少次,但以前是海阔天空,不着边际地谈,这一次却是看出“事在必行”,一本正经地谈“可行之道”。

可行之道只有一条,“叫有钱的出钱,没有钱的愿意出钱”。但这话对外面可以这么说,自己人关起门来说真心话,这条路子不见得行得通,因为钱不嫌多,叫人掏荷包,怎么样也是件招怨的事。

“事情不能想得那么远,咱们是吃红萝卜,吃一节,剥一节,只要把场面拉了开来,难不成半途而废?”贵宝说到这里,重重地加了一句:“不会的!到时候,六爷跟文中堂、宝中堂不能不管!”

听见这话,一个个咂嘴舐唇,细辨味道,话外有话,味中有味,大家都会意了。以报效为名,把“场面拉了开来”,然后把这副担子卸在恭王、文祥和宝洌砩希步谢Р砍锟睿还苁嵌盟某裳笏埃故强枥蛘咴诶褰鹪铀吧霞优桑芏灾娓淳芍疲醚焦霾荒芩得挥星屯9ぃ

于是由此开始,商定了步骤,第一步当然是先回明内务府的堂官;第二步是打通小李,跟皇帝进言。而最要紧的是,只可暗中进行,千万不能招摇,怕风声太大,让恭王知道了,拦在前面,那就连场面都摆不开来了。

商量停当,分配职司,有个候补笔帖式成麟,跟小李很熟,很快地接上了头。小李跟安德海不同,他自己倒不想揽权,只是处处替皇帝着想,同时也象皇帝那样,年轻爱热闹,觉得这件大工一兴,一则可以解消慈禧太后和皇帝母子之间的隔阂,再则经常会奉旨去察看工程进度,是件很好玩的事。

所以拍胸脯担保,一定可以把事情说成。

“不过,这件事不能急。万岁爷这一阵子心里正烦,等万岁爷‘挪动’了以后再说。”

宫中迁移住处叫“挪动”,又叫“挪屋子”,皇帝的挪动,是跟慈禧太后赌气。当然,也怪慈禧太后干预儿子的房帷,太过分了些,经常派人窥伺皇帝和皇后的动静,皇帝迁怒到慧妃身上,说什么也不肯到她宫里。但母命难违,既然说跟皇后常在一起,妨碍她“学规矩”,那就连皇后那里也不去,托词要静下来用功,搬到乾清宫西暖阁去独宿。

挂字画,换摆设,整整忙了两天,才挪动停当。皇帝倒是真的想以文翰怡情,好忘掉因慧妃争宠而引起的不愉快。每天晚上在乾清宫西暖阁看书做诗,做成了一首,便自己写个“斗方”,用针钉在壁上,自我欣赏。

看皇帝的神思静了下来,有足够闲逸的心情来谈不急之务了,小李才特意把一部雍正《御制圆明园四十景诗集》,与皇帝日常浏览,随手取用的一些书籍摆在一起,让他自己去发现。

皇帝喜欢诗词,自然不会放过,诗集放上去不到一整天的工夫,便已看到,自己取了来打开,一面图一面诗,边看边读,读不到一半便喊小李。

“可有没有圆明园的详图?找来看!”

有关的图籍,早就预备好了的,而小李却还有一番做作,“奴才去找。”他说,“一时可不知道找得着找不着?”

“快去找!我等着要。”

那就不敢故意耽搁了,去不了半个时辰,小李笑嘻嘻地捧来一个手卷,说是在昭仁殿找到的,展开来看,是极细的工笔,千花百草,金碧楼台,远比诗集上木刻墨印的插图,更为动人。

皇帝从头到尾,细细看完,靠在椅子上发愣。从他迷惘而微带兴奋的眼神看,小李知道皇帝一定会先提到修园子的话,故意不去理他,管自己去卷起手卷。

“不忙收!”皇帝指着画说。

“是。”

“你查一查,当时洋人烧圆明园的时候,看守的人是谁?”

皇帝向来性急,所以又加一句:“赶快去查!我等着。”

这可让小李作难了,他不知道从那里去查?时已入夜,宫门下钥,不然倒是找着内务府的人一问,就可明白。此刻只有在文件中去查了。

于是把《咸丰实录》取了出来,翻到英法联军内犯的咸丰十年八月,一页一页往下查,终于找到一条线索,总管内务府大臣宝洌в懈鲎啾ㄔ裁髟氨环俚那樾蔚恼圩樱±钏婕从值骄词路空业皆郏厦媲迩宄匦醋牛骸白芄苣谖窀蟪嘉姆帷⒚魃疲裰颊樟显裁髟啊薄6姆嵩诎嗽露眨耙姆恕被鹕赵裁髟笆保淹陡:Q衬选

“照这么说,知道当时情形的,只有一个明善了?”

“是!”小李答道,“宝中堂大概也知道。”

“不用找他!”皇帝连连摇手,“你明儿一早传旨,等我下了书房召见明善。”

小李答应着又问:“万岁爷是垂询什么?要不要预先告诉他,好教他先预备着?”

“我问问他,当时是怎么烧起来的?是不是全烧光了?如果要修,先修那儿?”

小李一听这话,此时就不必再多说什么。第二天一早趁皇帝在养心殿跟军机见面时,赶到内务府,径自去找明善,陈述了旨意。同时揣测皇帝的意思,告诉他不必跟宝洌灯穑庖簿褪且髯殴酢C魃谱匀换嵋猓萸伊倜媲岸疾惶幔日偌笤偎怠

※   ※※

这一次召见,费了两点钟之久。明善回到内务府,先找掌印钥的崇纶,关起门来,把皇帝的意思告诉了他,说是已经决定兴修,奉旨先秘密查勘,该先修何处,后修何处,那一笔款子可以挪用而不致引起恭王等人的反对?商量好了,“递牌子”请见面奏。

崇纶早年是能员,如今年纪大了,钱也有了,很想明哲保身,安分当差,而且经得事多,看出眼前的财力物力,都还不能兴这件大工,所以内心颇不以此事为然。但如率直表示异议,首先得罪了皇上,其次得罪了慈禧太后,最后还要得罪内务府的同官及属下,因为那些人无不兴致勃勃,认为发财升官以及巴结太后、皇帝的大好机会已到,倘或兜头一盆冷水,未免太杀风景,自己这个掌印钥的总管内务府大臣,十有八九不保。

为此,他口中所说的,便与心中所想的不同,“皇帝既有旨意,咱们不能不仰体圣心,尽力去办。”崇纶说到这里,拱拱手:“这件大事,必得仰仗贤乔梓,多多费心,多多偏劳。”

“不敢,不敢!”明善谦谢着,“咱们还得请大伙儿一起来谈一谈才好。”

“好!”崇纶立刻同意,“今儿晚上在我那儿聚会。”

说着,马上叫进一个笔帖式来写知单:“即日申刻,洁樽候光”,下面就开名字。内务府大臣在崇纶以次,按资历次序是春佑、魁龄、明善、诚明,接下来该是弘德殿的“谙达”,以户部右侍郎兼任内务府大臣的桂清。

“慢着!”明善拦住那笔帖式往下写,抬眼跟崇纶商议:“我看,不必通知桂莲舫吧?”

桂清人如其名,以姜桂之性,有清正之名,一到内务府就不顾同官的面子,参劾内务府司员跋扈擅专,以致崇纶得了“降二级留任”的处分,其余春佑等人因为对司员擅自添注的文稿,“不加查察,随同画行”,各罚俸一年,所以跟同官格格不入。

崇纶心里在想,此事如果教桂清与议,他一定独唱反调,会弄得满座不欢,而且以“弘德殿行走”的身分,为皇帝讲授满文时,说不定会相机进谏。说起来是在崇纶家集议,得知其事,不但奉密旨的明善会受斥责,自己或亦不免为皇帝所迁怒,所以接纳了明善的建议,不请桂清。

到了这天散值,各自回家换了便衣,准备赴约。这是京城里第一等的阔人聚会,象临潼斗宝似的,各人都带着新得的古董、珍玩,或者罕见的字画赴会,相与观赏品评一番,然后开宴入席,手把酒杯,细商大计。

说是细商,其实也等于闲谈,话题越扯越远,一直谈到乾隆年间,如何每南巡一次,便仿照江南的名园胜景,在圆明园改建。这样到了席散,只谈出一个决定,而且这个决定不谈也不要紧,那就是由明善先勘查了目前的情形再说。

过不了两天,明善找了一批司官、工匠,出西直门往北,直驰海淀,去勘查残破的圆明园,费了两天工夫,走遍了总名圆明,实际上有圆明、长春、万春三园的每一个角落。三园中除了最有名的“四十美”以外,还有上百处的景致,而勘查结果,还象个样子的,只有十三处。

勘查虽有结果,复奏却还不到时候,因为不能只说一句“尚存十三处”就可了事,这十三处座落何处,是否相连?如果迁就这十三处来修,是如何修法,工款几何,款从何而出?不能详详细细奏报,总也得说出一个大概来,所以须得好些日子才能复奏。

好在皇帝这一阵子也无心来问到此,各国使臣觐见一事,搞得皇帝烦透了。每次召见军机,一谈到这上面,便有许多他不爱听的话听到,不是说日本的由“外务卿”出任“全权公使”的副岛种臣,态度傲慢,诸般要挟,就是说英法有兵船开到上海,如果使臣不能入觐,恐怕会兴问罪之师。皇帝年轻气盛,总是咄咄逼人地问:主人不愿见恶客,为何不能拒之于门外?而每次问到这句话,都不能得到什么确实的答复。无可奈何,只有让总理衙门跟各国使臣磋商,见是迟早要见的,日期迟早,只看在礼节上能不能争得“顺眼”些。

当然,恭王跟文祥比皇帝更觉心烦,一方面受皇帝的诘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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