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醇王的这个奏折,主要的,亦是为恭王而发,彼此心里都明白,恭王是个很爽快的人,不作惺惺之态,率直说道:“醇王所有的差使,宜乎都开去。以亲王世袭罔替。”
与议群臣,相顾默然,只有礼部尚书万青藜说了话,但与开去醇王所有的差使无关。他问:“醇亲王的称谓如何?”
这一问绝不多余,相反地,正要有此一问,才能让恭王有个表达意见的机会,他加重语气答道:“但愿千百年永远是这个名号。”
这就是说:醇亲王永远是醇亲王。生前既不能用“皇父”的称号,身后亦不会被追尊为皇帝。如果有此一日,那便是蹈了明朝“大礼议”的覆辙,决非国家之福。
定议以后,少不得还有许多私下的议论,特别是翁同龢的话多。自从皇帝一病,连番召见。每每与军机、御前“合起”,俨然在重臣之列,而且又新奉懿旨,与近支王公、军机大臣、内务府大臣一起为皇帝穿孝百日,这更是太后把他看作皇室的“自己人”的表示。因此,翁同龢不肯妄自菲薄,觉得遇到自己该说话,可说话的时候,应该当仁不让。
他要说的话是:醇王别项差使可开,管理神机营的差使不可开。因为神机营是醇王一手所经理,如果改派他人,威望够的,未见得熟悉,熟悉的威望又不够。然而这话他又不肯在阁议中说,怕恭王不高兴,只在事后预备上一个奏折,专门陈述这个建议。
这天晚上正在灯下写折子,听差来报,说“崇公爷来拜。”这没有不见的道理,于是翁同龢具衣冠,开正门,亲自出迎。
崇绮贵为公爵,但论科名比翁同龢晚,所以在礼节上彼此都很恭敬,吃腊八粥的日子,滴水成冰,大厅上太冷,延入书房款待。
崇绮新丧“贵婿”,心情自然不好,决不会无因而至,翁同龢意会到此,便很率直地动问来意。
“听说老前辈预备建言,留醇王在神机营?”崇绮这样问说。
翁同龢很机警,话说半句:“有是有这个想法,还待考虑。”
“我劝老前辈打消此议。”崇绮说道,“神机营的情形,没有比我再清楚的。”
接着,他便滔滔不绝地大谈神机营的内幕,章程如何荒谬、人材如何芜杂?他在他父亲赛尚阿因贻误戎机被革职时,连带倒霉,以后在神机营当过文案,所说的话,虽不免张大其词,却非无的放矢,所以翁同龢不能不重视。
但是,崇绮的攻击醇王,所为何来?却费猜疑。以他此刻的处境而论,真叫“没兴一齐来”,韬光养晦,犹恐不及,无缘无故开罪醇王,岂非不智之至?
这就见得内中必有文章了。翁同龢便把那个未写成的折子搁了下来,第二天进宫,找着荣禄,把崇绮夜访的经过,略略一提,向他征询意见。
如果说神机营腐败,醇王固然不得辞其咎,荣禄却要负很大的责任,因为他一直是醇王最得力的助手。然而荣禄却深沉得很,笑笑答道:“你等着看吧!”
听得这样说,翁同龢自不便深问,敷衍了些闲话,已离了内务府朝房,预备回弘德殿时,荣禄却又喊住了他。
“平翁,平翁!”荣禄将他拉到一边,“我给你看一篇文章。”
说完,他从靴页子里取出一张素笺,递到翁同龢手里,打开来一看,是一份折底,写的是:
“窃维立继之大权,操之君上,非臣下所得妄预。若事已完善,而理当稍微变通者,又非臣下所可缄默也。大行皇帝冲龄御极,蒙两宫皇太后垂帘励治,十有三载,天下底定,海内臣民,方将享太平之福。
讵意大行皇帝皇嗣未举,一旦龙驭上宾,凡食毛践土者,莫不吁天呼地;幸赖两宫皇太后,坤维正位,择继咸宜,以我皇上承继文宗显皇帝为子,并钦奉懿旨: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仰见两宫皇太后宸衷经营,承家原为承国;圣算悠远,立子即是立孙。不惟大行皇帝得有皇子,即大行皇帝统绪,亦得相承勿替,计之万全,无过于此。
惟是奴才尝读宋史,不能无感焉!宋太祖遵杜太后之命,传弟而不传子,厥后太宗,偶因赵普一言,传子竟未传侄,是废母后成命,遂起无穷驳斥。使当日后以诏命,铸成铁券,如九鼎泰山,万无转移之理,赵普安得一言间之?
然则立继大计,成于一时,尤贵定于百代。况我朝仁让开基,家风未远,圣圣相承,夫复何虑?我皇上将来生有皇子,自必承继大行皇帝为嗣,接承统绪;第恐事久年湮,或有以普言引用,岂不负两宫皇太后诒厥孙谋之至意?
奴才受恩深重,不敢不言,饬下王公、大学士、六部、九卿奏议,颂立铁券,用作奕世良谟。“
翁同龢一气读完,对这道奏折,虽不同意其中的看法,但觉得文字雅洁,立言有法,颇为欣赏。自称“奴才”,可知是旗人,随即问道:“是那位的折子?”
“请你先不必问。我要请教,你看这个折子怎么样?”
“递了没有?”
“没有。”
“没有递,最好不递。”翁同龢说,“如今颇有引用宋太宗、明景帝的故事的,其实情形不同,今上生有皇子,承继大行皇帝为子,则将来继统的,仍是今上的皇子。传子传侄,是一回事。那天拟懿旨,我主张加上‘嗣皇帝’字样,即是继文宗的统绪之意,应该很明白了,无须有此一折,反成蛇足。”
“高明之至。”荣禄很欣慰地说了这一句,又悄悄嘱咐:“不足为外人道!”
“是的。”
“还有,你可知道王某人,这两天作何光景?”
“不知道。”翁同龢说,“懒得提他。”
翁同龢是懒得提他。王庆祺,而茶坊酒肆,却正拿他作为话题,成了众矢之的,因此,王庆祺不敢出门,只坐在家里发呆。
皇帝的致命之疾,在十二月初五以前,是个绝大的忌讳,等一摘缨子,号咷痛哭之余,少不得要问一声,究竟是什么病而致“弃天下”?这一来就瞒不住了,首先太监喜谈是非,内务府的官员好谈宫禁以自诩其消息灵通。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添枝加叶,把王庆祺说得异常不堪。
太监跟内务府的人说话,向来夸大其词,所以比较持重的人,还是存疑的态度,及至有个人说了一句话,连持重的人都不能不信,皇帝的送命,原来是由“寡人之疾”上来的!
这个人就是李德立。在龙驭上宾的第二天,就有个姓余的御史,奏劾“将医员立予屏斥治罪”,屏斥则其势有所不能,治罪却不可免,降旨说是:“大行皇帝天花,李德立等未能力图保护,厥咎甚重!太医院左院判李德立;右院判庄守和均即行革职,戴罪当差。”
“大行皇帝驾崩,如果真的是我不曾将天花治好,那怕拿我绑到菜市口,没有话说!列公也有在东暖阁瞻仰过御容的,天花不是落痂了吗?”李德立在南书房发牢骚,“人人晓得,天花共是十八天,三天一期,到了落痂,已保平安。何尝是我请脉不谨?”
“那么,”有人问了一句:“‘六脉俱脱’,总有个缘故在里头?”
“自然有缘故。”李德立指着南书房翰林孙诒经说:“最好请孙老爷去问贵同年。”
这就是指王庆祺。孙诒经跟王庆祺是同年,但鄙其为人,不甚来往。当然,也有人跟他相熟,深知他的底细的,私下闲谈,谈出来一副对联,上联是:“宣德楼、弘德殿,德业无疆,幸喜词臣工词曲。”下联是:“进春方、献春册,春光有限,可怜天子出天花!”
※ ※※
这副刻薄的对联,隐括大行皇帝与王庆祺的一番“君臣遇合”,很快地传遍九城的茶坊酒肆,连王庆祺自己都已听到,那班“都老爷”自然不会不知道。颇有人早就想弹劾王庆祺,但这道奏章,就跟李德立的脉案一样,有难言之隐,因而都踌躇未发。
有个湖广道的御史叫陈彝,字六舟,扬州人,却想出来一条路子。他是同治元年翁曾源一榜的翰林,有个同年叫谢维藩,在同治九年放过广东副考官,正考官叫王祖培,就是王庆祺的父亲。王祖培也是“词臣”,道光二十年点了庶吉士,一直当穷翰林,爬到内阁学士,才放了一任广东的考官。广东的乡试,因为赌“闱姓票”的缘故,考官是个有名的美差。王祖培眼看儿子亦已点了翰林,并且先于他当过湖南考官,这一次广东试差再满载而归,后半辈子就大可享享清福了。打算得倒好,无奈大限已到,走到江西地方,暴疾而亡。江西巡抚刘坤一飞章奏告,王庆祺得到消息,自然连夜奔丧。
谢维藩告诉陈彝的,就是王庆祺奔丧的故事:“父子两翰林,又是考官,地方上照钦差接待,刘岘庄很替他敛了一笔奠仪。那知王某人贪心还是不足。”
父母之丧是名教中的大事,尤其是衣冠中人,更应尽哀守礼,照规矩说,就该立即由江西盘柩北上,径回直隶宝坻原籍,谁知王庆祺北辙南辕,到了广东。
“到广东干什么?”听到这里,陈彝问道:“告帮?”
“你想还有什么别的事?”
“难道,”陈彝有些不信,“热孝在身,就一点不怕人家忌讳,到广州去乱闯辕门?”
“怕什么?打着翰林的招牌,少不得都要卖帐。瑞制军的慷慨你是知道的……。”
瑞制军是指瑞麟,他一生的笑话甚多,但一生官运亨通,得力在宽厚慷慨。凡有京官过广州,一定应酬,何况是放到广东来的考官病故,且“孝子”又是翰林?当时除掉自己致送一份丰厚的奠仪以外,又叫人授意这年办“闱姓”,出身“十三行”的南海伍家,敛了一笔钱送给王庆祺。
“忘哀嗜利,一至于此!光凭这段劣迹,我就可以参他了。”
“光凭这一段是不够的。”谢维藩说:“还有荒唐的事。”
“那就索性请教了!”
“我只知大概,不敢瞎说。你最好去请教请教河南的京官。”
“河南的京官?”
陈彝略想一想明白了。王庆祺同治九年夏天丁忧,三年之丧,照例只算二十七个月,同治十一年秋天服阙赴京,补上了翰林院检讨,这年冬天就有宣德楼的奇遇,第二年正月奉旨在弘德殿行走。夏天有“考差”,以近水楼台之便,放了一任河南考官。所以谢维藩所说的去问河南京官,必是指王庆祺上年在河南乡试中玩了什么花样?若是出卖关节,则有咸丰八年柏葰的前例在,是砍头的罪名。生死出入,关系太大,陈彝倒有些踌躇了。
一打听之下,并没有那么严重,但确是少见的荒唐。好几个河南京官,异口同声地告诉陈彝,说王庆祺在开封入闱,撤棘以后,微服冶游,在什么地方,招呼的那个姑娘,真所谓“指证历历”,看来丝毫不假。
这一下陈彝可不必再踌躇了。字斟句酌地写好一道奏折,邀请至好公同商酌,无不大为称赏,认为措词得体,必可成为一篇名奏议。
这道奏折送到慈禧太后那里,一看之下,觉得是从十二月初五以来,少有的痛快之事,当时就将慈安太后请了来,拿陈彝的奏折念给她听:
“侍讲王庆祺,素非立品自爱之人,行止之间,颇多物议。同治九年,其父王祖培典试广东,病故于江西途次;该员闻丧之后,忘哀嗜利,复至广东告助。去年王庆祺为河南考官,撤棘后公然微服冶游。举此二端,可见大概;至于街谈巷议,无据之词,未敢渎陈,要亦其素行不孚之明验。”
念到这里,是一个段落,趁慈禧太后停顿之际,慈安太后问道:“‘街谈巷议’,指的是什么呀?”
“你想呢,指的是什么?”慈禧太后紧皱着眉说,“你再听下去,就更明白了。”
下面一段是陈彝自叙心境,语意涵蓄,慈禧太后怕慈安太后听不明白,念得很慢:
“臣久思入告,缘伊系内廷行走之员,有关国体,踌躇未发;亦冀大行皇帝聪明天亶,日久必洞烛其人,万不料遽有今日!”
念到这里,慈安太后的泪珠,已一滴滴往下掉,慈禧太后的眼圈也红了,擤一擤鼻子,继续念道:
“悲号之下,每念时事,中夜忧惶。嗣主冲龄,实赖左右前后,罔非正人,成就圣德。如斯人者,若再留禁廷之侧,为患不细!应请即予屏斥,以儆有位。”
念完,慈禧太后咬牙切齿地说:“王庆祺这个人!就要了他的脑袋都不为过。想不到咱们大清朝吃亏在他手里。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琢磨,怎么样才能治得了他?为来为去,为的是‘有关国体’这四个字,竟拿他没奈何。如今好了,到底拿住了他的短处!咱们得狠狠儿的办他!”
“怎么办呢?还能要他的脑袋吗?”
慈禧太后沉吟着说:“论他‘忘哀嗜利’、‘微服冶游’这两款罪,当然不能处他的死,也不能交刑部议罪,只能革他的职,还是便宜他了。”
“我看,跟六爷他们商量商量……。”
“有了。”慈禧太后突然说道:“革职,永不叙用,交地方官严加管束。也够他受的了。”
慈安太后不置可否,把陈彝的奏折拿起来看了一下,指着一处问道:“这句话怎么讲,‘左右前后,罔非正人。’”
“这是说,在皇上身边的人,要个个都是正派的,才能成就圣德。”
“这么讲就对了。”慈安太后说,“也不能全怪王庆祺一个人。”
“当然!”慈禧太后的那种目光如电,额间青筋隐隐跃动的,能令人不寒而栗的威颜又出现了,“小李那班人,都要严办!”
“内务府的人,何尝不应该办?”慈安太后痛心疾首地说:“祸都是由修园子闹起来的!三海的工程停了吧?”
慈禧太后默然半晌,终于点头同意,而且举一反三,很冷静地察觉到,陈彝的奏折中的所谓“街谈巷议,无据之词”,包括着许多不堪闻问的话。外头可能认为皇帝咎由自取,甚至死不足惜。搞出这种荒唐事来,真正是天威扫地!如今再度垂帘,责任都在自己身上,最要紧的一件事,就是收拾民心,重建威信。
因此,第二天召见军机时,她自动提到:三海一切工程,无论已修未修,尽皆停止。恭王自然唯命是从。
“进贡也停了吧!等三年以后再说。”
各省督抚、盐政、织造、关监督,照例每年要进贡当地名产,称为“方物”,而进贡的又不仅仅止于御用的一份,由县而府、由府而道、由道而省,层层骚扰分润,送到京里,还要应酬王公大臣,都派在百姓头上,是一笔很大的负担。因此这道上谕,可以说是恩诏。
接着便是谈陈彝的那个奏折,慈禧太后问道:“陈彝是什么出身?”
陈彝在李光昭那个绝顶荒唐的骗案中,曾经严劾过内务府的官员,已是响当当的“都老爷”,这一次搏击天下隐憾所聚于一身的王庆祺,谏草未焚,传遍都下,越发声名大起。恭王早知其人,这两天更听好些人谈过,对他的生平,颇有了解,此时扼要奏陈了他的履历,接着又说:“他是同治元年壬戌的翰林,是先帝手里造就的人才。”
提到先帝,便要垂泪,亦就因为恭王的这句话,慈禧太后对陈彝更有好感,“他这个折子写得很好。”她将原折交了下来,“看得出来是个忠臣!”
“是!”恭王趁机答道:“言官当中,固然有不明大义、为人‘买参’,或者不明大势,胶柱鼓瑟的,不过读书人到底可佩服的居多。如今人心郁塞,大行皇帝之崩,天下臣民,更有难言之痛,臣请俯纳陈彝一奏以外,更要请两位皇太后,广开言路,择善而从,庶几收拾人心,重开盛世,不负‘光绪’的年号。”
“是的!”慈禧太后深深点头,“回想同治初年,上下一心,到底也办成了两件大事。到后来——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