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必修改原折,只要加一个“附片”就可以了。但这篇“翻案”的文章,立言更须得体,措词更应宛转,必得一箭中鹄。不然,小事不见听,大事就更难讲话了。
因此,他彷徨彻夜,直到窗纸上显现曙色,方始定了腹稿,呵冻捉笔,写了下来:“再臣细思此案护军罪名,自系皇上为尊崇懿旨起见,格外从严,然一时读诏书者,无不惶骇。盖旗人‘销档’,必其犯奸盗诈伪之事者也;‘遇赦不赦’,必其犯十恶强盗谋故杀人之事者也。今揪人成伤,情罪本轻,即违制之罪,亦非常赦所不原,且圈禁五年,在觉罗亦为极重。此案本缘稽查拦打太监而起,臣恐播之四方,传之万世,不知此事始末,益滋疑义。
臣职司记注有补阙拾遗之责,理应抗疏沥陈,而徘徊数日,欲言复止,则以时事方艰。我慈安皇太后旰食不遑,我慈禧皇太后圣躬未豫,不愿以迂戆激烈之词,干冒宸严,以激成君父之过举。然再四思维,我皇太后垂帘以来,法祖勤民,虚怀纳谏,实千古所仅见,而于制驭宦寺,尤极严明,臣幸遇圣明,若竟矿职辜恩,取容缄默,坐听天下后世,执此细故以疑议圣德,不独无以对我皇太后皇上,问心先无以自安,不得已附片密陈。“
写到这里,陈宝琛如释重负。立言最难的就是这一大段,因为抗疏则必指陈缺失,措词太软则不够力量,太硬则易激起反感。一开头用“自系皇上为尊崇懿旨起见”的字样,先撇开慈禧太后,入手是正确,以下就容易说了:“伏乞皇太后鉴臣愚悃,宫中几暇,深念此案罪名,有无过当。如蒙特降懿旨,格外施恩,使天下臣民,知藐视抗玩之兵丁,皇上因尊崇懿旨而严惩之于前,皇太后因绳家法,防流弊而曲宥之于后,则如天之仁,愈足以快人心而光圣德。”
正文只简单扼要几句话,就说明白了。但就像做八股文一样,“八比”既完,应该总会前文,咏叹数句,另外附两“小比”在后面,才是气度从容、理趣完整的好文章。陈宝琛这样想着,决定用两个慈禧太后能懂的典故,补足文气,兼以讽谕。
这不难找,只要将许彭寿、潘祖荫所编纂,专为两宫太后初度垂帘进讲之用的《治平宝鉴》,拿来翻一下就可着笔。
陈宝琛原就想到了汉文帝和薄太后的故事,一翻《治平宝鉴》,果然有此题材,便文不加点地接着写:“昔汉文帝欲诛惊犯乘舆之人,卒从廷尉张释之罚金之议,又欲族盗高庙玉环者,释之执法奏当,文帝与太后言之,卒从廷尉,至今传为盛德之事。臣彷徨辗转,而卒不敢不言,不忍不言者,岂有惜于二三兵丁之放流幽系哉?实愿我皇太后光前毖后,垂休称于无穷也。区区之愚,伏祈圣鉴。”
写完已倦得无力再看一遍,掷笔上床,睡到午间起来,不忙漱洗,先推敲原稿,自觉相当动听,如果慈禧太后成见不深,则天意一定可回,就怕病中肝火特旺,那就再委婉亦不会见听。
为了踌躇难决,陈宝琛想到不妨跟张之洞商量一下,于是写了封信,附上原稿,专差送达,注明“鹄候回玉”。结果,原稿退了回来,带回口信:“张老爷说,另外有信给老爷。”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46节诤言回天(2 )
陈宝琛明白,张之洞必得先请示李鸿藻,所以不即答复。到了半夜里,陈家上下都已熄灯上床,起居无节的张之洞才派听差敲门来送信,拆开一看,只有一行字:“附子一片,请勿入药。”
这是隐语,知者自解。陈宝琛颇有怅然若失之感。彻夜考虑,不知这片“附子”要投不要投?想来想去,只有取决于张佩纶。
张佩纶是常相过从的,没有三天不见面的时候。这天上午来访,陈宝琛将原稿跟张之洞的复信,都拿了给他看。
读到“皇上因尊崇懿旨而严惩之于前,皇太后因绳家法,防流弊而曲宥之于后,则如天之仁,愈足以快人心而彰圣德”,张佩纶击节称赏,看完说道:“精义不用可惜!”
一言而决,陈宝琛决定附片并递,但张佩纶还有话。
“不妨打听一下,西圣近日意绪如何?如果肝火不旺,则‘附子入药’,必可奏功。”
“是!”陈宝琛更加快慰,“我的意思,跟世叔正同。”陈宝琛科名比张佩纶早,但因张佩纶的侄子张人骏,跟陈宝琛是同年,所以他一向用“世叔”这个尊称。
于是又谈到慈禧太后的病情。马文植因为用药与薛、汪不同,而太监又需索得很厉害,不堪其扰,已告退回常州原籍。目前完全由薛福辰主治,颇得宠信,经常有珍物赏赐,而且御笔赐了一块匾额:“职业修明”。同时已由内务府另外在东城找了一处大宅,供薛福辰居住。张佩纶跟他相当熟,自告奋勇为陈宝琛去打听消息。
到了薛福辰那里,张佩纶直道来意,是要打听慈禧太后,这几日病情如何,肝火可旺?薛福辰为人伉直豪爽,也不问他打听这些是为了什么原因,检出最新的脉案底稿来给他看,上面写的是:“日常申酉发热,今日晨间亦热,头眩足软。今交节气,似有微感。”方子用的是:人参、茯苓、白术、附子、鳖甲、元参、麦冬、阿胶。
“依然是大补的方子?”
“是的。”答得更简单。
“岐黄一道,我是门外汉。”张佩纶说,“俗语有‘虚不受补’的话,如今能够进补,且为大补,自是好征兆?”
“也可以这么说。”
“多谢见教!”张佩纶拱拱手,起身告辞。
看这样子,慈禧太后诸症皆去,已入调养期间,一旦潮热停止,便距痊愈之期不远。既然如此,便不必再费踌躇了,陈宝琛第二天便将折子递了上去。
张之洞得到消息,内心颇为不悦,跟人发牢骚:“他朋友的规劝,尚且不听,如何又能期望上头纳他的谏劝?”陈宝琛听了,一笑置之。
接着,张之洞也递了他的折子,第二天在朝房遇见陈宝琛,问起消息。照规矩,当日递折,当日,便有回音,而陈宝琛那个折子,却无下文。
“如石投水!”他这样答复张之洞。
张之洞的折子也是如此,如石投水,毫无踪影,怕的是一定要留中了。
“留中”不错,但并不是“不发”,慈禧太后真的如陈宝琛所奏劝的,“宫中几暇,深念此案罪名,有无过当?”在细细考虑其事。
陈宝琛的话,自然使她感动,而更多的是欣赏。如果照他的话做,中外交口称颂,慈禧太后圣明贤德,那不也是件很快意的事吗?
同时她也想到制裁太监的必要,张之洞奏折中有几句话,说得触目惊心,她已能背得出来了:“夫嘉庆年间林清之变,则太监为内应矣!本年秋间,有天棚搜出火药之案,则太监失于觉察矣!刘振生擅入宫禁,则太监从无一人举发矣!然则太监等当差之是否谨慎小心,所言之是否忠实可信?圣明在上,岂待臣言!万一此后太监等竟有私自出入,动托上命,甚至关系政务,亦复信口媒孽,充其流弊所至,岂不可为寒心哉?”
这些话是不错的,安德海就是一个榜样。李莲英倒还谨慎,但此外难保没有人不步安德海的后尘。这样一再思考,她渐渐地心平气和了。
于是她先将陈宝琛和张之洞的折子发了下去,接着便与慈安太后一起御殿,召见军机,第一句话便是提到午门一案。
“午门护军打太监那件案子,照刑部原议好了。”慈禧太后特为又说,“不用加重!”
恭王自是欣然奉诏。回到军机处,首先就找陈宝琛、张之洞的原奏来看。两疏裁抑宦官,整肃门禁的命意相同,但张之洞的折子,又不及陈宝琛的来得鞭辟入里,精警动人。恭王看一段赞一段,口中啧啧出声,从未见他对人家的文字,这样子倾倒过。
看完了,他将陈宝琛的折子,重重地拂了两下,“噗、噗”作声,“这才真是奏疏。”他对李鸿藻和王文韶说:“我们旗下都老爷上的折子,简直是笑柄!”
李王两人都明白,是指前两天一个满洲御史上书言事,争的是定兴县买卖落花生的秤规。这种琐屑细务,居然上渎天听,实在是笑话。
“是!”两人同声答应,但内心的感触和表面的态度都不同。
李鸿藻也是力争这一案的,有此结果,自感欣慰,但还不足以言得意,得意的是,两张——张之洞和张佩纶,承自己的意志,有所行动。陈宝琛虽少往还,而清流声气相通,亦无形中在自己的控御指挥之下。陈宝琛和张之洞的奏疏一发抄,天下传诵,必享大名,而往深里追究,则知隐操清议,自有宗主,所以内心兴奋,脸上像飞了金似的,好生得意。
王文韶则正好相反。他的地位还不能与李鸿藻相匹敌,而是为沈桂芬担心,从崇厚失职辱国,连累举主,沈桂芬就一直抬不起头来。眼看清流咄咄逼人,当然不是滋味,但清流放言高论,锋芒毕露,还不过令人感得刺心,而于实际政务的影响,毕竟轻微。如今可不同了,慈禧太后震怒,迁延数月,王公不能争、大臣不敢争的午门一案,竟凭清流的两篇文章,可以回天,这太可怕了!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47节南北之争
南北之争,由来已久,这一年来,两派针锋相对,大致互持不下,还可相安无事。此刻则“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南不胜北,是再也无法讳言的一件事。清流搏击,向不给人留余地,贺寿慈被攻落职;崇厚被攻几乎性命不保;董恂被攻不能不告老;万青藜被攻亦丢了官,此外闽浙总督何NFDD6 、湖广总督李瀚章都被劾获谴,等而下之,更不必谈。气焰已经那样高涨,再有此力足回天的表征,看来是要动沈桂芬的手了。
沈桂芬一垮,王文韶很清楚,就是自己的冰山已倒,不能不引为深忧。同时他为沈桂芬担心的,还不止于权势地位,而是他的身体。沈桂芬入秋以来,一直缠绵病榻,他的气量又狭,病中见到这种清流的气势,必定大感刺激。倒要好好去安慰他一番才是。
因此下朝以后,直接就坐车到沈家。沈桂芬卧室中只有一个小火炉,窗子虽裱糊过不久,但房子不好,且又旧了,处处缝隙,寒气侵人。这样的地方,何能养病?王文韶的心里,越发难过。
“这么早来,必是有什么要紧事?”拥衾而坐的沈桂芬,喘着气问。
这一下提醒了王文韶,自悔失计,将这件事看得太严重,反更易引起沈桂芬的疑虑。
因此,他急忙答道:“没事,没事。顺路来看一看。”
接着王文韶便坐在床前,问起沈桂芬的病情,一面说话,一面随手拿起茶几上的书来看,却是几本邸抄,便又放下。
“夔石!”沈桂芬突地愤然作色,“你看十一月二十七的那道上谕!什么‘铁汉’?”
王文韶愣了一下,旋即想起,他不满的是“翰林四谏”中的邓承修。此人专好搏击,字“铁香”,所以有“铁汉”的外号。邓承修最近所弹劾的是户部右侍郎长叙,措词固然严刻,但听沈桂芬的语气,似乎鄙夷不屑,却不解其故,便检出十一月二十七日的上谕来看:“邓承修奏:本月十三日为圣祖仁皇帝忌辰,朝廷素服,薄海同遵。风闻户部侍郎长叙,以是日嫁第二女与署山西巡抚布政司葆亨之子为婚,公然发帖,宾客满门,鼓乐喧阗。伏念功令:遇国忌之日,虽在山陬海NFDB4 ,停止鼓乐,奚论婚娶?今长叙、葆亨,俱以二品大员世受国恩,内跻卿贰,外任封疆,而藐法妄为一至于此!使其知而故为,则罪不容诛,使其不知而为之,如此昏聩糊涂,岂能临民治事乎?查长叙为前任陕甘总督裕泰之子,现任广州将军长善之弟,累世高官,连姻帝室。葆亨仰蒙特简,累任抚藩,而公犯不韪,哆然无忌,此而可忍,孰不可忍?臣闻国之为治,赖有纪纲,纪纲不张,何以为国?长叙、葆亨姻亲僚友,多属显官,而俱视为固然,无有一人知其干犯,为之救正者。昧君父之大义。忘覆帱之深思,情迹虽殊,恣欺则一。夫以圣祖之深仁厚泽,百世不忘,皇上方降服弛县,宫廷只肃,而近在辇毂之下,贵戚之家,伐鼓撞钟,肆筵肃客,公卿百僚,称贺争先,此实中外之骇闻,NFEA7 绅所未有。若非明正纪纲,从严治罪,则陵夷胡底等语,本月十三日系属忌辰,户部右侍郎长叙之女,于是日出嫁护理山西巡抚布政司葆亨之子,实属有干功令。长叙、葆亨,均着交部严加议处。”
部议的结果是革职,一时忘却忌讳,竟致丢官,自是过苛。王文韶想起陈、张的奏折,不免忧心,“上头也太纵容这班人了!”他说,“此辈过于质直任性,总要想个法子,压一压他们的气焰才好。”
“哼!”沈桂芬冷笑,“你以为只是质直任性?奸诈得很呢!劾长叙就劾长叙,何苦又牵出长乐初?又是什么‘连姻帝室’,连心泉贝子都中了冷箭。这种鬼蜮行径,算什么铁汉?”
这一说,王文韶才明白。长乐初就是长善,是长叙的胞兄,奕谟字心泉,是长善的女婿。邓承修把他们无端牵涉在里面,用心确有疑问。
“长乐初总算贤者,在广州力倡文教,以驻防将军肯作偃武修文之举,难道还对不起邓承修他们广东人?”
“是的。”王文韶说,“邓铁香的笔锋,原可以不必扫及长乐初的,或者另有嫌隙亦未可知。”
“什么嫌隙?无非长乐初打点京官的炭敬,拿邓都老爷一例看待而已。”
原来是长善对邓承修的炭敬送少了!沈桂芬说此话,自然有根据,怪不得看不起邓承修。王文韶怕事,不敢仔细打听,唯唯地敷衍着。
就在这时候,听差送进一封信来,王文韶偷看了一眼,那笔大气磅礴的颜字,一望而知是翁同NFDA2 的手笔。心念一动,怕信里是提到陈、张两折的结果,便不肯落在翁同NFDA2 后面。
“老师,”王文韶是沈桂芬在咸丰元年当浙江乡试考官所取中的门生,“午门一案结了,仍照刑部原奏。李兰荪大为得意,陈伯潜、张香涛的两个折子,居然把上头说动了。”
一听这话,沈桂芬一愣,然后拆阅翁同NFDA2 的信,将信看完,脸色非常难看,仿佛猝受打击,无所措手的神气。
好半天,他恨恨地说:“走着看吧!”
“老师亦犯不着跟他生闲气。”王文韶劝道,“上结主知,全在实心实力,光是鹜声气,浮而不实,到头来无非自取其败。”
“看人挑担不吃力,那些大言不惭的家伙,几时让他们自己尝尝味道就知道了。”
“是啊,可笑的是吴清卿,书生筹边,煞有介事。俄事总算可以和平了结,不然不知道会狼狈成什么样子?”
“哼!”沈桂芬又冷笑了,“照他们这样子嚣张,纸上谈兵,放言无忌,搞成一股虚骄之气,总有一天,国事让他们败坏得不可收拾。”
“所以,这就全靠老师中流砥柱了。朝廷少不得老师,千万珍摄。凡事放开些,不必过于操心。”
“我也看开了。”沈桂芬忽作豁达语,“只等身子稍微好些,我也要求田问舍,略作菟裘之计。”
“是。老师也太自苦了。”王文韶看着那个小煤炉,不胜感叹地,“谁想得到,相府寒俭如此!”
由此开始,说了好些无关国计的闲话。沈桂芬以腊八粥飨客,王文韶自奉不俭,但颇善于做作,将一大碗配料不甚讲究的腊八粥,津津有味地吃得一干二净,方始告辞。
辞出沈家,在车中回忆刚才跟沈桂芬的谈话,想起长叙,同为户部侍郎,而荣枯不同,急景凋年,谪居寂寞,应该去探望一番。再说,长叙眼前虽倒霉,而“连姻帝室”,跟恭王亦有渊源,终有复起大用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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