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话,在醇王听来,常觉话中有刺,鲠喉难下。
“修南北海的工程,是同治十三年八月初一,就有上谕的。”阎敬铭闭着眼说,“我还记得,当时的上谕是:”现在时值艰难,何忍重劳民力?所有三海工程,该管大臣务核实勘估,力杜浮冒,次昭撙节,而恤民艰。‘以今视昔,时世越发艰难,况且还要大兴海军。从古以来,帝皇大丧天下元气的,无非三事:好大喜功、大治武备;巡观游幸、大兴土木;佞神信佛、祠祷之事。本朝开国,尽惩前明之失,康雍两朝,真可以媲美文景之治,纯皇帝天纵圣明,雄才大略,不殊汉武,然而所失亦与汉武相仿。盛世如此,而况如今?如果又要大兴海军,又要大兴土木,只怕不待外敌欺凌,危亡立见!“
这番侃侃而谈,听在醇王耳朵里,很不是滋味,他的性情有时很和易,有时很褊急,总而言之,心里想说什么,都摆在脸上。所以,不待阎敬铭话毕,神色就很难看了。
孙毓汶在这样的场合,总是耳听别人,眼看醇王,见此光景,一马当先替醇王招架,“丹翁失言了!”他说,“今昔异势,外敌环伺,非极力整顿海防,不足以立国。中法、中日交涉,委屈求全,原就是亟图自强之计。至于勘修三海,为皇太后颐养天年之计,理所当然,本朝以孝治天下,此举万不可省。至于时世艰难,一切从俭,当然亦在慈圣明见之中,谈不到什么大兴土木。”
“但愿如此。”阎敬铭慢条斯理地说,“大兴海军,户部勉力以赴,大兴土木,不知款从何出?”
“本就不是大兴土木。”许庚身接口说道,“不过工程规模虽不大,办事的规制不可不隆重,才是皇上孝养尊崇之道。踏勘一事,得要请七王爷主持。”
“可以。”醇王同意他的看法,“御前,军机一起去看,省得事后有人说闲话。”
很明显,所谓“说闲话”是指阎敬铭。看样子要流于意气,礼王世铎亦很不安,便有意打岔,拉长了嗓子喊:“来啊!”
等将苏拉喊了来,世铎吩咐请军机章京领班钱应溥来写旨。这道上谕很简单,用“钦奉懿旨”的字样,三海应修工程,派御前大臣、军机大臣,以及专管离宫别苑的“奉宸苑卿”,会同醇王踏勘修饰,一切事宜,随时查明具奏。
另外一道大兴水师的上谕,真正是军国大计,关系甚重,所以字斟句酌,颇费经营,花了整整一个时辰,方始定稿。醇王接来一看,写的是:
“谕军机大臣等:现在和局虽定,海防不可稍弛,亟宜切实筹办善后,为久远可恃之计。前据左宗棠奏:”请旨饬议拓增船炮大厂‘,昨据李鸿章奏:“仿照西法,创设武备学堂’各一折,规划周详,均为当务之急。自海上有事以来,法国恃其船坚炮利,纵横无敌,我之筹划备御,亦尝开设船厂,创立水师,而造船不坚,制器不备,选将不精,筹费不广。上年法人寻衅,叠次开仗,陆路各军,屡获大胜,尚能张我军威,如果水师得力,互相援应,何至处处掣肘?当此事定之时,惩前毖后,自以大治水师为主。”
接下来便是指定朝廷倚为柱石的一班疆臣将帅,“确切筹议,迅速具奏”。第一个自是北洋大臣直隶总督李鸿章,第二个是左宗棠,以下是彭玉麟、穆图善、曾国荃、张之洞、杨昌濬,一共是七个人。
最后是一段郑重其事的告诫:“总之,海防筹办多年,糜费业已不赀,迄今尚无实济,由于奉行不力,事过辄忘,几成固习。该督等俱为朝廷倚任之人,务当广筹方略,行之以渐,持之以久。毋得蹈常袭故,摭拾从前敷衍之词,一奏塞责。”
醇王看罢,提笔改动了一两个字,随即便由钱应溥再写一个“奏片”,递到内奏事处,用黄匣捧送长春宫,让慈禧太后核可以后,分缮“廷寄”,交兵部专差寄递七处。
※ ※※
这天晚上,福锟特设盛馔,专请孙毓汶一个人,杯盘之间,有宫中传来的密旨相商。
“上谕是下来了。”福锟低声说道:“上头的意思,你是知道的,此后该如何着手,李总管有话传出来,说要请你出主意。”
“上头的意思”是孙毓汶早就知道的,修三海不过是一个障眼法,其实是想修清漪园。经费如何筹措,工程如何进行,大致也有了成议。但空言容易,以空言见诸实际,就不那么简单了。所以孙毓汶沉吟不语,只是一杯又一杯地喝酒。
孙毓汶是好量,酒越多思路越敏锐,因而福锟并不催他。
直到十来杯酒下肚,孙毓汶方始开口。
“此中有个关键人物,这个人敷衍好了,大事已成一半。”
“你是说朝邑?”
阎敬铭是陕西朝邑人,他当然也是关键人物,但是,“他还在其次。”孙毓汶说:“是李相。”
“嗯。”福锟深深点头,“怎么个敷衍?”
“自然是格外假以词色,要让他们知道,慈眷特隆,然后感恩图报,旨出必遵。”
“中堂!”孙毓汶忽然顾而言他地问,“你看近来言路上如何?”
“马江一役,清流铩羽,比从前消沉得多了。”福锟举杯相敬,“莱山,这是你的功勋!”
孙毓汶坦然不辞地接受了他的敬酒。如果说打击清流亦算功勋,那么,孙毓汶所建的真是奇勋。当年他画策将翰林四谏中的张佩纶、陈宝琛及清流中的吴大澂,派为福建及南北洋军务会办,让大言炎炎,纸上谈兵的书生,去总领师干,无异把他们送入云端,等着看他们摔得粉身碎骨。果然,马江一败,接着追论保荐丧师辱国的唐炯、徐延旭的责任,张陈二人,都获严谴。清流钳口结舌,噤若寒蝉,而吃过清流苦头的人,无不拍手称快,因而有副刻薄的对子,上联叫做:“三洋会办,且先看侯官革职,丰润充军”,说陈宝琛革职,张佩纶充军用“且先看”的字样,意思中还要等着看吴大澂的“好看”。
下联是拿清流中最得意的张之洞作个陪衬。张之洞由内阁学士外放山西巡抚,谢折中一句“敢忘八表经营”,久成话柄,这里少不得再挖苦一番:“八表经营,也不过山西禁烟,广东开赌。”禁烟自是好事,广东的“闱姓”复开,是为了筹饷,在张之洞是万不得已之举,而出以“也不过”三字,卑薄之意,十分明显。
不过一年多工夫,翰林四谏为孙毓汶收拾了一半。再有个邓承修,孙毓汶仿照当年恭王应付倭仁反对设置同文馆的办法,撺掇醇王请旨,将邓承修派到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让他无法再抨击洋务。但话虽如此,只要“铁汉”在京,还得要处处防他。
“言路自然不如以前嚣张了。不过,一半也是没有题目的缘故。修园一事,虽可以不明发上谕,到底不能一手遮尽天下人耳目。中堂,”孙毓汶问道:“倘或有人象同治十三年那样,交相起哄,请停工的折子一个接一个上,请问如何应付?”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盛伯熙算是清流后起的领袖,不过锋芒已不如前,加以慈圣优遇,翁叔平也笼络得住他,大概不会多嘴。此外就很难说了。”福锟接着又说:“我看邓铁香就决不肯缄默。”
“邓铁香的事好办。天造地设有个差使在等着他。”孙毓汶说,“几时你不妨跟七爷提一提。”
“喔!”福锟很注意地问,“你是说让我保荐邓铁香一个差使。是什么?”
“中国跟法国,马上要会勘中越的边界了,邓铁香很可以去得。”
“着啊!”福锟击节称赏,“他既是总理大臣,又是广东人,人地相宜,真正是天造地设的一个差使。莱山,你真想得到。不过,深入蛮荒烟瘴之地,比充军山海关外还苦,只怕他不肯去。”
“这是什么话!”孙毓汶作色答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何能容他规避?这一层,你放心,倒是翰林中颇有些少不更事的得要杀鸡骇猴,找一两个来开刀。”
福锟秉性和易,知道孙毓汶手段阴险毒辣,便觉于心不忍,所以劝着他说:“能找人疏通一下,规诫他们识得利害轻重,也就是了。”
“此辈年少气盛,目空一切,肯听谁的话?”孙毓汶干了一杯酒,沉吟着说,“倒有个人,正好拿他来替李相泡制一服开心顺气丸。”
“莱山,你意中想到的是谁?”
“梁星海。”
※ ※※
梁星海名叫鼎芬,广州人。七岁丧母,十二岁丧父,由姑母抚养成人。生得头大身矮,须眉如戟,相貌一点不秀气,但笔下不凡,在粤中大儒陈兰甫的“东塾”读过书。
那时广州将军名叫长善,他家在八旗大族中算是书香门第。广州将军署的后花园,题名壶园,亭馆极美,好客的长善,大开幕府,延请年少名士,陪他的子侄志锐、志钩一起用功。其中以梁鼎芬年纪最轻,其次是广西贺县的于式枚与江西萍乡的文廷式。这两个人也是东塾的高弟,所以跟梁鼎芬是同窗而又同事,兼以年龄相仿,交情更见亲密。
梁鼎芬科名早发,光绪六年二十二岁就点了翰林,与李慈铭同年。这年的房考官有国子监祭酒王先谦与宗人府主事龚镇湘,龚主事是梁鼎芬乡试的房师,而王祭酒是他这一次会试的房师,王龚两人又是至亲。梁鼎芬从小随父宦游湖南,以此重重渊源,促成了梁鼎芬的一桩姻缘。
龚镇湘有个侄女,是王先谦嫡亲的外甥女儿。龚小姐从小父母双亡,由舅母抚养长大,这时长得亭亭玉立,美而能诗,无论做叔叔的,还是做舅舅的,当然都希望她嫁一个翰林。难得梁鼎芬尚未娶妻,现成的一桩好姻缘,俯拾即是。于是春风得意大登科,秋风得意小登科,这年八月里在京成亲,才子佳人,传为美谈。
梁鼎芬看起来当然志得意满,将新居题名“栖凤苑”。但双栖不多时,便即请假归葬,第二年春天才回京。临行誓墓,立志要做个骨鲠鲠之臣。
三年散馆,梁鼎芬留馆授职编修。以他的文采,自然是红翰林之一,往来的多是名流,其中走得最勤的是,他的同乡前辈,南书房翰林李文田家。
有一天李文田为梁鼎芬排八字,说他活不过二十七岁。李文田的星相之学是有名的,许多人都相信他真能断人生死,所以梁鼎芬大为惊恐,急忙求教可有化解之方。
李文田研究了好半天,回答他说,只有遭遇一桩奇祸,方始可以免死。然而什么叫奇祸,祸从何来?这就大费思量了。
其时中法交涉正将破裂之际,清议抨击李鸿章,慷慨激烈,但都止于口头,上奏章弹劾的,却还不多,就有,措词亦比较和缓含蓄。只有四川藩司易佩绅的儿子,为王湘绮称作“仙童”的易顺鼎,写了一道奏折,说李鸿章有“十可杀”。其实,这是易顺鼎口诛笔伐,聊且快意的游戏笔墨,因为易顺鼎并无言责,也犯不着无缘无故得罪势焰熏天的李鸿章。然而别有会心的梁鼎芬,一看触发了灵感,将这篇稿子要了去,随即誊正,请翰林院掌院学士代奏。
慈禧太后看到奏折,勃然大怒,召见军机要严办梁鼎芬。
阎敬铭极力为他说情,才得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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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毓汶在梁鼎芬身上打主意,要泡制一服专为李鸿章服用的“开心顺气丸”,就是要翻这件案子。慈禧太后对清流本就厌了,也怕将来修清漪园的时候,言官会冒昧谏阻,觉得“杀鸡骇猴”一番,亦是高明的手法,因而同意醇王的奏请,颁发了一道上谕:
“国家广开言路,原期各抒忠谠,俾得集思广益,上有补于国计,下有裨于民生。诸臣建言,自应审时度势,悉泯偏私,以至诚剀切之心,平情敷奏,庶几切中事理,言必可行。
上年用兵以来,章奏不为不多,其中言之得宜,或立见施行,或量为节取,无不虚衷采纳,并一一默识其人,以备随时器使。至措词失当,从不苛求,即陈奏迂谬,语涉鄙俚者,亦未加以斥责。若挟私妄奏,信口讥弹,既失恭敬之义,兼开攻讦之风,于人心政治,大有关系。
恭读高宗纯皇帝圣谕:“中外大臣,皆经朕简用,苟其事不干大戾,即朕亦不遽加以斥詈;御史虽欲自著风力,肆为诋讪,可乎?‘又恭读仁宗睿皇帝圣谕,’内自王公大臣,外自督抚藩臬,以至百职庶司,如有营私玩法,辜恩溺职者,言官据实纠弹,即严究重惩。若以毫无影响之谈,诬人名节,天鉴难逃,国法具在。‘等因;钦此,训谕煌煌,允宜遵守。
如上年御史吴峋,参劾阎敬铭,目为汉奸;编修梁鼎芬参劾李鸿章,摭拾多款,深文周内,竟至指为‘可杀’。诬镑大臣,至于此极,不能不示以惩儆。吴峋、梁鼎芬均着交部严加议处。
总之,朝廷听言行政,一秉大公,博访周咨,惟期实事求是,非徒博纳谏之虚名。尔诸臣务当精白乃心,竭诚献替,毋负谆谆告诫之意,勉之!慎之!“
吏部奉到上谕,立刻议奏,吴峋、梁鼎芬应降五级调用。这是“私罪”,所以过去如有“加级”、“纪录”等等奖励,则不能抵销。
这个结果,惹得清议大哗。言官论罪,本就有闭塞言路之嫌,决非好事,而况律法不咎既往,已经过去的事,翻出来重新追论,不但对身受者有失公平,而且开一恶例,以后当政者如果想入人于罪,随时可以翻案,岂不搞得人人自危?
话虽如此,但此时言官的风骨,已大不如前,看上谕中有高宗和仁宗两顶大帽子压在那里,吓得不敢动弹。同时认为吴峋和梁鼎芬当时持论过于偏激,亦有自取其咎,要为他们申辩,很难着笔,便越发逡巡却步了。
不过,私下去慰问吴、梁二人的却很多。吴峋不免有悲戚之色,而梁鼎芬的表情,大异其趣,颇有“无官一身轻”的模样。因为这年正是他二十七岁,想起李文田的论断,一颗心便拧绞得痛,而现在冷镬里爆出个热栗子,忽得严谴,算是过了一道难关,性命可保,如何不喜?
只是性命可保,生计堪虞。编修的官阶正七品、降五级调用,只好当一个仅胜于“未入流”的从九官末官,在本衙门只有职掌与誊录生相仿的待诏是从九品,从来就没有一个翰林做过这样的官。所以这个降五级调用的处分,对梁鼎芬来说,等于勒令休致,比革职还重。革职的处分,只要风头一过,有个有力的人出面,为他找个劳绩或者军功的理由,一下子便可以奏请开复。降官调用就非得循资爬升不可了。
因此,接奉严旨之日,应付完了登门道恼的访客,到晚来梁鼎芬要跟一个至交商量今后的出处。这个人就是文廷式。
文廷式此番是第四次到京城。上一次入都在光绪八年,下榻栖凤苑中,北闱得意,中了顺天乡试第三名,才名倾动公卿,都说他第二年春闱联捷,是必然之事。那知到了冬天丁忧,奔丧回广东,如今服制已满,提早进京,预备明年丙戌科会试,仍旧以栖凤苑为居停。在梁家的听差、丫头和老妈子眼中,他的身分象舅老爷,因为穿房入户,连龚夫人都不须避忌的。
是这样的交情,所以文廷式在梁鼎芬交卸议处之际,就替他捏了一把汗,及至严谴一下,便如当头一个焦雷,震得他魂飞魄散。虽然梁鼎芬本人反觉得是桩“喜事”,无奈他那位龚氏夫人,顿时玉容憔悴,清泪婆娑,文廷式看在眼里,不知怎么,竟是疼在心头的光景。
白天还要帮着梁鼎芬在客人面前做出洒脱的样子,此时灯下会食,就再也不须掩饰了,“星海!”他抑郁地问:“来日大难,要早早作个打算。”
“正是。我就是要跟你商量,京里自然不能住了。”
“那么,”文廷式说,“回广东。”
梁鼎芬默然。如果不愿在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