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十年八月,圆明园被焚。当时最心疼的,恐怕除了文宗,就是雷景修了!雷家数代心血,化为乌有,而自康熙至乾嘉,一百年辛苦经营的中国第一名园,遭此浩劫,估量国家财力物力,再无重复旧观之望。因此,雷景修从世居的海淀,迁家到西直门内东观音寺。其时诸子都已长成,最能干的是老三雷思起,文宗的定陵,就由他主持兴建,工成赏官,是个盐大使的衔头。
同治十三年重修圆明园,闹得天翻地覆,其实穆宗一半是为母受过。在慈禧太后亲自干预之下,雷思起与他的儿子廷昌,曾蒙召见五次,雷景修收集的图稿“烫样”,此时大得其用,“样子雷”的名声,再度传播入口。但随着“天子出天花”的穆宗驾崩,一切似都归于泡影,雷思起也就郁郁下世了。
※ ※※
如今雷廷昌又蒙慈禧太后召见了,是由内务府大臣福锟带领,磕头报名以后,慈禧太后问道:“你父亲呢?我记得你父亲叫雷思起。”
“是!”雷廷昌答道:“奴才父亲在光绪二年去世了。”
“你今年多大?”
“奴才今年四十一。”
“你弟兄几个?”
“奴才弟兄三个。只有奴才在样式房当差。”
“你现在是多大的官儿?”
“奴才本来是候选大理寺承。光绪三年惠陵金券合龙,隆恩殿上梁,奴才蒙恩赏加员外郎职衔。”
“普陀峪的工程,也有你的份吗?”
普陀峪就是慈禧太后将来的陵寝所在地,经营多年,耗资巨万,雷家在这一陵工上就发了一笔大财,所以听慈禧太后提到此事,赶紧碰头答道:“老佛爷的万年吉地,奴才敢不尽心?”
“是啊!你家世受国恩,如果再不尽心,可就没有天良了。”
慈禧太后问道:“清漪园从前也是你家承办的吧!”
“是!”雷廷昌说,“清漪园在乾隆十五年改建为大报恩延寿寺,是奴才的太爷爷手里的事。”
“清漪园这个地方怎么样啊?”
问到这话,雷廷昌不敢怠慢。他是早由立山那里接受了指示的,要尽力说得那地方是如何如何地好,只要讲得动听,尽管不厌其详。不过话虽如此,雷廷昌却怕慈禧太后不耐烦细听,讲到一半,嫌噜苏不让他再往下说。那一来,只怕就此失宠,以后再无“面圣”的机会了。
因此,他磕个头说:“回老佛爷的话,清漪园的好处极多,来历很长,怕老佛爷一时听不完,是不是让奴才写个节略,等老佛爷闲下来有兴致的时候,慢慢儿细看?”
“不要紧。”慈禧太后为“好处极多”这四个字所打动,兴味盎然地说,“你慢慢儿说好了。”
“是!”雷廷昌答应一声,由万寿山谈起。
万寿山在元朝叫做瓮山,南面的一片湖叫做金湖。地当玉泉山之东,圆明园之西。明朝在此地建有圆静寺和好山园,康熙四十一年,就此一寺一园改建作行宫,就是瓮山行宫。
乾隆十六年,高宗生母孝圣宪皇后六旬万寿,高宗特就圆静寺改建为大报恩延寿寺,祝禧颂圣。瓮山改名为万寿山,金湖疏浚拓宽,赐名昆明湖。临湖建园,题名“清漪”。
建大报恩延寿寺,是在乾隆十五年开的工,建清漪园及疏浚昆明湖,是乾隆十六年的事。这年正月,高宗奉皇太后第一次南巡,三月初一驾临杭州,初睹“西子”,惊为天下美景第一,湖山胜迹,题咏将遍,流连半月之久,方始移驾苏州。四月间回銮抵京,降旨修清漪园,导西山、玉泉山之水,广为疏浚昆明湖,形状即为西湖的具体而微,而清漪园的经营,有许多地方取法于西湖的名胜。西湖的苏堤与湖心亭,都出现在昆明湖中,最明显的是,万寿山前山正中所建的九层大塔,也就是报恩寺塔,与西湖雷峰塔的形状,极其相象。
万寿山分为前山与后山两部分,后山有一条小河,沿河筑一条街道,全仿苏州,颇具江南水乡的风味。这些景致,都成陈迹,雷廷昌并未见过,但他的口才来得,描绘得十分生动,真让慈禧太后听得忘倦了。
最后才谈到清漪园遗址的好处,一句话:有山有水。这句话听来平淡无奇,需要拿别处来比较,才见得“有山有水”四个字不容易做到。西苑虽有白塔山,其实不过一处丘陵;圆明园方圆二十里,有名的美景,就有四十处,但水多山少,格局散漫,不如清漪园背山面湖来得紧凑。
提到圆明园的散漫,慈禧太后颇有感慨,也深悔失计。当年重修圆明园,工费也用了一两百万,加上拆除的旧木料折价,总计要用到三百万左右,结果半途而废,仍是荒凉一片。就因为圆明园太大了,几百万银子花下去,看都看不见。如果用这三百万银子,另修一处园子,必定粲然可观。
就这一念之间,慈禧太后决定了,决定接纳内务府的献议,重修清漪园。
当然,这话不能谕知雷廷昌,回宫以后,要找李莲英来商议。
“听雷廷昌说得倒真中听。有几百万银子,花在清漪园上头,一定有个看头儿。”
“原是这么着!”李莲英对慈禧太后说话,完全是老管家对老主母的口吻,没有繁琐的称谓与虚文,是那种尊敬中含着亲切的味道,“而且修清漪园,也比修圆明园来得名正言顺。”
“怎么呢?”
“当年乾隆爷替老太后上寿,修了大报恩延寿寺,盖了清漪园,如今万岁爷不也该大报恩吗?”
一句话提醒了慈禧太后,意向越发坚定。倘或有言官不知趣,象当年谏阻圆明园工程那样,就由皇帝下一道上谕,引用高宗为孝圣宪皇后建寺修园祝禧的祖宗成法,狠狠地训斥一番,看谁还敢多嘴?
“你就说给福锟吧!让他跟立山核计,怎么样先叫雷廷昌画个图来看看。”
“奴才马上去传旨。”李莲英问道:“那里有山有水,怎么个把万寿山、昆明湖用得上?先得请旨,好让他们照老佛爷的意思去办。”
这是李莲英故意这样说的,其实已有草图。慈禧太后不知就里,想了一会说:“办事的地方总要有的。”
那是一定的。皇太后在园颐养,皇帝不得不随侍,召见臣工,裁量大计,不但要有正殿,还得要有臣下的直庐,草图上连这座召见臣工的正殿的名字都已拟好了,叫做“红寿殿”。不过,这时候的李莲英却只能答应一声:“是!”
“再要有烧香的佛阁。”
“是!”李莲英说,“那得离寝宫近的地方。”
“可也得在山上。”
“寝宫可不能盖在山上,上下不便。”
“寝宫就盖在山坡上,临着湖。”
“老佛爷的算计好。”
不是慈禧太后的算计好,是立山的算计好,一佛阁一寝宫的位置早就相度好了,正就如慈禧太后所指示的,建在仁寿殿之后,背山面湖的地方。
“我想到的就这两处。”慈禧太后说,“咱们在这儿瞎琢磨没有用,人家几辈子在样式房掌案,自然知道怎么取景,怎么样才新奇有趣?管保画来的图,比咱们想得要好。”
“是!”李莲英说,“奴才马上去说给福中堂,让他传旨,总在十天八天之内,把草图画得来。”
“十天八天怕来不及。给他们半个月的限吧!”
“那就更好了。”李莲英问说:“跟老佛爷请旨,这件事,要不要说给七爷?”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断然决然地说:“先不必跟他说。等我看了草图,让他们估一估,得要多少银子?有了准数,我自己来跟他说。”
“是!”李莲英答应着,心里在想,“新奇有趣”四个字,可千万不能忘掉。
李莲英当然了解慈禧太后的意思,甚至早就预料到必是如此处置。扩修三海的工程,马上就要大举进行,此时来谈重修清漪园,正好给醇王一个谏阻的借口,自非所宜。
但是,要瞒着醇王就有许多办不通的地方,因为他如今是“太上军机”,纵非大小事务一把抓,却是无事不可过问。李莲英心里在想,这个差使很难办,要能风平浪静地过关,着实得要费一番心思,目前决不能张扬,甚至连福锟都还不到可以商量的时候。
这时候,能商量的只有一个人:立山。
※ ※※
立山已经知道了召见雷廷昌的经过,而且已料到李莲英一定会来传达密谕,所以这天下午不出门也不见客,在家专侯宫中的消息。
果然,下午两点多钟,李莲英来了。他是熟客,也是忙人,所以宾主都不作无谓的寒暄,一进立山那间摆满了古玩的精致书斋,立即便谈正事。
“今儿召见‘样子雷’,上头听他的话很对劲。”李莲英问道,“你知道不?”
“我知道。雷廷昌到我这儿来过了。”
“那好,省得我再说一遍。”李莲英说,“图样怎么样?半个月之内能不能赶出来?大殿、佛阁照咱们核计的样子画,另外的景致,着实也要费点儿心思。”
“大哥请放心,错不了!草图已经有了。大哥如果今天能不回宫,我把雷廷昌找了来讲给你听。”
“不回宫不行,再说草图上也看不出什么来。”“那,”立山问道,“大哥跟上头回一声,那天我陪你上万寿山走一趟,让雷廷昌当面讲解。”
“雷廷昌是样式房掌案,讲装修他是专工,但那里该摆一座亭子,那里该起楼,那里该凿池子架桥,又是一门学问。他行吗?”
“行!”立山答得异常爽脆,接着又说:“当然也另外找得有人。”
“好吧!我跟上头去回,就在三五天当中,抽空去一趟。
你听我的信儿好了。“
“是!我随时预备着,说走就走,什么时候都行。”
李莲英点点头,然后正一正脸色说道:“现在要谈到节骨眼儿上来了。上头心很急,巴不得图样一定就动工,可又不愿意先让七爷知道,说等工料估出来以后,再跟七爷说。你看,怎么样?”
立山不即回答,反问一句:“大哥看呢?”
“如说要先跟七爷商量,就难了。就算七爷不敢不遵懿旨,只要一经军机处,或者海军衙门,事情就闹开来了。”
“是!只有生米煮成熟饭再说。”
“生米煮成熟饭,不就能吃了吗?”李莲英双手一摊,“柴米又在那儿?如今是七爷当家,不跟他要跟谁要?”
“先不跟当家人要也不要紧。”
“怎么呢?不正应着那句话: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不要紧!自有人能垫。”
这“自有人”当然是立山本人。李莲英听他口气太大,惊异之余,不免反感,“兄弟,”他用讥刺的口吻说:“你有多少银子垫?”
“大哥面前不敢说假话,我是苏州人说的‘空心大老官’。不过,大家都知道有大哥撑我的腰,就放心我了。”立山从容答道:“第一,兴工少不得几家大木厂,垫料垫工都愿意;第二,监工采办少不得在内务府还要用些人,他们在外面都挪得动,也垫得起。”
那一顶“有大哥撑我腰的高帽子”,将李莲英罩住了,他点点头说:“这还罢了!不过,垫款一时收不回,可别抱怨。”
“钱有的是。只要大哥得便跟上头回一声,知道有这笔垫款,要收回也容易。”
这短短两三句话,在李莲英便有两个疑问,第一是钱在那里?第二是何以见得收回容易?当然,立山有一套解释。
钱在部库。他告诉李莲英说,从阎敬铭当户部尚书以来,极力爬梳剔理,每年都有巨额节余,详细数目虽无法知悉,但估计每年总有一两百万。
这笔款子,阎敬铭是仿照大清全盛时代的成例,积蓄成数,不轻易动用,专备水旱刀兵不时之需。因此,对外也是秘密的,甚至慈禧太后都不见得知道。自从总司国家经费出纳的“北档房”为阎敬铭力加整顿,打破满员把持的局面,指派廉能的汉缺司员掌理之后,他要有意隐瞒这笔巨款是办得到的。
这笔巨款,照立山的看法是可以提用的,只要阎敬铭不加阻挠,换句话说,户部尚书换一个肯听话的人,凭皇太后的懿旨,几百万银子,叱嗟可办。
“原来如此!”李莲英还有些不大相信,“我也听说,阎尚书积得有钱,但也不至于有那么多吧!”
“有!”立山断然决然地说,“我是听户部的老书办说的,错不了!”
“好,就算有。”李莲英又说,“就算上头肯交代提用,可是这笔款子交给谁来用?总得有个衙门出印领啊!”
这就是说,如果是由海军衙门或者工部出印领,再转拨奉宸苑领用,其间便费周折,对归还垫款,一定要先追根问底,如说是奉懿旨办理,懿旨却又何在?那时候慈禧太后亦不便出面说一句:“不错,是有这回事!”数目到底太大,不便这样子苟且。
理会得此中深意,立山深深点头,“大哥说得是!”他说,“这笔款子当然拨给内务俯,现在咱们动工,亦当作内务府每年照例的修缮办理,不用动折子,也不用下上谕,一切都是面奉懿旨。不过……。”立山欲语不语,似乎有碍口的地方。
“怎么?兄弟!”李莲英说,“在我面前,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内务府人多主意也多。说句泄底儿的话,有好处争着来,要办事都往外推。如今修园照内务府常年修缮的例子办,只怕没有一位能挑得起这副担子。我呢,奉宸苑的郎中,连我们堂官都得听内务府司官的,那还有我说话的份儿?修三海是七爷在管,凡事直接打交道,越过内务府这一层,不算我失礼。现在可又先不让七爷知道这回事,大哥,我可真有点儿有力使不上了。”
话说得相当含蓄,但李莲英一听就明白,而且深有同感。为了办事方便,慈禧太后交代下来,他直接告诉立山,如臂使指,十分方便。倘或要经过内务府大臣一层一层转下来,不特多费周折,原来的意思,保不定就会走样,并且有些话也不便说。这一层于公于私的关系都很大,得要好好作个安排。
于是他点点头说:“我知道了。我自有道理,反正准教你痛快就是了!”
“谢谢大哥!”立山笑嘻嘻地请了个安。
“空口说谢怎么样?”李莲英开玩笑似地答说,“‘有宝献宝’,快拿出来吧!我得赶回宫去。”
“有,有!”立山一叠连声地答应。
李莲英喜爱“奇技淫巧”之物,立山经常替他预备一些。这天捧出来的是一包西洋玩物,从金发碧眼的西洋春册到会走路的洋娃娃,总计十来件之多,足供他晚来无事,消遣好几个长夜之用。
※ ※※
在归途中,李莲英就替立山想到了一个好缺,但是这个缺亦不是能随便调动的,先得仔细看看,有什么机会能撵掉旧的,才能补上新的。
因此,他这天回宫,只夸赞立山的好处,说他办事实心实意,干练爽利,既有担当,又肯任劳任怨。接着便提到挑个日子,预备上清漪园去实地勘察一番,再画图样进呈。话很多,却始终不露如何给立山调个差,得以直接指挥的意思。
“好啊!”慈禧太后很赞成李莲英去看一看。因为他每次看了什么回来,耳闻目见,讲得清清楚楚,就等于她亲闻目睹一样,“你就在这三两天里头,好好去看一看。先画个地形图来。”
“奴才就后天去吧!”
“后天?”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我本来想后天去看看长春宫搭的戏台,那就改在明天去看。”
长春宫搭戏台是这年兴出来的花样,为的是传召外面的戏班子方便,为此慈禧太后特地移居储秀宫,而长春宫的戏台,限期九月底“报齐”,这天是九月二十六,离限期还有四天,依内务府办事的习惯,一定还不曾搭妥当。李莲英本想劝阻,到了限期那天再去看,话都到了口边,灵机一动,将要说的话缩了回去,响亮地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