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醇王想了一下又说,“最好先布置几个人在那里,到时候合词陈奏,务必请上头收回成命,比较妥当。”
“不用布置。到时候自然有人会照王爷的意思办。”醇王点点头,想到另外一件事,“仲华,”他问,“你看,上头要叫皮硝李跟着我去,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莲英未净身入宫以前,做的是硝皮的行当,所以有这么个“皮硝李”的外号。荣禄心想,醇王这话可是明知故问?
如果他真无所知,话就只能说一半了。
说一半就是只说一件。李莲英此行的任务,据荣禄所知,一共有二,其中之一是,慈禧太后想要知道,醇王的声望到底如何?这自是“雄主猜忌”之心,说给忠厚老实的醇王听,会吓坏了他,不宜多嘴。
于是他只说另外一半:“北洋练兵,水师也好,海军也好,花的钱可真不少了。上次不有人说,济远舰不值那么些钱?后来李少荃奏复,不如外间的传言,事情算是压下来了。不过上头到底有些疑心,派皮硝李去,我想,就有个明查暗访的意思在内。”
“说得有理,倒要留点神。”
于是他第二天便传下话去:这一次校阅,务必大张军威,意思是要让李莲英震眩于军容之盛,好回去向慈禧太后侈谈其事,觉得大把银子花得很值。
六六
出海那天,正值满月,半夜一点钟上船,子潮已过,海面异常平静,李鸿章称颂:“全是托王爷的福!”
坐的是最大的一艘定远舰,舰上最大的一间舱房,也就是定远舰管带,到德国去过的“总兵衔补用副将刘步蟾”的专舱,重新布置,改为醇王的卧室。其次一间,不是李鸿章所用,而是特为留给李莲英。专门办这趟差的天津海关道周馥,亲自领着李莲英进舱,原以为一定会有几句好话可听,那知不然!
“周大人,”穿着一身灰布行装的李莲英问道:“这间舱也很大,跟王爷的竟差不多了。是怎么回事?莫非船上的舱房,都是这么讲究?”
“那里?”周馥答道:“兵舰上的规矩,最好的一间留给一舰之长的管带,就是王爷用的那一间,再下来就数‘管驾’所用的一间,特为留给李总管。”
“李中堂呢?”
“李中堂是主人,用的一间,要比这里小些。”
“这不合适。”李莲英大摇其头,“李中堂虽做主人,到底封侯拜相,不比寻常。朝廷体制有关,我怎么能漫过他老人家去。周大人,盛情心领,无论如何请你替我换一个地方。”
周馥大出意外,再想一想,他多半是假客气,如果信以为真可就太傻了。因而一叠连声地说:“李总管不必过谦。原是李中堂交代,这么布置的!”
“李中堂看我是皇太后跟前的人,敬其主而尊其仆。我自己可得知道轻重分寸,真以为受之无愧,那就大错特错了!周大人,”李莲英说:“如果真没有地方换,也不要紧,我看王爷舱里的那间套房,四白落地,倒清爽得很,我就在那里打地铺吧!”
那怎么可以?周馥心想,那个套间是“洋茅房”,李莲英不识白瓷抽水的“洋马桶”,竟要在那里打地铺,传到舰上洋教习的耳朵里,可真成了“海外奇谈”!
当然,这话亦不便明说,无可奈何,只好答应掉换,而换那一间,却又煞费周章。照理说,他既不肯凌驾“李中堂”而上之,自然是跟李鸿章的卧舱对换。但这一来李鸿章便得挪动,必感不便,必感不快,自己的差使就又算办砸了。
想一想,只有请示办理,便请李莲英稍坐,他赶到李鸿章那里去叩门。等开门望里一看,李鸿章穿一身宁绸夹袄裤,赤足坐在铜床上,床前一张小凳子,坐的是专门从上海澡塘子里找来的修脚司务小杨。李鸿章早年戎马,翻山越岭,一天走几十里路是常事,因而一双脚长满了鸡眼,每天不是热水洗脚,细细剔理,第二天便无法走路。
见此光景,周馥也就不必再说对换的话了,“李总管一定不肯用那间舱,要换地方。”周馥说道:“我拿我那间舱给他,我自己找地方去挤一挤。特为来跟中堂回一声。”
“喔,怎么回事?”等周馥将李莲英的话,都学了给李鸿章听以后,他脸色郑重地说:“你们都记着。此人可不比安德海,从这一点上就看得出来了!”
“是!”周馥将他的话在心里默诵了一遍,请示另一事:“王爷上船的时候说,想看看东海日出,到时候要不要预备?”
“预备归预备,不必去惊动他。日出,也就是三四点钟的时候,这会儿都快两点了!何苦闹得人饥马乏?”
※ ※※
舰桥上布置了座位、饮食,预备醇王有兴,正好迎着旅顺口正东方向看日出。结果并无动静,醇王一直到早晨六点钟才醒。
等他一醒,李莲英已经在伺候了。醇王看他帮忙张罗,要这要那,有条不紊,竟象服侍惯了的,心里不免佩服,怪不得慈禧太后少不得他这么一个人。
一想到慈禧太后,立刻便生警觉,三品顶戴的长春宫总管,自己居之不疑地受他的侍奉,岂不是太僭越了。因而提高了声音说:“莲英,你歇歇去吧!你也是李中堂的客,不必为我费神。”
“老佛爷交代过的,让莲英侍候七爷。”李莲英说,“就是老佛爷不交代,莲英不也该在这儿伺候吗?”
“得,得!何必还讲这些礼数,你搁下吧!”
说之再三,李莲英只有歇手,但却仍旧守着他的规矩,悄悄儿肃立在门口,见到李鸿章也照样请安,一点都看不出大总管的架子。
这一天整日无事。醇王大部分的时间,坐在舰桥上看海,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航行大海,也是生平第一次乘此艨艟巨舰,因而处处觉得新奇,时时暗道“惭愧”,不懂的东西太多了。从前常批评恭王办洋务并无实效,甚至心目中以为洋人不足道,洋务不必办,也是太错了!
到了晚饭以后,旅顺已经在望,九点多钟,定远舰进港,码头上灯笼火把无其数。等醇王坐小船登岸,旅顺守将四川提督宋庆,身穿黄马褂,头戴双眼花翎,率领属下将官,已在道旁跪接。时候不早,为了让醇王得以早早休息,一切繁文缛节,概行蠲免。宋庆到行辕请过安,立即回营,连夜作最后的检点,预备校阅。
第二天一早,醇王身穿黄行装,上罩五爪金龙四团石青褂,头戴三眼花翎宝石顶的凉帽。这天有小雨,所以又披一大红羽纱的雨衣。先坐红幨洒金的明轿到校场,然后换乘特地从京师运来的一匹菊花青大马,在震天的号炮和乐声之中,到演武台前下马。
等宋庆禀报了受校人数,随即开始校阅。先看阵法,次看射鹄,弓箭换成洋枪,乒乒乓乓,热闹得很。醇王拿千里镜照着靶子,红心上的小洞,密如蜂窝,足见“准头”极好。
醇王极其高兴,传谕赏银五千。
回到行辕,召见将领,少不得还有一番慰勉。吃过午饭,接见洋人,一个是英国海军出身的琅威里,现在受聘担任北洋水师“总巡”;一个是德国人汉纳根,专责监修炮台。这两名“客师”事先曾受到教导,亲王仪制尊贵,接见之时,洋人虽不须磕头,但并无座位。不过醇王颇为体恤,不让他们站立太久,略略问了几句话,便“端茶碗”送客了。
第二天校阅海军。演武台搭在旅顺港口左面黄金山上。口外已调集八艘兵舰,北洋的定远、镇远、济远三铁甲船,超勇、扬威两条快船,以及属于南洋,由福建船政局所造开济、南琛、南瑞三战船。先是演习阵法,前进后退,左右转弯,八船行动如一,醇王赞赏之余,不免困惑,便开口相问了。
“海面如此辽阔,八条船的行动这样子整齐,是怎么指挥的呢?”
这话是向李鸿章发问的,他便转脸向北洋水师大将,天津镇总兵丁汝昌说道:“禹庭,你跟王爷回话。”
“回王爷的话,白天是打旗,叫做‘旗语’,晚上是用灯号。”
“喔,那么由谁指挥呢?”
“是旗舰,今天是用镇远做旗舰。”
“旗舰又由谁指挥呢?”
这话颇难回答,李鸿章却在旁从容答道:“今天自然由王爷指挥。”
“嗯,嗯。”醇王问道:“也是用旗号传令吗?”
“是的。”
“那么,我来试一试。”醇王指着洋面说,“现在的阵法好象是‘一字长蛇阵’,能不能改为‘二龙抢珠’的阵法?”
丁汝昌当即遣派一只汽艇,追上旗舰,传达命令。镇远舰上随即打出旗语,首尾衔接的一条“长蛇”,渐化为二,以双龙入海之势,分左右翼向黄金山前集中,鸣炮致敬。
这下来便是最紧要的一个节目:“轰船”。事先拖来一艘招商局报废的旧船,作价卖给北洋衙门,作为靶船,桅杆特高,上悬彩旗;此外还有大小不等,飘浮在海面的许多目标。一声令下,首先是海口东西两面山上的十二座炮台,一齐发炮,参差交叉,织成一道炽烈的火网,将入口的海道,完全封锁。接着是二品衔道员刘含芳所管带的鱼雷艇打靶,但见海面激起一条条白色的水纹,如水蛇似地,窜得极快,遇着浮标,轰然爆炸。片刻静止,海面上已浮满了散碎的木片什物。醇王对此印象特深,觉得气势无前,实在是破敌的利器。因此,乘回帐房休息之时,便问李鸿章:“北洋的鱼雷艇,现在有几条?”
“只有五条。”
“五条?”醇王讶然,“看样子倒象有几十条似地。”
“海面辽阔,防护南北角,总得有一百条鱼雷艇才够用。”
“一条要多少银子?”
“总在四、五万之间。”
“照这样说,造一条铁甲船的钱,可以买四、五十条鱼雷艇?
“是!”
“这可以好好筹划一下,不过花两条铁甲船的钱,就可以让敌船望而却步,很划得来啊!”
“王爷明鉴。”李鸿章答道,“钱自然要紧,人也要紧。有那么多鱼雷艇,没有那么多人,依然无济于事,所以设学堂也是当务之急。等王爷回天津,想请驾去看看武备、水师两学堂。”
“好!我一定要看。”
“此刻,请王爷出帐,看铁甲舰‘轰船’。”
等醇王重登黄金山上的演武台,南北洋八艘战船已布好阵势,分东西两面排开,头南尾北,炮口都对准了靶船。而发号司令的丁汝昌,却站在演武台上,等醇王坐定便请示:
“是否即刻飞炮”
“放吧!”
于是,台前旗杆上一面金黄大旗,冉冉上升,升到顶端,只听隆隆巨响,硝烟迷漫,波飞浪立,炮火都集中在一处。轰过一盏茶的工夫,炮停烟散,那艘靶船的桅杆彩旗,早已不知去向,海面上布满了碎片油渍。如果这是一艘法国兵舰,就算轰沉了。
醇王得意非凡,转脸向持着长旱烟袋,侍立一旁的李莲英问道:“你都看见了?”
“是!”
“回去跟皇太后回奏,海军办得不错!很值得往这上头花钱。”醇王又说:“旅顺是北洋的门户,门户守得严,京师稳如泰山。请皇太后放心!”
李莲英只诺诺连声,不多说一句话,那个恭顺小心,谨守本分的样子,使醇王在满意之余,略有些诧异,疑心平时听人所说,甚至是醇王福晋所说,皮硝李如何怙权弄势,都不免见闻不确,言过其实。至于北洋衙门及直隶总督衙门办差的官员,看在眼里则无不大出意外。他们心目中的李莲英,即令不是法门寺中的刘瑾,也该是连环套中的梁九公,再有个现成的例子就是安德海。畿辅的文武官员,颇有亲眼见过安德海当年经通州、天津沿运河南下的那种气派、势焰的,两相比较,更使人难以相信李莲英是慈禧太后面前的说一不二的大总管。
却也有极少数的几个人,正因为他如此,反而格外重视。
其中之一就是李鸿章。他找个空召来亲信,有所嘱咐。
李鸿章有各式各样的亲信,办这类差使的是周馥与盛宣怀,他对这两个人说:“我跟你们说过,此人不比安德海,要好好留神。这两天看起来,越有深不可测的样子,总得要想法子摸摸底才好。”
“太监总是太监,没有个不喜欢戴高帽子的。不过,有人喜欢明戴,有人喜欢暗捧。”周馥很起劲的说,“我就不相信,收他不服。”
“收服?”李鸿章摇摇头,“谈何容易!你不可自信太甚。”
“我不敢!”周馥欠身答道,“我也只是替中堂尽做主人的礼数。人非木石,又是这样熟透世故的人,不能无动于衷。”
“光是尽东道主的礼数,是不够的,要办事才行!”李鸿章说,“他远涉风涛,还委屈戴个六品顶戴,必有所为。难道醇王还少人照料,上头特意派他来伺候?不会的!”
“中堂剖示,一针见血。”盛宣怀接口说道,“皇太后派他来,必有指示,我想不如探探他的口气,皇太后倘有‘传办事件’,北洋能够量力报效,让他能顺顺当当交差。以后一切,就都好办了。”
“这是要的!”李鸿章点点头说:“你就去一趟吧!”
于是在旅顺事毕,航向烟台途中,盛宣怀便尽量找机会跟李莲英接近。他们素有交往,而直接见面的机会不多,加以李莲英有意要避嫌疑,几乎寸步不离醇王左右。遇到醇王要休息时,便避入护卫起坐的房舱,大小官员想要单独见他一面,真个难如登天。
然而,盛宣怀亦不是没有收获。李莲英虽见不着面,却跟他随带的苏拉打上了交道。这个苏拉名叫瑞锦山,其实是李莲英的耳目。当然,为人很厉害,是不消说得的。
因此,盛宣怀拉关系“套近乎”的用意,在他洞若观火,好在他的身分比他主人差得太多,无人注目,所以不妨就势借势,跟盛宣怀接近。然而,有其主,必有其仆,在盛宣怀面前,他亦不敢平起平坐,并且口口声声“盛大人,盛大人”,叫得恭敬而亲热。
头一次是结识,彼此都不便深谈,不过周旋尽礼而已,但从烟台回天津,情形就不同了。醇王在天津要查阅炮台,看操看学堂,一共有五天的勾留,不但时间从容,而且盛宣怀在天津有公馆,招邀到私寓欢叙,便可以避人耳目,无话不谈了。
那天是由盛宣怀口头邀约到家吃晚饭。可是过午不久,便派车将瑞锦山接了来。主客都是便衣,又是在起坐的花厅中相见,因而少了许多拘束,由此行的见闻谈起,很快地谈到了李莲英。
“锦山,”盛宣怀很亲切地喊着名字,是那种旧友重逢的语气,“你跟李总管几年了?”
“九年。”
“九年?那是……在李总管刚进宫不久,你就跟他了。难怪他拿你当亲信。”
“也不敢说是李总管的亲信。不过,有什么事,他总是对我说就是。”
“这样说,你也天天进宫?”
“是的。”
“那么,皇太后也是天天见的罗?”
这些地方,就见得瑞锦山有分寸,不敢瞎吹:“我们那到得了老佛爷跟前?”他说,“就是有顶戴的人,不奉呼唤,也不敢走过去呀!”
“说得是!”盛宣怀用关切的声音说:“皇太后就相信李总管一个,不定什么时候召唤,从早到晚侍候在那里,真要有龙马精神才对付得下来。”
“是!不要说李总管,就是我们,也够受的。”瑞锦山说,“御药房倒多的是补药,不过性子热,也不敢乱吃。”
提到补药,盛宣怀立刻就向侍候倒茶装烟的丫头说:“你进去问一问姨奶奶,上个月法国领事送的葡萄酒还有几瓶?都拿来!”
“说葡萄酒活血,是不是?”瑞锦山问。
“对了!这种酒养颜活血,药性王道,常服自有效验。不过,法国的葡萄酒也跟我们的‘南酒’,要出在绍兴才好那样,得是内行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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