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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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全传- 第2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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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下面一首:“锦绣堆边海子桥,西风黄叶异前朝;朱墙圈后行骙断,十顷荷花锁玉娇。”

这首诗有确切的地名,皇帝读过《啸亭杂录》、《天咫偶闻》这些谈京师变迁及掌故的书,知道“海子桥”就是地安门外,什刹海上的三转桥,桥北不远就是恭亲王府,本来是和母凇G∧┠辏首铀揭榇⑽唬适咦颖蠢沼拉U表示:“天下至重,何敢存非分之想?只望有一天能住和姆孔樱谠敢炎恪!逼浜笥拉U同母的胞兄皇十六子受内禅,就是嘉庆。嘉庆四年太上皇帝驾崩,和婕丛饣觯掠遥小昂瞳|跌倒,嘉庆吃饱”之谣。而那座巨宅便赐给了已封为庆郡王的永璘。 咸丰初年,方改赐恭王。

但是玩味诗意,却又似别有所指。恭王近年固然韬光养晦,当政之日,亦未曾扩修府第,所谓“朱墙圈后行骙断”这句诗毫无着落。而且既是宫词,亦不应该谈藩邸之事。

细想一想,或者是指拆迁蚕池口教堂,扩充西苑一事。三海在明朝称为“三海子”,又称“西海子”,海子桥大概泛指三海子的某一座桥。那一带本来是相当荒凉的,今昔相比,自是“西风黄叶异前朝。”一经拆迁蚕池口教堂,划入禁苑,行人不到,即所谓“朱墙圈后行骙断”。然则“十顷荷花”是写中南海的夏日风光,只不知“玉娇”指谁?皇帝想不懂。

想得懂的是这一首:“九重仙会集仙桃,玉女真妃共内朝;末座谁陪王母宴?

延年女弟最妖娆!“

这是指李莲英的胞妹,慧黠善伺人意,常常由慈禧太后召入宫来,一住十天半个月不放出去。去年慈禧太后万寿,召集宫眷赐宴,她居然亦敬陪末座,一时诧为异数。

皇帝觉得这首诗中最有趣的是,将李莲英比作汉武帝朝的李延年,不但切姓,而且李延年父母兄弟,一门倡优,他本人又犯法受过腐刑,供职于狗监,与李莲英的身分相合。李延年善解音律,李莲英亦唱得极好的皮黄,其事相类。李延年有宠于汉武帝,则李莲英有过之无不及。文廷式将此二李相拟,巧妙之至。

最巧的是,二李都有一个“妖娆女弟”。李延年的妹妹就是李夫人,病殁以后,汉武帝为她废寝忘食,召方士齐少翁来招魂,导致了汉武帝好祠祷之事,成为汉朝盛极而衰的原因之一。那么李莲英的妹妹会不会成为李夫人呢?

皇帝觉得这一自问,匪夷所思,实在好笑,随即抛开,看另一首,这首诗一开头就用的是汉武帝的故事。

“金屋当年未筑成,影娥池畔月华生;玉清追著议何事?

亲揽罗衣问小名。“

皇帝记得“影娥池”也是汉宫的池沼,便命小太监拿《三辅黄图》来看,果然在第四卷的“池沼门”中找到了。

影娥池,武帝凿池以玩月,其旁起望鹄台以眺月,影入池中,使宫人乘舟弄月影,名影娥池。亦曰眺蟾台。

又是汉武帝的典故,衬托得“金屋”更明显了。武帝初封胶东王,喜爱长公主的女儿陈阿娇,能得阿娇为妻,愿筑金屋以藏。这便是“金屋藏娇”这句成语的由来。武帝与阿娇是表兄妹,正跟皇帝与皇后叶赫那拉氏的情形相同。

于是,皇帝由“影娥池”上,想起“亲揽罗衣问小名”的往事。那是在去年夏天,西苑扩修告成,慈禧太后在仪鸾殿避暑。有一天召集妃嫔宫眷在北海泛舟,正好皇后也在宫中,是随扈的一员,但并不在慈禧太后船上。

皇帝是在瀛台附近的补桐书屋做完功课,随后赶了来的,遥遥望见一只大船,以为是慈禧太后的御舟,追上去一看,方知不是。而皇后却在船头跪接,皇帝与她虽是姑表兄妹,但清朝的规矩,不重外戚,所以他并未临幸过方家园舅家,而对这位表妹,亦只是在挑选秀女时识过面。此时似乎不能置之不理,所以亲自扶了她一把,也问了问她的小名。

不想这段经过,也让文廷式知道了,而且赋入诗篇。他记得当时是下午两点多钟,不是黄昏,何来月华?所谓“月华生”,不过就影娥池这个典故描写而已。

然而那第一句与第四句却颇使皇帝不快:“金屋当年未筑成”加上“亲揽罗衣问小名”的说法,似乎皇帝早就中意这位表妹。这完全是无稽之谈!

因此,皇帝就不想再往下看了。合上诗册,从头细想,由皇后想到德馨的女儿,再想到瑾珍姊妹,有着无可言喻的怅惘。

慢慢心静下来了。可是其他的幻影消失,唯有珍嫔娇憨的神态,盘旋在脑际不去。

※   ※※

第二天下午,皇帝再度驾临翊坤宫,这一次是在瑾嫔那里坐。

“我看过了。”皇帝从袖子里抽出文廷式的诗册,递了给珍嫔,“诗笔是很好,有些才气。不过,道听途说,很多失实之处。”

一听这话,瑾嫔先就害怕了,“文人喜欢舞文弄墨,不知道忌讳。”她说,“皇上不必理他。”

“我可以不理,传到‘里头’,可就不得了啦!”皇帝向珍嫔说道,“你最好把它烧掉!”

“是!”仍旧是瑾嫔回答:“奴才姊妹遵旨。”

皇帝还待有话要说,但见门帘掀动,随即喝问:“是谁?”

“是奴才!”王香掀帘而入,请个安说,“老佛爷宣召,这会儿在储秀宫。请万岁爷的示下。”

明为请示,其实是催促。皇帝顾不得再多说什么,随即穿由翊坤宫后殿,很快地到了储秀宫。

“这儿有两个奏折,你看看!”慈禧太后平静地说,“从后天起,千斤重担都在你一个人肩上,我就知道,必有这些花样。”

是何花样?皇帝无从揣测。但听慈禧太后的语气,却不能不有所警惕,所以将奏折看得很仔细。

第一个折子是吏部的复奏,解释关于屠仁守“以补官曰革职留任”一事,所谓“开去御史,另行办理”,是应该先行文都察院,提出补用为屠仁守遗缺山西道监察御史的人选。然后,屠仁守改用为六部的司员,同时予以革职留任的处分。

这样处置,皇帝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对。御史与司员,品级相近,而身分大不相同,屠仁守建言不当,不教他再负言责,这个处分,顺理成章。而况调了司员,也还须“革职留任”,处罚已经很重了。

话虽如此,慈禧太后的意向不明,不便贸然发言,皇帝便先搁了下来,再看第二个。

第二个奏折是去年七月刚调补了河道总督的吴大澂所上。皇帝一看事由是:“请饬议尊崇醇亲王典礼”,心里便是一跳,看得也越仔细了。

奏折中一开头先称颂醇王,说他“公忠体国,以谦卑谨慎自持,创办海军衙门各事宜,均已妥议章程,有功不伐,为天下臣民所仰望。”然后提到醇王的身分:“在皇太后前则尽臣之礼,在皇上则有父子之亲。”

这句话又使得皇帝一震,但不能不出以镇静,往下读到“我朝以孝治天下,当以正名定分为先。凡在臣子,为人后者,例得以本身封典,貤封本生父母。此朝廷锡类之恩,所以遂臣子之孝思至深且厚。属在臣工,皆得推本所生,仰邀封诰;

况贵为天子,而于天子所生之父母,必有尊崇之典礼。“

话是说得不错,可是天子与臣子,何得相提并论?臣子貤封父母,连象赫德这样的客卿,都可锡以三代一品封典,而皇帝的本生父,不能也尊以皇帝的大号,不然岂不是成了太上皇帝?

皇帝知道,犯讳的事出现了!不自觉地偷觑了一眼,只见慈禧太后在闭目养神,脸色虽很恬静,却别有一种深不可测的神态。因而越发小心。

再看下去,是引用孟子“圣人人伦之至”的话,认为“本人伦以至礼,不外心安理得。皇上之心安,则皇太后之心安,天下臣民之心,亦无不安。”皇帝觉得正好相反,这个奏折上得令人不安,且再看了再说。

这下面的文章就很难看了,考证宋史与明史,谈宋英宗与明世宗的往事,紧接着引用乾隆《御批通鉴辑览》中,关于宋英宗崇奉本生父的论据,作了一番恭维。

乾隆雄才大略,而身分与常人不同,所以论史每有无所忌讳的特殊见解。对于明朝的“大礼议”,认为明世宗要推尊生父,本属人子至情,臣下一定要执持宋英宗的成例,未免不近人情,说是世宗对本生父兴献王,“以毛里至亲,改称叔父,实亦情所不安。”因此,乾隆认为在群臣集议之初,就早定本生名号,加以徽称,让世宗对生父能够稍申敬礼,略尽孝意,则张锺、桂萼之流,又那里能够针对世宗内心的隐痛,兴风作浪?这意思是能一开头就让世宗追尊生父为兴献皇帝,使他尽了人子之礼,就不会有以后君臣之间的意气之争,而掀起弥天风波。

吴大澂引用乾隆的主张,自以为是有力的凭借,振振有词地说:“圣训煌煌,斟酌乎天理人情之至当,实为千古不易之定论。本生父母之名不可改易,即加以尊称,仍别以本生名号,自无过当之嫌。”

看到这里,皇帝大吃一惊,警觉到自己必须立刻有个严正的表示,否则不仅自己会遭受猜忌,而且亦将替生父带来许多麻烦。

“吴大澂简直胡说。”皇帝垂手说道:“儿子想请懿旨,把他先行革职拿交刑部治罪。”

“也不必这么严厉。把事情弄清楚了,让普天下都明白,如今究竟是谁当皇帝,将来又是该谁当皇帝,这才是顶顶要紧的事。”慈禧太后接着又说:“我倒问你,你看吴大澂的议论,错在那儿?”

“不但错,简直荒谬绝伦。”皇帝答道:“高宗纯皇帝的本意,兴献王已经下世,尊为皇帝,加上徽称,不过是一个虚的名号,无害实际。如果明世宗入承大统,而兴献王在世,纯皇帝一定不会发这么一个议论。”

“对了!”慈禧太后点点头:“吴大澂的意思,要大家会议醇王的称号礼节。我就想不明白了,已经是亲王了,还能改个什么称号,真的当太上皇帝?那一来,该不该挪到宁寿宫来住?我呢,莫非还要三跪九叩朝见他?”

这话其实是无须说的,而慈禧太后居然说了出口。虽是绝无可能的假设之词,听来依然刺耳惊心,皇帝不由得就跪下了。

“那是万万不会有的事。吴大澂太可恶了,说这么荒唐的话,非重重治他的罪不可。”

皇帝是这样愤慨的神色,慈禧太后当然觉得满意,却还有些不放心,因为她很有自知之明,皇帝对自己一直是畏惮多于敬爱。这时候看来很着急,过后想想,或许会觉得吴大澂的话,不无可取。总要让他知道,这件事铁案如山,醇王不管生前死后,永远是亲王的封号,才能让皇帝真正死了那条心。

这样想停当了,她和颜悦色地说:“你起来。我知道你很明白事理。不过,当初为了你的继统,闹成极大的风波,甚至还有人不明不白送了命,只怕你未必知道。”

这是指光绪五年穆宗大葬,吏部主事吴可读奉派赴惠陵襄礼,事毕在蓟州三义庙,服毒毕命,作为尸谏,遗疏请为穆宗立后一事。那时皇帝只得九岁,仿佛记得慈安太后一再赞叹:“吴可读是忠臣!”而慈禧太后却说:“书呆子可怜!”除此以外就不甚了然了。

此时听慈禧太后提到,便即答道:“当时吴可读有个折子,儿子还不曾读过,倒要找出来看一看。”

“原来你还不曾看过这个折子?”慈禧太后讶然地:“毓庆宫的师傅们,竟不曾提过这件事?”

“没有。”

“那就奇怪了!这样的大事,师傅们怎么不说?”慈禧太后随即喊一声:“来人!”

进来的是李莲英,他一直侍候在窗外,约略听知其事,却必须装作不知道,哈着腰静等示下。

“你记得不记得,光绪五年,吴可读那一案,有好些奏折,该抄一份存在毓庆宫,都交给谁了?”

“敬事房记了档的,一查就明白。”

“快去查!查清楚了,把原件取来。”

“是!”

等李莲英一走,慈禧太后便又问:“本朝的家法,不立太子,你总知道?”

“是!”

“所以吴可读说要给穆宗立后,其中便有好些难处。吴可读奏请将来大统仍归承继穆宗的嗣子继承,就等于先立了太子,岂不是违背家法?”

“是。”

“现在我又要问你了,你知道天下是谁的天下?”

问到这话,过于郑重,皇帝便又跪了下来。他不敢答说“是我的天下”,想了想答道:“是太祖皇帝一脉相传,先帝留下来的天下。”

这话不算错,但慈禧太后觉得语意含混,皇帝还是没有认清楚他自己的地位,随即正色说道:“天下是大清朝的天下,一脉相传,到了你手里,是你的天下,将来也必是你儿子的天下,这是一定的。可有一层,你得把‘一脉相传’四个字好好儿想一想,本来是传不到你手里的,你是代管大清朝的天下,将来一脉相传,仍旧要归穆宗这一支。你懂了吧?”

皇帝细想一想,明白而不明白,所谓仍旧要归穆宗这一支,是将来将自己的亲子继承穆宗为嗣子,接承大统这是明白的。然而嗣皇帝称穆宗,自是“皇考”,那么对自己呢?作何称呼?这就不明白了。

眼前只能就已明白的回答:“将来皇额娘得了孙子,挑一个好的继承先帝为子,接承大统。”

“对了,正就是这个意思。”慈禧太后说道,“将来继承大统的那一个,自然是兼祧,不能让你没有好儿子。”

“是!”皇帝磕一个头,“谢皇额娘成全的恩德。”

“这话也还早。”慈禧太后沉吟着,仿佛有句话想说而又觉得碍口似的。

“快起来。”

慈禧太后俯下身子,伸出手去,做个亲自搀扶的姿态。皇帝觉得心头别有一般滋味,捧着母后的手,膝行两步,仰脸说道:“儿子实在惶恐得很!只怕有负列祖列宗辛苦经营的基业,皇额娘多年苦心操持,今日之下,付托之重。儿子的才具短,没有经过大事,不知道朝中究竟有什么人可以共心腹?如今象吴大澂之类,抬出纯皇帝的圣训来立论,儿子若非皇额娘教导,一时真还看不透其中的祸机。儿子最惶恐的,就是这些上头,将来稍微不小心,就会铸成大错,怎么得了?”“大主意要自己拿,能识人用人,就什么人都可以共心腹。不然,那怕至亲,也会生意见。”慈禧太后安慰他说,“你放心吧,我在世一天,少不得总要帮你一天,有我在,也没有人敢起什么糊涂心思。”

“是!遇有大事,我自然仍旧要秉命办理。怕的是咫尺睽违,有时候逼得儿子非立刻拿主意不可,会把握不住分寸。”

“这倒是实话。我也遇见过这样的情形。”慈禧太后紧接着又说:“我教你一个秘诀,这个秘诀只有两个字:心硬!”

“心硬?”

“对了!心硬。国事是国事,家事是家事;君臣是君臣,叔侄是叔侄;别搅和在一起,你的理路就清楚了。”

这两句话,在皇帝有惊心动魄之感,刹那间将多年来藏诸中心的一个谜解开了。他常常悄自寻思,满朝亲贵大臣,正直的也好、有才具的也好,为什么对慈禧太后那么畏惮,那么驯顺?而慈禧太后说的话、做的事,也有极不高明的时候,却以何以不伤威信,没有人敢当面驳正?就因为慈禧太后能硬得起心肠,该当运用权力的紧要关头,毫不为情面所牵掣,尤其是对有关系的人物,更不容情。象两次罢黜恭王,就是极明显的例子。

如今对醇王应该持何态度?就在她秘传的这一“心法”中,亦已完全表明。皇帝确切体认到这一点,用一种决绝而豁达的声音答说:“儿子懂了,儿子一定照皇额娘的话去做。”

“你能懂这个道理,就一定能担当大事。”慈禧太后很欣慰地说:“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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