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还好,一说越发勾起她的伤心,“也是为了太后,倘不是……。”说到一半,她说不下去了,拿块热毛巾捂在脸上,好久才拿下来,眼泪虽已止住,眼圈却红得很厉害。
那头白鹦鹉倒又在长吟了:“银海居然妒女津,南山仍锢慎夫人;君王自有他生约,此去惟应礼玉真。”
这一次双喜已打算好了,赶紧打岔问道:“念的是什么诗呀?”
丽太妃摇摇头,然后又说一句:“等几时闲了,我跟你慢慢儿说。其实,我也不太懂,这都是大行皇帝在的时候喜欢念的诗。”
“我明白了,是大行皇帝常常念,这小东西听会了?”
“倒不是从大行皇帝那儿学的。”有个宫女接口说了这一句。
然则这是丽太妃最近常念的两首诗,总有番意思在内,那是什么呢?双喜起了好奇心,想着得找个人把这两首诗讲一讲才好。
那头白鹦鹉也怪,不知它何以竟能记得那么多诗,这时倒又在念了:“豆蔻梢头二月红,十三初入万年宫,……。”
刚只两句,双喜瞥见丽太妃又有伤心的模样,便蓦地站起来一拍手掌,喊一声:“咄!”把鹦鹉的“雅兴”给打断,然后转身过来,劝慰丽太妃。
正摇着手,还未开口,外面朗声宣报:“母后皇太后驾到!”
于是丽太妃慌忙拭一拭泪痕,一面起身,一面不安地说:“哟!我这副蓬头垢脸的样子,可怎么见驾啊?”
双喜动作敏捷,取过一把黄杨木梳,先替她把头发捋一捋平,可是来不及戴上“两把儿头”,东太后已经踏了进来。
丽太妃先迎面请了个安,接着便奉太后上坐,待行大礼。
“不用,不用!”东太后指着丽妃的卧房说,“我到你屋里坐坐!”
双喜听这一说,便先赶过去打起帘子,东太后一进屋,在北窗下大行皇帝常坐的那张“西洋梭化椅”上坐下,丽太妃跟了进来要磕头,让她止住了。
“双喜呢?”
“奴才在这儿伺候着哪!”双喜娇滴滴地在门外答应了这一声,随即也掀帘进屋。
第七部分慈禧全传(七)(5 )
“你倒好!让你出来办事,一去就没有影儿了。”
双喜有意要显一显她在东太后面前的得宠,毫不在乎地笑道:“我正伺候丽太妃,等梳妆好了,要过去请安,谁知道你老人家等不及,倒撵了来了。”
“也不是我等不及。”东太后看着丽太妃说道:“我想一想还是不要你上我那儿去的好,省得见了面,有人不痛快,给冷脸子你看。有两句话,还是我自己来跟你说吧。”
这是指西太后,一见了丽太妃,总是冷冷地爱理不理。太后如此体恤,她又感激、又酸楚,强忍着眼泪答道:“太后的恩典,天高地厚,只怕我今生报答不尽了!”
“你别这么说。”东太后的语气极平静,“我也不是对你特别好。对你好,也只能摆在心里,宫里这么多人,不能让人说我偏心。只是大行皇帝临终之前,一再嘱咐,要我好好儿照应你。你也该想着他身后还不放心你,自己当心自己的身子。象驾崩的那一天,你生了那么个拙主意,万一发觉得晚了,一口气接不上,你倒是落了个殉主的美名儿,叫我将来可怎么有脸见大行皇帝?”
这一番话责备得很严,丽太妃十分惶恐,双膝一跪,涨红了脸说:“太后教训得是。从今以后,我一定时刻记着太后的话。”
“对了,这你算是明白了,起来吧!”东太后极欣慰地说,“我还告诉你一句话,你带着大格格,九月二十三跟我一起回城。这一趟回去,也跟来的时候差不多,路上也舒服不到那儿去。你趁早把身子养养好,才吃得了这一趟辛苦。”
“是!”丽太妃站起身问:“太后喝什么?我这儿还剩下一点儿好‘碧螺春’,沏了来你尝尝。”
“不必了!我得走了。”东太后起身又说:“我把双喜留在这儿,让她陪着你说说话,解个闷儿。”
这就是东太后的以德服人。丽太妃送了她回来,不住感叹,如槁木死灰般的一颗心,也渐渐萌发了一丝生趣,她留双喜在那里吃饭。各宫妃嫔都自己有小厨房,银米食料,定下分例,按月或按日支领,丽太妃占便宜的是有个大格格,皇女的分例仅次皇子一等,并在一起支用,相当宽裕。而且大行皇帝在日,除了正膳由御膳房伺候以外,消夜小饮,常由这里当差,掌勺的宫女,手艺极高,所以丽太妃宫中的饮馔精洁是有名的。这天为了巴结双喜,小厨房里特别做了几样好菜,小锅烹制,一离火就上桌,光是这一点,就是御膳房貌合神离,虚有其表的大件菜所不及的,因此,双喜以作客的身分,摆脱拘束,放量吃了一顿好的。
吃得太饱,须饮加姜熬浓的普洱茶消食,才喝了一碗,到了宫门下钥的时候,沉默得太久的丽太妃,难得有此心境比较开朗的一天和可以谈得来的一个伴侣,所以听说双喜要走,顿觉黯然,怯生生地只把一双仿佛充满了离绪别意的眼睛望着她。
双喜原就舍不得走,再看到她的神情,益觉于心不忍,便把心一横说:“反正我是奉了旨的,今儿不回去也不要紧。跟太后去回一声就是了!”
这一说,丽太妃愁眉顿解,立刻叫了一个太监到烟波致爽殿去奏禀,说双喜奉懿旨陪伴丽太妃,得要明天上午才能回去。
宫女在妃嫔卧房中陪夜,照例是在床前打地铺,丽太妃不肯委屈双喜,要让她一床睡。这张七尺宽的红木雕刻、螺甸镶嵌的大床,大行皇帝曾经睡过,双喜不敢僭越,于是另外移了张藤榻来,铺好被褥,关上房门,丽太妃和双喜都卸了妆,却还不肯上床,坐着闲谈。
一灯荧然,两心相照,丽太妃凄凄恻恻地吐露了无限幽恨。双喜无法安慰她,她也不曾希望从双喜那里得到什么安慰,能有一个人以同情的态度倾听她细诉,在她便觉得是很难得的了。她早就看出,天下最势利的地方,莫如深宫,承恩得宠时,没有一个人不是把她捧得如凤凰似地,一旦色衰宠歇,所见到的便都是冰冷的脸,除非有权势,而权势如今在“西边”手里,倘非太后调护,只怕命运还要悲惨。
“唉!”神色凄黯的双喜叹口气,“说来说去,大行皇帝不是这么早归天就好了!”
“这就是那两句诗了:”但得天家千万岁,此身何必怨长门?‘“
一提到此,正好触及双喜的疑团,随即问道:“丽太妃,你不是要给我讲一讲那两首诗吗?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老念老念的,连鹦鹉都听会了!”
“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觉得念念那几首诗,心里就好过些。”丽太妃又说,“是大行皇帝教我的,我模模糊糊也懂,可是要叫我讲,我就讲不上来了。”
“说个大概的意思吧!”
丽太妃想了想答道:“这一共是六首诗,题目叫做《古意》,是咱们大清朝刚进关的时候,江南一个姓吴的才子作的。大行皇帝跟我说,这六首诗,大概是指顺治爷的一个废了的皇后,怕犯忌讳,故意安上那么一个题目。”
“诗里可说的什么呀?”
“那还有什么?无非红颜薄命四个字。”
谈到这里,双喜始终还未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但丽太妃爱念这几首诗的原因,却是明白了,必是这些诗中的意思,恰与她心里的感触相同,正好借它来诉自己的苦。
但是,那是个废了的皇后,这是个得宠的妃子,何能说得到一处?双喜真个越弄越糊涂,想一想好象有一点相同,便即问道:“顺治爷可是跟大行皇帝一样,也是年轻轻的就驾崩了?”
第七部分慈禧全传(七)(6 )
“是啊!”
“多可惜!”双喜忽有感慨,“当皇上都是天生来的福命,可是坐不了几年江山,就撒手去了,想想真是没有意思。”
“就是这话罗!所以,”丽太妃忽然问道:“双喜,你今年多大?”
“十九。”
“那还得几年。不过,也说不定。”
“丽太妃,”双喜忍不住抢着追问,“你说的倒是什么呀?”
“我是说,多早晚才能放你出宫?”丽太妃握着她的手,很恳切地说:“太后宠你,又是位最能体恤人的,一定不会耽误你的青春,早早放你出宫,多半还会替你‘指婚’,那时你可拿定了主意,千万别贪图富贵人家,宁愿清寒一点儿,顶顶要紧的,得拣个年纪轻,无病无痛的,一夫一妻,白头到老,比什么都强。”
双喜知道这是丽太妃亲身经验的肺腑之言,便也顾不得害羞,微红着脸,十分感谢地说:“丽太妃,你给我这几句话,可真比金子还贵重!太后倒是问过我,说是愿意拣个什么样的人家?”
“你怎么说呢?”
双喜低着头答道:“我不肯说,太后逼着非说不可,我就说,一个包衣人家的女儿,还能拣吗?太后说:包衣又怎么样?包衣当大官儿的也多得很,全看有人照应没有。太后又说,你要是觉得包衣身分低,我给你指一个‘上三旗’的,三等‘虾’里头,年轻没有成家的多得很,你要愿意,我给你挑一个。只要肯上进,还结个十年八年,放出去当‘将军’,那就跟督抚并起并坐了。如果你贪图眼前舒服,我在内务府里替你找,再派上一两桩好差使,那也行。你自己说吧!”
“你又怎么说呢?”
双喜抬起头来,反问一句:“你想呢?”
双喜也是争强好胜的性格,不言可知,是想指配一个“上三旗”的三等“虾”——三等侍卫,将来说不定出将入相,便好受一品诰封。
于是丽太妃想了想,这样劝她:“‘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爬’,我不能说你的打算不对。不过我总有这么一个想法:亲事总要相配。谁要是觉得自己委屈了,或者高攀了,心里拴着个疙瘩,迟早会出毛病。把夫妇之情弄拧了,那可是神仙都救不了的心病,弄到头来,吃亏的还是女人。”
双喜很细心地琢磨着她的话,颇有领悟。说觉得自己委屈了,譬如英俊多才的贵公子娶个丑媳妇,或者年轻貌美的富家小姐嫁个人才不出众的寒士,心里千万个不情愿,一见了那口子,先就生气,这当然是怨偶。但说觉得自己高攀了,心里也会拴个疙瘩,这话,他人就见不到了。细想一想,自己果然嫁了个“上三旗”的名门之后,时时刻刻记着身分配不上人家,但凭太后指婚,拿鸭子上架,疑惑那口子嘴上不说,心里抱屈,这一来,自己必是老觉得欠了人家一点儿什么似的,那还有一天舒坦的日子好过?
“嗳!”双喜以一种庆幸未犯错误的欣快声调说道:“多亏你这几句话,我算是想明白了。”
这样的神态和语言,对丽太妃是安慰,也是鼓励,让她意识到自己的活着,对别人还有点儿用处。于是笑着问道:“你怎么想明白了?说给我听听!”
双喜的想法,实在很简单,就是丽太妃所说的那一个“配”字,“匹配”才是“良缘”,要嫁一个身分相等、家世略同,不必太聪明能干,但心地厚道,肯上进的人。只是这番想法,到底还不好意思细说,只红着脸笑笑答道:“反正我自己明白就是了。”她又加了一句:“我也不打算求太后的恩典。”
这样的表示,不难看出她内心中所持的态度,丽太妃在欣慰之外,也有浓重的感慨,都说“不幸生在帝王家”却不知嫁在帝王家,更为不幸。
两人心里都有许多事在想,一个在回忆过去,一个在憧憬未来,因此脸上的表情也大不相同,直待烛花轻声一爆,才把她们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不早了!丽太妃请安置吧!”
丽太妃摇摇头:“你要是困了,你先睡吧!我还坐一会儿。”
“那我就再陪你聊一会儿。”
“不!”丽太妃说,“你别管我,我每天都是这个样,有时一坐就是整夜。”
双喜一惊,“一坐就是整夜,那怎么行?”她又很郑重地说:“丽太妃,你可千万不能再糟蹋自己了!”双喜激动了:“你这样子,让太后伤心,除了一个人以外,谁都会替你伤心。”
这话使她动容,想一想自己虽斗不过,而且也无意去斗“这一个人”,但是无论如何,不能叫“这一个人”暗暗称快,而让其余的许多人伤心!所以她再一次鼓励自己,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那就睡吧!”她说,“我试一试,看看能把心静下来不能?”
第二天一早,双喜道谢辞去,回到烟波致爽殿,把丽太妃感激东太后苦心回护,以及决心打起精神,好好过日子的话,悄悄密陈。有了这样一个结果,东太后算是了却了一件心事,少不得又把双喜夸奖一番。
接着谈到她衔命遍访各宫的情形,东太后又与西太后商量,定了八月二十起始,各宫妃嫔,陆续启程。然后把敬事房首领传来,命他分别通知内务府和各宫,各自准备。这里面有许多琐碎的细节,大部分是各宫妃嫔为了自己方便而提出来的要求,需要太后亲裁,足足忙了两天,才得料理清楚。
第七部分慈禧全传(七)(7 )
但这是东太后在忙,西太后有意不问这些宫闱琐屑,她所留心的是臣工章奏。这天内奏事处递上来一个黄匣子,打开一看,第一道奏折,具衔“山东道督察御史”董元醇,原以为是纠弹失职官员,看不了数行,瞿然动容,不由得念出声来:“窃以事贵从权,理宜守经。何谓从权?现值天下多事之秋,皇帝陛下以冲龄践阼,所赖一切政务,皇太后宵肝思虑,斟酌尽善,此诚国家之福也!臣以为即宜明降谕旨,宣示中外,使海内咸知皇上圣躬虽幼,皇太后暂时权理朝政,左右不能干预,庶人心益知敬畏,而文武臣工,俱不敢肆其蒙蔽之术。俟数年后,皇上能亲裁庶务,再躬理万机,以天下养,不亦善乎?虽我朝向无太后垂帘之仪,而审时度势,不得不为此通权达变之举,此所谓事贵从权也!”
念到这里,西太后停下来想了一下,看这道奏折的措词,是暗指顾命八大臣专权,对太后垂帘的理由,说得还不够透彻,且看他“理宜守经”说的是什么?于是接着往下念道:“何谓守经?自古帝王,莫不以亲亲尊贤为急务,此千古不易之经也,现时赞襄政务,虽有王公大臣军机大臣诸人,臣以为更当于亲王中简派一二人,令其同心辅弼一切事务,俾各尽心筹划,再求皇太后皇上裁断施行,庶亲贤并用,既无专擅之患,亦无偏任之嫌。至朝夕纳诲,辅翼圣德,则当于大臣中择其治理素优者一二人,俾充师傅之任,逐日进讲经典,以扩充圣聪,庶于古今治乱兴衰之道,可以详悉,而圣德日增其高深,此所谓理宜守经也!”
念完这道奏折,她的心境就如当年听到被选入宫的消息时那样,除了一阵阵的兴奋以外,只觉得茫然不知所措。上这奏折的董元醇是怎样的一个人?这道奏折的本意,是与顾命八大臣作对,还是为恭王说话,或者目的在窥探意旨?难以分明。同时她也不知道如何处置这个折子,是照一般的惯例发下去,还是在召见八大臣时当面交代处置办法,如果是这样做,又该如何交代?
她的心里乱得很,好久才能静下来,前前后后细想了一遍,觉得这件大事,无论如何,非先跟东太后商量不可。
等把这道奏折的内容讲清楚了,东太后脱口说道:“这个折子,好象专为六爷说话似地。”
这是旁观者清!西太后心想,本来所陈的三件事之中,所谓“理宜守经”一说,“更于亲王中简派一二人”,理由十分牵强。但是,这一来倒却好证明不是恭亲王的授意,如果他要指使言官,上折试探,有的是好笔墨,不会找到这么个文字不痛不痒的人来出面。
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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