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使馆区中临时招募,重赏之下,总算有人应征,是法国公使馆的一个做中国菜的厨子,姓王。他戴一顶红缨帽,左手提着木牌,右手持一面白旗,不断摇晃,沿着御河,穿过翰林院的废墟,往北行去。
王厨子是看在二十两银子的分上,作此“卖命”的勾当,一上了路,四顾荒凉,看见眼睛发红的野狗在啃义和团的尸首,突然胆怯,双腿发软,想转身时,趴在英国公使馆北面围墙上的外国人,都在鼓噪拍掌,督促他前进。想想事已如此,只得挺起胸,抬起头,往前再闯。
谁知不抬头还好,一抬头正好看到宫墙下面的兵,都平端着枪,仿佛枪口对着自己。这一下子吓得浑身哆嗦,一面使劲摇旗,一面左右张望,想找个高一点的地方,将木牌放下,让对方能看见,自己就好交差了。
念头刚刚转完,发现左前方有一只烧毁了的书架,虽然乌焦巴黑,但架子还在,心中一喜,毫不迟疑地,直趋而前,将木牌放在那书架上,如释重负似地浑身轻松,掉头便走。
可是,自己这面鼓噪的声音却更大了,抬头看时,洋人在墙上拚命向外挥手,王厨子不解所谓,愣了一会,方始省悟,是要他往后看,于是很谨慎地掉转身去看了一眼。
一看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大错而特错的事,那面木牌摆反了,“请来议和”四个字,对方何由得见?心里在想,应该自动去改正,可是两条腿不听使唤,有它自己的主张,只肯往南,不肯往北。
其实,荣禄就不曾看到木牌上的字,只从白旗上去思量,他已知道使馆的反应如何。可是他却不曾再派人进一步的联络,因为就在这王厨子露面的那一刻,庆王派人来通知,宫中有懿旨,不必讲和了!请他立即到府会面。
“怎么回事?”荣禄一见面就问:“突然又变卦了!”
“唉!别提了!”庆王大摇其头:“不知谁出的花样,到皇太后面前报喜,说义和团在廊坊打了一个大胜仗,杀了上万的洋人。皇太后很高兴,当时找刚毅进宫,传谕神机营、虎神营、义和团各赏银十万两。甘军以前赏过四万,再赏六万。又说:讲和也不必讲了!洋人有本事自己出京好了。仲华,你说,这不是没影儿的事!”
“没影儿的事?廊坊没有打胜仗,当然是打了败仗了?”
“这,我可不清楚。倒是有个电报,得给你看看。”
电报是李鸿章打来的,道是“闻京城各使馆尚未动手,董军门一勇之夫,不可轻信。现在各国兵船各海口皆有,如攻京中使馆,大局不堪设想。如各国兵并进,臣只身赴难,不足有益于国,请乾纲独断。李鸿章拭泪直陈,请代奏。”
“那么,王爷,代奏了没有呢?”荣禄问说。
“刚收到,我想跟你商量了再说。看样子,李少荃是决不肯进京的了。”
“他怎么肯来跳火坑?”荣禄答说:“不过,咱们也非得找一两个帮手不可。”
“你看吧!看谁行,你我一同保荐。”
※ ※※
与使馆讲和这件事,总算打消了,而且慈禧太后还发内帑奖赏,对甘军来说,当然大足以激励士气。可是,使馆攻不下来,这是说什么也交代不过去的事。
不但载漪着急,董福祥更觉坐立不安,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无非怎么样将“董”字帅旗,插在各国公使馆的屋顶上。幕僚集议,所谈的亦无非是如何得有一条妙计,攻破使馆。
最后是李来中出的主意,“武卫军原有破敌的利器。”他说:“只要荣中堂肯把大炮借出来,一炮轰平了使馆,什么事都没有了。”
“啊,啊!”董福祥精神大振,一跃而起:“怎么就想不起?
我马上就去。“
于是策马到了东厂胡同荣府,上门道明来意,门上答说:“中堂交代,今天不见客。”
“不行!”董福祥的语声很硬,“我有要紧事,非见中堂不可。”
门上皮笑肉不笑地答应着:“是了!我替董大帅去回。”
一报进去,荣禄奇怪,这几天他无形中跟董福祥已经断绝往来,如今突然上门,说有要紧事求见,倒要打听一下。于是,一面派门上传话,请董福祥等一等,一面立刻派人到甘军中去查询董福祥的来意。在甘军中,当然有荣禄的“坐探”,很快地便有了确实的答复,原来董福祥想来借炮。
“哼!”荣禄冷笑:“今天倒要看看他,有什么本事从我这里把炮借走?”
这时董福祥已等得不耐烦了,绕屋旋走,嘴里嘀嘀咕咕地骂他的部下,实是指槐骂桑骂荣禄。如是等了有个把钟头,才将他引入书房。
书房中,荣禄靠在藤椅上,动都不动。如此待客,未免过于失礼,而董福祥有求于人,不能不忍气吞声地请个安,开口说道:“有件事请中堂成全。福祥想借红衣大炮一用。”
“你要借炮,轰平使馆?”
“是!”董福祥说,“上头逼得紧,没法子,只好跟中堂来借炮。”
“借炮容易!”荣禄很快地接口:“不过先得要我的脑袋。”董福祥惊诧莫名,“中堂,”他茫然地问:“怎么说这话?”
“我是实话!我再告诉你,要我的脑袋也容易,请你进宫跟皇太后回奏,要荣禄的脑袋。你是皇太后器重的人,朝廷的柱石,你说什么,皇太后一定照准。”
这下董福祥才知道是受了一顿阴损。借炮是公事,准不准都可商量,何必如此!这样一想,把脸都气白了,很想回敬几句,却又怕自己不善词令,更取其辱。于是,愣了一会,狠狠顿一顿足,掉头就走。
出了荣府,上马直奔东华门;到了宁寿宫,侍卫不敢拦他,容他一直闯进皇极殿,抓住一个太监说道:“你进去跟老佛爷回奏,甘军统领请老佛爷立刻召见。”
这是个供奔走的小太监,没资格擅自走到太后面前,也从没有人使唤他这样的差使,只叫:“放手,放手!”正喧嚷之间,崔玉贵赶出来了。
“董大人,”他挺着个大肚子说,“有话跟我说。”
“我要见老佛爷。”
“这会儿,”崔玉贵看看当空的烈日,“老佛爷正歇息……。”
“要见!”董福祥抢着说:“非见不可!”
“好吧!”崔玉贵问道:“见老佛爷,是什么事?能不能跟我先说一说。”
“一下子也说不清楚。回头你就知道了。”
崔玉贵的样子很傲慢自大,其实倒是了事来的,谁知董福祥全然不知好歹。便微微冷笑着说:“我替你去回,老佛爷见不见可不知道!”接着又向那小太监吩咐:“到宫门上去问一问,是谁该班?差使越当越回去了!”意思是责怪宫门口不该擅放董福祥入内。
说完,崔玉贵悄然入殿,正在作画的慈禧太后,听得帘钩声响,头也不抬地问:“是谁在外面嚷嚷?”
“回老佛爷的话,是甘军统领董福祥,一个劲儿说要见老佛爷,奴才问他什么事,他不肯说。”
“是他!”慈禧太后放下画笔,平静地说:“叫他进来!”
皇极殿的规制如乾清宫,东西各有暖阁。西暖阁作了慈禧太后习画与休息之处,召见是在东暖阁,董福祥进殿磕了头,还未陈奏,慈禧太后却先开口了:
“董福祥,你是来奏报攻使馆的消息?”
“不是……。”
“好啊!”慈禧太后不容他毕其词,便即打断:“我以为你是来奏报使馆已经攻了下来呢!从上个月到今天,总听你奏过十次了,使馆一攻就破,那知道人家到今天还是好好儿的!”
迎头一个软钉子,碰得董福祥晕头转向,定定神说:“奴才有下情上奏,使馆攻不下来,不是奴才的过失。”
“是谁的呢?”
“荣禄!”董福祥想起荣禄的神态,不由得激动了:“奴才求见老佛爷,是参劾大学士荣禄,他是汉奸,只帮洋人。奴才奉旨,灭尽洋人,请慈命把他革职。他武卫军有大炮,如果用来攻使馆,立即片瓦不留。奴才跟他借炮,他说什么也不肯借,还说那怕有老佛爷的懿旨,亦不管用!”
最后这句话,是董福祥自己加上去的。原意在挑拨煽动,希望激怒慈禧太后,那知弄巧成拙,慈禧太后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荣禄的忠诚是不知道经过多少次考查试验过的。当着她的面,他也许会据理力争,而在他人面前,荣禄从不曾说过一字半句轻视懿旨的话。相反地,她不止一次接到报告,说荣禄曾向最亲密的人表示:“老佛爷也许有想不到的地方,不过只要吩咐下来,不论怎么样都得照办,不能打一点折扣。”
照此情形,何能向董福祥说,有懿旨亦不管用?
一句话不真,便显得所有的话都是撒谎,慈禧太后厉声喝道:“不准你再说话!你是强盗出身,朝廷用你,不过叫你将功赎罪。象你这狂妄的样子,目无朝廷,仍旧不脱强盗的行径,大约是活得不耐烦了!出去!以后不奉旨意,擅自闯了进来,你知道不知道,该当何罪?”
说完,慈禧太后起身便走,出东暖阁回西暖阁,董福祥既恼且恨,然而无可如何。
回到设在户部衙门的“中军大帐”,董福祥越想越气恼,下令将设在崇文门的老式开花炮,向西移动,逼近德国使馆,连续猛轰,结果德国兵不支而退,但设在德国公使馆与俱乐部之间的“枪楼”,虽被开花炮弹的弹片炸得“遍体鳞伤”,而钢筋水泥的架子,却犹完好如初,居高临下,一枪一个,迫得甘军无法逼近,防线仍能守住。
可是西线的美国兵,一见势头不妙,撤而往北。这一下,各国公使大起恐慌,在英国使馆连夜召集会议,一致主张,应该恢复原有的防线。美国的司令官阿姆斯丹,表示独力难支,要求支援,于是英国、俄国各派出十来个人,而实力仍嫌单薄,便再招募“志愿军”。各国使馆的文员,投笔从戎,组成了一支六十个人的“联军”。
第二天黎明时分,阿姆斯丹率领“联军”回到南御河桥以西,一看情况如旧,美军虽已“弃地”,甘军却并未“占领”。因此,阿姆斯丹兵不血刃地“恢复”了“失土”。
八三
进攻使馆区归甘军负责,破西什库则是义和团的事。但法术无灵,死伤累累,刚毅先还短衣腰刀,亲临督战,后来因为受不住令人欲呕的尸臭,也就知难而退。不过,每天都要到庄王府探问消息,大师兄总是毫不在意地说:“镇物太多!
教堂顶楼,不知道有多少光腚女人,把法术冲破了!“
“这一说,西什库教堂是攻不下来了?”
“那有这话!”大师兄依然若无其事地:“破起来快得很!”
“很”字刚刚出口,大师兄的神色突然变了,眼光发直,双唇紧闭,慢慢地眼睛闭上,神游太虚去了。
好一会,大师兄方始张开眼来,慢慢摇着头说:“不好,很不好!虎神营有汉奸!”
虎神营已是载漪的子弟兵,其中居然有汉奸,岂不骇人听闻?而大师兄的语气却不象猜测之词。
“那么是谁呢?”
“此刻不能说。这也是天机,不可泄漏,到时候自见分晓。”
第二天就见分晓。虎神营一个管炮的翼长,名叫阿克丹,字介臣,本来是教民,为义和团一拥而上,缚住双臂,斩于阵前。据义和团说,阿克丹与西什库教堂的洋人已有勾结,倒转炮口预备轰自己人,所以用军法处斩。
“这不象话!”赵舒翘向刚毅说:“倒戈自然应该军法从事,可是总不能让义和团来执虎神营的法。而况翼长是二品大员,不经审问,遽尔斩决,也有伤朝廷的体制。”
刚毅默然。好久,叹口气说:“骑虎难下了。”
“中堂应该跟端王提一声,得想个法子约束才好!”
“约束?谈何容易。如今东城是甘军的天下,西城是义和团的世界,再下去,只怕连大内都难得清净。”刚毅咬一咬牙,作出破釜沉舟的姿态:“如今没有别的话说,只有一条路走到底,硬闯才能闯出头。”
“怎么闯法?”赵舒翘觉得有句话如骨鲠在喉,不管是不是中听,都非吐出来不可:“就算把使馆踏平,西什库教堂烧光,又能怎么样,还能挡得住洋人不在大沽口上岸?”
“上岸就把他们截回去。天津一定能守得住,守得住天津就不要紧。”
赵舒翘说不下去了。唯有寄望于马玉昆与聂士成,能够守得住天津。
※ ※※
以浙江提督的官衔,暂时统带武卫左军的马玉昆,是六月初三由锦州到天津的。随带马步军七营,驻扎河东,只住民家空房,凡是上了锁或有人住的房间,一概不准入内,亦不准士兵在街上随便游荡。天津人久苦于义和团的蛮横骚扰,一见有这样一支有军纪的军队,衷心感动,所以对马玉昆大为捧场,到处都有人在说:“洋人只怕马三元,他一到了,洋人无路可走了。”马三元就是马玉昆,他的别号又叫珊园。
就在这天,张德成与曹福田会衔出了一张告示,说是“初三日与洋人合仗,从兴隆街至老龙头,所有住户铺面,皆须一律腾净,不然恐有妨碍。”这一带在海河东岸,铁路以西,为各国的租界,统名紫竹林,犹如京师东交民巷,为义和团攻击的主要目标。
天津人此时对义和团已是不敢不信,不敢不怕,所以一见布告,从金汤桥的东天仙茶园开始,沿海河西岸到老龙头火车站的店面住家,毫无例外地闭门的闭门,走避的走避。但马玉昆的队伍亦驻在这一带,自然不理会这张布告,反而有好些士兵,特意挑高处或者视野广阔的地方去作壁上观。
但看到的只是远处洋兵的严密警戒,直到黄昏日落,始终未见义和团出击。而第二天一早却纷纷传言,有所解释,据义和团说,这天是东南风,不利于军,要家家向东南方面,焚香祷告,转东风为西北风,便是大破洋人之时。
有人拿这话去告诉马玉昆,他听罢大笑,“今天六月初四,东南风要转西北风,起码还得两三个月。”他说,“咱们别信他那一套鬼话,自己干自己的。”
于是马玉昆下令构筑工事,用土堆成好几座炮台,安设小炮,架炮测距,不忙着出战。
可是市面上传说纷纭,说马玉昆如何如何打了胜仗。义和团相形见绌,威望大损,张德成觉得很不是滋味,决定去拜访马玉昆,设法找面子回来。
提督是一品武将,但张德成的派头也不小,坐着裕禄所派来的绿呢大轿,到得马玉昆的行台,先着人投帖,直到马玉昆出来迎接,方始下轿。
“三元,”张德成大声喊着,就象久不见面的老朋友似地,“你那一天到的,怎么不来看我?你我在天津都是客,俗语说:”行客拜坐客。‘你不先来看我,是你不对!“马玉昆一愣,心里也有点生气,与此人素昧平生,怎么这样子说话?本待放下脸来斥责,继而转念,他是故意套近乎,为自己妆点面子。此人虽不足取,手下有好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义和团,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自己得罪了他,要防他紧要关头掣肘捣乱。为了免除后顾之忧,说不得只好委屈自己了。
于是,他脸上堆起笑容,拱拱手说:“失礼,失礼!正要跟张老师去请教,不想反倒劳你的驾。请里面坐,好好商量破敌之计。”
“是啊!不是为商量破敌之计,我还不来呢!”说罢,伸出一只手来,马玉昆不能不理,张德成如戏台上所谓的“你我挽手同行”,大摇大摆,象走台步似地,牵着马玉昆,往里走去。
坐定下来,少不得还有几句寒暄,及至谈入正题,张德成自然大吹大擂一番。说的话荒谬绝伦,但意气豪迈,不由得就使马玉昆在心里浮起这样一个想法:“这小子,莫非真的有一套?”
“三元,”张德成话锋一转:“不是我拦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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