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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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全传- 第28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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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到桥门自会直。”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边的李莲英,劝慰着说:“老佛爷请宽心。多少大风大浪都经过了,奴才决不信这一回会过不去!”

“这一回不比往常。”慈禧太后又叹口气:“这会儿有当年六爷那么一个人在,就好了。”

“六爷”是指恭王奕诉。当年文宗避难热河,京里就因为有恭王留守,主持对英法的和议,大局才能稳定下来。如今环顾皇室,及得上恭王一半的都没有一个。就是忠荩干练的大臣,荣禄又何能比当年的文祥?抚今追昔,慈禧太后兴起一种好景凋零,木残叶秃的萧瑟凄凉之感。

也因此,四十年前仓皇出奔,避往滦阳的往事,又兜上心头。当时魂飞魄散,只觉能逃出一条命去,是侥天之幸,但以今视昔,则欲求当年的处境亦不可得!那时,通州还有僧王与胜保在抵挡,京里,肃顺虽可恶,才干还是不错的,乘舆所至,宿卫森严,供应无缺,军机章京照样背着军机处的银印“赶乌墩”,沿途随时可以发布上谕。此刻呢?连抓几辆大车都困难,其他还谈得到什么?

这样一想,更觉愁烦,“听天由命吧!”她说:“反正什么样也是死!”

“老佛爷!”李莲英急忙跪了下来:“可千万自己稳住!不然,宫里先就乱了!”

这话使得慈禧太后一惊!立刻就想到了珍妃的那张纸条,如果宫里一乱,会成什么样子?皇帝会不会乾纲忽振,挺身出来问事?只转到这个念头,不必往下多想,慈禧太后的那颗心,立刻又提了起来。

定神细想一想,觉得不能不作最后的打算,“莲英,”她说:“你悄悄儿去备一套衣服,就象汉人小户人家的老婆子所穿的。”

“是!”李莲英大吃一惊,心想,这是乔妆改扮避难,为人识破了,大为不妥。

正在想提出疑虑,慈禧太后又开口了:“你马上去办!”

“是!”

“崔玉贵呢?”慈禧太后说:“找他来!”

等两个人换了班,慈禧太后吩咐崔玉贵,即时召珍妃,在景祺阁候旨。

“你自己去!不必跟她多说什么。”

“是!”崔玉贵答应着,即时赶到珍妃幽禁之处去宣旨。

在珍妃,当然大感意外。一转念间,想到自己所写的那张纸条,以及寿儿来找金钗的那种慌张的神色,不由得大感不安。

“玉贵,”她问:“老佛爷召见,是有什么话问吗?”

“那可不知道了。主子请上去吧!一见了面,不就知道了吗?”

珍妃碰了个软钉子,不由得有些生气,傲然答说:“我当然要上去!怕什么?”

说完,用手掠一掠鬓发,出门跟着崔玉贵往北走,十几步路就到了景祺阁。珍妃照例在走廊上先站一站,等崔玉贵进去通报。

“叫她进来吧!”

珍妃听得里面这一声,不待崔玉贵来传,自己掀帘子就进去了,屈双腿请安,用平静的声音说:“奴才给老佛爷请安!”

“你替我跪下!”慈禧太后急促地说:“你知道不知道自己的罪孽?”

跪在青砖地上的珍妃,微扬着脸,而且视线是偏的,不知望在何处?这种不拿正眼看人的轻蔑态度,惹得慈禧太后勃然大怒。可是,火气一上来就被自己很快地硬压了下去,因为在她所遇见过的人之中,常惹她生气,往往无可奈何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从前的“五爷”惇王,一个就是眼前的珍妃,软哄不受,硬吓不怕。脾气发得自己下不了台,不如聪明些不发为妙。

因此,慈禧太后只是铁青着脸问:“今儿谁到你那里去过了?”

“除了送饭的,没有别人。”珍妃答得很快。

“送饭的是谁?”慈禧太后转脸问崔玉贵。

“回老佛爷的话,”崔玉贵答说:“不相干!送饭的都靠得住。”

这是说,送饭的不会传递信息,那就一定另外有人,事实上已经知道,是永和宫的寿儿。珍妃既不承认,只有拿证据给她看了。

“这张纸上的字,是你写的不是?”

等慈禧太后将裹在绸手绢中的那张纸条一取出来,珍妃倒是大吃一惊,觉得脊梁上一阵阵发冷,可是马上将心一横,由崔玉贵手中接过自己所写的密简时,已经作了决定,矢口不认。

“奴才没有写过这么一张纸。”

这一回答,大出慈禧太后意外!她原以为珍妃很硬气,会一口承认,谁知道居然抵赖了!

然而,这一赖真所谓“欲盖弥彰”,可以确定是写给瑾妃,嘱她设法转呈皇帝。她之所以要抵赖,只是为了回护胞姐而已。

于是慈禧太后要考虑了。若是必欲了解真相,瑾妃现在正派人看守着寿儿,惴惴然等待着查问,只要一传了来,不必动杖,就能让寿儿和盘托出。可是,她不能不顾到后果。

这个后果,就是会造成一种传说,如果洋人打进京城,慈禧太后会逃,皇帝不会逃。他留下来还要跟洋人议和呢!

有此传说,隐患滋多。想一想决定放过瑾妃,而这正也是变相笼络的一种方法,有所损亦有所益,不算失策。

打定了主意,冷笑着说:“你也有嘴硬不起来的时候!国家搞成今天这个样子,都是你当初花里胡哨地哄着皇上胡作非为的缘故。洋人不攻进来便罢,若是攻了进来,我第一个就处你的死!”

听得这话,珍妃心血上冲,满脸涨红,觉得世界上的谎言,没有比慈禧太后的这番话,更不符事实。明明是她自己听信了载漪、徐桐之流的话,纵容义和团闯下的大祸,谁知会轻轻将责任推在皇帝与自己身上,岂不可恨!

她没法子一口唾沫吐在慈禧太后脸上,只能在态度上尽量泄愤,扬起脸,偏过头去,大声答道:“随便怎么办好了!”

这更是公然犯上的行为,可说从未有人敢这样子对她说话过。然而,慈禧太后还是忍了下来,只“嘿、嘿”连声地冷笑着走了。

而珍妃反倒有爽然若失之感。当她出言顶撞时,便已想到慈禧太后会气得脸色铁青,浑身发抖,期待着有此一副模样为她带来报复的快意,稍稍补偿这两年多来被幽禁的诸般苦楚。然后,拚着皮肉受苦,当慈禧太后痛责时,毫不客气地顶过去,乘机发一发积之已久、藏之已深的牢骚怨恨,那就虽死无恨了。

没有想到,慈禧太后居然会忍平时之万不能忍,自己所期望的一切,亦就完全落空,反倒留下一个疙瘩在心里,不断地在想,慈禧太后会有怎么样的处置?

那当然是极严厉的处置!但严厉到何等地步,却非她所能想象。一个人坐在没有灯火的屋子里,怔怔地望着低挂在宫墙上端的昏黄的月亮,不辨自己心里是何滋味?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发觉东面的炮声密了,不但密,而且声音也跟平常所习闻的不同。不过,这也只是心头一闪即过的感觉,反正炮声司空听惯,无足为奇。而为了希望忘却炮声的喧嚣,又常常自己逼着自己去回忆往事,唯有在回忆中,她才能忘掉眼前的一切。

这时,脑中所浮现的,是一个壮硕的影子。她一直觉得奇怪,高大胖得近乎粗蠢的“文老师”——文廷式,能写出那样清丽的词,说什么文如其人?在文廷式可真是破例了!

一阵风过,为她平添了深深的寒意,记起文老师教过她的,黄仲则的诗:“全家都在西风里,九月衣裳未剪裁”,不由得心里在想,文老师的处境,只怕比黄仲则也好不了多少!

“海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她低声吟哦着,由不知在天边何方的文廷式,拉拉杂杂地勾起一连串的记忆,打发了大半夜。

※   ※※

九城隔绝,家家闭门,如果有外出的,十之八九是为了想探得真正的消息。可是,谁也不知道道听途说中,那一句是真话,那一句是谣言。

有的说,东直门、朝阳门外,联军的前驱,已经到达;有的说,天坛已到了好些头上缠布,肤色漆黑的“洋鬼子”;也有人说,两宫已经出奔,目的地是张家口。

这一说可以确定是谣言,慈禧太后依旧住在宁寿宫。当然,她也听到了敌人已抵城下的传闻,想起前一天通宵不息,来自东面的炮声,她知道破城的时辰快近了。

“有件事该办了!”她自语着站起身来,大声吩咐:“找崔玉贵!”

崔玉贵正领着四十名快枪手,把守宁寿宫通大内的蹈和门,就在乐寿堂西面,相距极近,一传便到。

“传她来问吧!”

“她”就是珍妃。早有默喻的崔玉贵答应着,匆匆住北,亲自去传召珍妃。

接着,慈禧太后也走了,不带一名宫女,也不带一名太监,由乐寿宫西暖堂出来,绕西廊过颐和轩,走到西角门,崔玉贵迎上来了。

“马上就到!”崔玉贵说了这一句,扶着慈禧太后出了西角门。

门外就是景祺阁西面的一个穿堂,西墙之外,便是久已荒凉的符望阁与倦勤斋之间的大天井。老树过墙,两三只乌鸦“呱、呱”地在乱叫。

这个穿堂亦很少人经过,其中空空如也,什么陈设都没有。崔玉贵想去找把椅子来,慈禧太后摇摇手,示意不必,就坐在南面的石阶上,一抬眼就可以看到一口井,是宁寿宫除了小厨房以外,唯一的一口井。

不久,珍妃到了,进门不免有诧异之色,何以慈禧太后是在这里召见?当然,此时不容她细想,从容走到慈禧太后面前,跪下说道:“老佛爷吉祥!”

“洋人要进京了,你知道吗?”

珍妃一惊,随即恢复为沉着的脸色;慢条斯理地说:“昨儿晚上的炮声,跟往常不同,想来洋人是打东面来的。”

“你倒全都知道。”慈禧太后用一种略带做作的声音问:“洋人要来了!那么,你瞧该怎么办呢?”

珍妃想了一会答说:“国家大事,奴才本不该过问,既然老佛爷问到,奴才斗胆出个主意,老佛爷尽管出巡热河,让皇上留坐在京里,跟洋人议和。”

话还未毕,只听慈禧太后断喝一声:“谁问你这些?”珍妃亦不示弱,“既不问这些,”她说:“奴才不知道老佛爷要问些什么?”

“洋人进了京,多半会胡作非为,那时莫非咱们还遭他们的毒手?”

“果然如此,奴才决不会受辱!”

“你怎么有这样的把握?”

“无非一死而已。”珍妃说道:“一个人拚命了,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说得不错。可是也有一个人求死不得的时候,你既然有此打算,何不自己在此刻就作一个了断?”

一听这话,珍妃颜色大变,但还能保持镇静,“求老佛爷明示。”她说。

“你不是有殉难的打算吗?”慈禧太后以略有揶揄意味的语气说:“怎么这会儿倒又装糊涂呢?”

“奴才不糊涂,奴才到死都是明白的。”珍妃激动了:“奴才死并不怕,不过想明白,是不是老佛爷要奴才死?”

“你要这么说也可以!其实,你早就该死了!”接着,慈禧太后大声喊道:“崔玉贵!”

“喳!”崔玉贵先答一声,然后转脸对珍妃说:“请主子遵旨吧!”

“这是乱命……。”

一语未毕,将慈禧太后昨天积下来的怒气,惹得爆炸了,厉声喝道:“把她扔下去!”

于是崔玉贵上前动手,刚扯着珍妃的衣袖,她使劲将手往回一夺,趁势站了起来,虎起脸喝道:“你要干什么?”

“请主子下去!”

顺着他的手指一看,珍妃似乎第一次发现有一口井在她身后不远之处,怔怔地望着,仿佛一时拿不定主意似的。“请主子下去吧!”崔玉贵哄着她说:“主子下去,我还下去呢!”

谁知这句话惹得珍妃大怒,瞪圆了眼睛斥责:“你不配!”

“是!奴才不配,请主子一个人下去吧!”

人随话到,崔玉贵蹿上两步,拉住珍妃的手臂,使劲往前一带,等她踉踉跄跄往前扑时,崔玉贵顺势导引,一直拖到井边,当然有所挣扎。井口不大,井栏不高,要想推她入井,不易办到,崔玉贵便从她身后,拦腰一把抱紧,自己身子往后一仰,珍妃的一双脚不由得便离了地。接着,崔玉贵一脚踏上井台,又是往后一仰,等珍妃的双足套入井栏,随即身子往下一沉,双手松开,只听“扑通”一响!崔玉贵的手法极快,不等井中有何呼喊的声音发出来,便将极厚的一具枣木井盖盖上了。

八六

慈禧太后突然发觉,枪炮声都消失了!淡金色的阳光,从西面宫墙上斜照下来,半院秋阴,萧爽非凡。好一个恬静的初秋!慈禧太后怎么样也不能想象,京城已快要沦陷了!

“老佛爷,老佛爷!”

突然有惊惶的喊声,打破了岑寂,慈禧太后从窗外望出去,只见载澜步履张皇地奔了进来,而李莲英已经迎了上去。这就不必再等李莲英进来奏报,慈禧太后自己打着帘子就跨出房门了。

“老佛爷!”神色大变的载澜,满头是汗:“洋人来了!”

慈禧太后大吃一惊,急急问说:“在那里?”

“在外城。”李莲英怕她受惊,抢着在载澜前面答了一句。

“老佛爷非走不可了!”载澜气急败坏地说:“而且还得快。”

洋人还在外城,隔着一道内城,一道紫禁城,亦不必太慌张,慈禧太后问道:“事到如今,当然要走!你能不能保驾?”

“奴才挑不起这个千斤重担!”载澜答说:“奴才手里没有兵。”

“那,”慈禧太后略一沉吟,急促地说:“快找军机!”

军机大臣不召自至,不过只来了两个,一个是刚毅,一个是赵舒翘。他们亦是来告警的,说有几百名“缠头的黑兵”,已经屯驻天坛。但语焉不详,慈禧太后问到“缠头的黑兵”,属于那一国?刚、赵二人都无法作答。因此,慈禧太后疑心是新疆来的勤王之师。

“决不是!”刚毅答说:“是夷人没有错。奴才请圣驾务必即刻出巡,否则其祸不堪设想,奴才真不忍说下去了。”

“走!我亦知道应该走。可是,到了这个时候,怎么走法?

你们想过没有?“

刚、赵二人与载澜,相顾无言,唯有唏嘘,慈禧太后亦就忍不住掉下眼泪,心里有无数的牢骚怨恨,但一想到自己亦曾一再赞扬过义和团,顿时气馁,什么责备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就在这时候,又来了两个人,一个是载漪,进宫来探问慈禧太后的意旨,一个是荣禄,刚到军机大臣直庐,听说慈禧太后召见,立即赶来候旨。

“洋兵已经到京,不错。不过大队还没有到,东便门有一小队,大概是俄国兵,天坛亦有,是英国派来的印度兵。”荣禄又说:“甘军已经出彰义门,一路放枪,一路往西走了。”

慈禧太后心乱如麻,只望着群臣发愣,好半晌才说了句:“那、那怎么办呢?”

这话该谁回答呢?若是召见军机,该由荣禄回奏,而论爵位,则应载漪发言。荣禄是恨极了此人的,这时候就有主意,也不肯拿出来,而况本无主意,越发要挤一挤载漪,“端王必有办法!”他说:“请皇太后问端王。”

“没有别的办法。”载漪硬着头皮说:“只有张白旗。”

“张白旗就是投降?”慈禧太后问。

“是!”载漪把个头低得垂到胸前。

“投降!”慈禧太后终于连语声都哽咽了。

见此光景,群臣一起碰头自责,慈禧太后却拭一拭眼泪,指名问道:“荣禄,你看该怎么办?”

“只有一个法子,可以试一试,赶紧给使馆去照会,先停战,后议和,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荣禄略停一下又说:

“这么做,总比张白旗,面子上也好看一点儿。”

慈禧太后连连点头,“只有这么办,只有这么办!你快找奕劻去商量,越快越好!”她又颤声加了一句:“我们母子的性命,都在这上面了。”

“是!”荣禄答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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