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杯畅叙,先从旅途谈起,袁世凯谈到张之洞前倨后恭的那段故事,毫不讳言他当时所感到的尴尬。奕劻一面听,一面大摇其头,似乎对张之洞非常不满。
“疆臣跋扈的,前有一个左季高,后有一个张香涛!”奕劻喝了一杯酒说:“对此辈唯有敬鬼神而远之。”
但张之洞虽还不足虑,而有个依张之洞为靠山的人,却颇难惹,那就是盛宣怀。他的奥援本是李鸿章,甲午以后,眼看冰山将倒,不能没有打算,一方面多方设法,想促成李鸿章回任北洋,一方面尽力结纳刘坤一、张之洞。由于手腕灵活,加以因缘时会,这两方面都有相当成就,不但原来经营的事业未动,而且还独揽了芦汉铁路的大权,就因为有张之洞为他撑腰的缘故。
盛宣怀与张之洞本无渊源,但湖广总督衙门办洋务的文案委员恽祖翼、祖祁兄弟,却是同乡熟人。其时张之洞所办的汉阳铁厂,经营不得法,颇有亏累,恽祖祁建议改归商办,介绍盛宣怀接手。铁厂原为筑路而设,谈接办铁厂,连带论及芦汉铁路的兴建计划,是顺理成章的事。张之洞好大喜功,而盛宣怀以“空心大老官”起家,这一席之谈,宾主投契,理所当然。当时有意承办芦汉铁路的,包括闽浙总督许应彛陌苄碛︼嫌氡鸷爬喜械暮虿怪躔试谀冢还菜母鋈耍家炎挤侄纬邪欤从捎谡胖吹牧φ跷纳氐母胶停尤煌品梢椋墓槭⑿匙ㄔ鸲桨臁V钡绞⑿扯∮牵胖匆廊蛔嗲耄禾吠旯ぴ诩矗灰艘资郑梢韵爰⒂胝攀侨绾蔚厮榻蝗凇
不过,盛宣怀始料所不及的是,原以胡襢芬为争权夺利的对手,不想袁世凯会成为他的对头。这个对头比胡襢芬厉害的太多,所以上海之会,很知趣地将电报交了出来,但袁世凯又岂能就此歇手?
由江宁拜访张之洞谈到上海去吊盛家之丧,袁世凯说了与盛宣怀会面的情形,提到他自己的感想:“我久已未到南方,这趟一看,很为朝廷担心,将来恐成尾大不掉之局,如果不能象李文忠在日那样,可由北洋遥制,只怕后患无穷。”“嗯,嗯!”奕劻很率直地说:“慰庭,怎么样才制得住盛杏荪?你想个法子,我找机会面奏,他管的那些事,都与洋务有关,我可说话。”
“原要王爷说话。”袁世凯想了一下答说:“好在他究竟还不是方面大员,不让他独当一面,也就不怕他跋扈揽权了!”
奕劻将他的话,细想了一遍,点点头说:“我懂了!这容易,上谕的语气上,稍微花点儿心思,就可以把他压下去。”
“是!”袁世凯又说:“这一次在上海,还跟盛杏荪谈了与各国修订商约的情形,他很想借此机会出头,将来设立商部,他一定会走莲英的路子,想一跃而为商部尚书。这件事,要请王爷格外留意,将来商部尚书只设一位,我心目中已经有人了。”
“喔,”奕劻双目大张,“谁啊?”
“喏!”袁世凯向对面一指:“在这里!”
这一指,载振脸都红了,以为袁世凯在拿他开玩笑,奕劻亦觉得有点匪夷所思,怀疑的问:“他行吗?”
“为什么不行?”
“年纪太轻,亦没有阅历。”
“年纪轻怕什么?四岁还当皇上呢!”袁世凯紧接着说:“至于阅历,去阅、去历就是!明年春天,日本大阪开博览会,贝子不妨去看看。”
听得这一说,载振大为兴奋。他听说日本女人,内无亵衣,又说男女共浴,裸裎相见,毫不在乎,老想见识见识。但亲贵出趟京都不容易,如今有此机会,岂可错过?所以很起劲地说:“四哥,你可千万保一保我,让我去开开眼界。”
袁世凯点点头,且不答话,只望着奕劻,听他如何说法。
“日本开博览会,有请柬来,奏派观会大臣,倒亦无不可。
只是虽说内举不避亲,我到底不便出奏。”
“由我那里出奏好了。”
“是啊!”载振接口:“四哥是督办商务大臣,奏派观会大臣,名正言顺。”
“得有个人陪他去吧?”奕劻问。
“是的!我已经想好了,让那琴轩陪着贝子去。”
这是非常适当的人选。户部右侍郎那桐字琴轩,曾充赴日谢罪专使,驾轻就熟,可得许多方便。而载振得此人相陪,尤其满意。因为那桐在当司官时,就是八大胡同的阔客,“清吟小班”的姑娘,背后都昵称他“小那”。如今由于言语便给、仪表出众、手腕灵活,兼以占了姓叶赫那拉的便宜,得以户部右侍郎兼总管内务府大臣,照料宫廷,俨然当年的立山。而起居豪奢,较之立山,亦复有过之无不及。家住八面槽东面的金鱼胡同,构筑华美,号称“那家花园”。载振有此游伴,真有“班生此行,无异登仙”之感!
最后谈到荣禄的病势,那就连载振都不能与闻其事了!奕劻与袁世凯促膝密谈了半夜,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只知道北洋公所接到袁世凯的条谕,以后庆王府的一切开支,都由北洋出公帐。
※ ※ ※
大年初一,朝贺既罢,皇帝照常召见军机,只颁了一道上谕:“明年是慈禧太后七旬万寿,本年癸卯举行恩科乡试;明年甲辰举行恩科会试。”子午卯酉乡试之年,辰戌丑未公车北上,本有正科,果真加恩士林,另开一科,照规矩应是明年乡试,后年会试。如今只将正科改为恩科,实际上是所谓“恩正并科”,并无增益。而所以有此上谕,不过是提醒大家,别忘了明年是慈禧太后七十整寿。
不想这道上谕,为人带来了“隐忧”。慈禧太后五十岁甲申,有中法之战,六十岁甲午,有中日之战,到七十岁甲辰,不知又会有什么弥天的战火发生?
可是,有班人却以为这是庸人自扰的杞忧,那就是以那桐为首的那班内务府的红人。奔走相告,说是“老佛爷五十岁、六十岁两个整生日,都让外国人给搅了局,明年七十大寿,‘人生七十古来稀’,可得好好儿热闹热闹了!”
不过,修园、点景、庆寿之事,毕竟还早,眼前,就有一桩差事——两宫谒西陵,得好好巴结一番,博得慈禧太后一个欢心,明年大事铺张的差使就有份了。
谁知有力使不上,谒陵的差使,不由内务府,而由直隶总督衙门及芦汉铁路局承办。盛宣怀早就在元宵节后,便服到了天津,亲自指挥花车的铺陈。
铁床、“如意桶”,一如回銮那年的旧规,踵事增华,尤在车中的陈设。盛宣怀托人向李莲英去打听,此事以交那家古玩铺承办为宜?所得到的回音是:“后门刘麻子很内行。”
刘麻子在地安门内开着毫不起眼的一家古玩铺,字号叫“天宝斋”。拿出来的古玩、玉器、书法、名画,都来自内府,名副其实的天家珍宝。开出一张单子来,一共是十四万六千多银子,外加三千两银子的“工资”。
“工资何用三千两?”盛宣怀颇表不满,“摆摆挂挂,不是什么麻烦的事!”
“大人,这里头大有讲究。安得不牢靠,花瓶什么的摔碎了一个,不止三千两银子。”
这话倒也不错,加以是李莲英所推荐,不能以常规而论。
盛宣怀如数照付,只是格外叮嘱,务必布置妥当。
一切齐备,请了袁世凯来看花车,但觉富丽雅致,兼而有之,实在没有什么毛病可挑。想了好久,到底想到了。
“点景很好,不过车行震动,挂屏之类掉了下来,就是大不敬的罪名!那个敢当?”
“请慰帅来试一试最快的车。如果不妥当,再想别法。”盛宣怀笑嘻嘻地说。
袁世凯亦想了解个究竟,毫不迟疑地表示同意。而袁世凯或者任何一个有资格视察花车的人,有此一问,以及如何解疑破惑,最有立竿见影效果的手段,原都是早就设想周到的。因此,只待盛宣怀做个手势,“洋站长”立即下了命令,汽笛长鸣,而轮动无声,慢慢地出了站,渐行渐快,往返两小时,走了两百二十里,而满车陈设,纹丝不动。
“很好,很好!”袁世凯甚为满意,转脸向北洋铁路局局长说:“咱们的花车,一切都照这个样子布置。”
“是。”
“这些东西,”袁世凯指着一座康熙窑五彩花瓶与花瓶旁边的一具“蟹壳青”宣德炉问盛宣怀,“你是那里弄来的?”
‘托后门天宝斋古玩铺代办的。”
“是刘麻子开的那个铺子吗?”
“对了!”
“得窍。”袁世凯赞了一句。
到得第二天,又请李莲英来看花车。他穿的是便衣,狐肷皮袍外加一件蓝布罩袍,玄青直贡呢坎肩,没有戴帽,手里持一支短旱烟袋。到了车上,站定打量,左看右看,不断点头。
“一切都妥当,只有上车的法子不好。”
“请教李总管,”盛宣怀问道:“是怎么样不好?”
“踩踏不方便。”
盛宣怀想了一下说道:“那容易,自有法子。请李总管明天再来看,包管妥当。”
“好!”李莲英又说:“皇上的那一辆,跟老佛爷的这一辆陈设要一样,不能差一点儿。不然,怕皇上不高兴,那倒也还没有什么大关系,最要紧的是老佛爷不愿意让人家误会,以为皇上的一切享用差了一等。”
“是了。我一定格外留意。”
等李莲英一走,盛宣怀立刻吩咐陶兰泉,造一座平台,宽与车门相等,长则三丈有余,一头低一头高,但坡度极缓,浑然不觉,平台铺彩色地毯,两旁加上很牢靠栏杆。慈禧太后只要步上平台,便可以扶栏而过,如履平地。
造好试过,再请李莲英来看,一见大为称赞,又说:“昨天回宫,我把车子里的陈设,面奏老佛爷。老佛爷交代,这么贵重的东西,要叫跟了去的人小心,别弄坏了,以致于让盛某人赔累。上头有这么一番意思,我不能不告诉盛大人。”
“是,是!”盛宣怀拱拱手说:“承情之至。”
然而李莲英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呢?盛宣怀细细参详,悟出其中的道理,这是暗示,所有的陈设都可能损毁,毁了也是白毁,那何不放漂亮些?所以他说这番话的意思,等于明白相告,不如将所有陈设都作为贡品。
于是,立刻制一批黄绫签,恭楷书写:“臣盛宣怀恭进。”遍贴珍物之上。过了几天,袁世凯又来看车,一见愕然,扭转脸去看着他的随从叹息:“为大臣者!为大臣者!”尾音拉得极长,仿佛有许多议论要发,而终于不忍言似的。
那个文案跟陶兰泉是熟人,觉得应该把这些情形告诉他,才合彼此照应的道理,谁知陶兰泉听罢一笑,“老兄,”他说:“刚才袁宫保已派梁局长来过了,细问一切。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无奈梁局长广东人,听不懂我的话,所以又托我的同乡林志道来详谈。袁宫保已打算如法炮制了。”
果然,袁世凯亦命梁如浩去向天宝斋接头,包办花车陈设,取用的东西,比盛宣怀犹有过之,一张单子开出来,是十五万五千银子。
※ ※ ※
三月初八,天色微明的寅时,皇帝致祭先农坛。大典既毕,随即转到车站,不久慈禧太后驾到,皇帝跪接,以下是庆王领头的一班王公大臣,唯独荣禄未到,他病得很厉害,已经不能起床了。
慈禧太后仍然如回銮那年乘车那样,意兴极佳,满脸含笑地步上平台,崔玉贵献殷勤,要上前搀扶,慈禧太后摆一摆手,示意不必,自己扶着栏杆,从从容容地上了车。
车中所设的宝座,是一张蒙着黄丝绒的“快乐椅”,等她落座,皇后、荣寿公主、四格格亦已登车,站在太后身后左顾右盼,看那些陈设。最后是荣寿公主开了口。
“这盛宣怀可真会办差啊!”
“也难为他。”慈禧太后喊道:“莲英!”
李莲英还未上来,是在照料慈禧太后的行李装车,等把他找了来,随即传懿旨,召见盛宣怀。
于是,皇后和所有宫誊,都退入另一节作为慈禧太后“寝宫”的花车。盛宣怀由李莲英带着来谒见。他穿的是素服,顶戴是国家的名器,无法更易,不过那颗红顶子是用极淡的珊瑚所制,微微的粉红色,有那么一点意思而已。
等他行了礼,慈禧太后首先指着珍玩上的黄签说:“你太糜费了!怎么可以这样子?”
“回皇太后的话,”盛宣怀说:“车中陈设都是臣家藏的微物,并非特意价购,求皇太后鉴臣愚忱,俯准赏收。”
“到底不好意思。”
“臣受恩深重,难得有机会孝敬皇太后。东西不好,只是一片至诚。”’
“这可不能不赏收了!”李莲英在一旁说:“不然,人家会以为老佛爷嫌他欠至诚。”
“这话倒也是。我可是受之有愧了。”慈禧太后又问:“你是那一天到京的?”
“臣正月二十二日到天津,跟督臣袁世凯接头,明了办大差的一切细节,二月初八到京,督饬司员布置花车,筹备供应。”盛宣怀说:“臣才具短绌,虽然尽心尽力,只怕还是有疏漏的地方,求皇太后包容。”
“你很能干,没有什么好褒贬的。”慈禧太后又问:“南边革命党闹得凶不凶?”
“本来很凶,自张之洞署任以来,好得多了。”
“喔,”慈禧太后身子往前俯一俯,“那是什么缘故呢?”
“张之洞舆情甚洽,善于化解疏导,地方士绅,都肯听他的话,约束乡党子弟,所以能弭患于无形。”
“地方士绅是那些人呢?”
这一问,多少出于盛宣怀的意外,觉得很难回答。因为有些人非慈禧太后所知,说了也是白说,有些人为慈禧太后所恶,说了不妥当。但急切之间,无暇细思,想到一个便说了出来:“象南通张謇……。”
他还在想第二个时,慈禧太后已经在问了:“是甲午的状元张謇吗?”
“是!”
“他不是翁同龢的得意门生吗?”
盛宣怀心想糟了!但不能不硬着头皮,再答一声:“是!”
“他跟翁同龢可常有往来?”
听慈禧太后的语气相当缓和,盛宣怀比较放心了。“不大往来!”他说:“张謇在家乡开垦,办实业,很忙的。再者翁同龢闭门思过,也不大会客。”
“翁同龢是你的同乡不是?”
“是。”
“那,你跟他总常有往来?”
“臣家住上海,跟翁同龢逢年过节通通信,此外就没有什么往来。”
“翁同龢安分不安分?”
“很安分。”
“他跟康有为呢?”
“绝无往来!”盛宣怀的声音,有如斩钉截铁,“据臣所知,翁同龢对康梁师徒,深恶痛绝。”
“那还罢了!”慈禧太后冷冷地说:“你得便传话给翁同龢,千万安分!我可是格外保全他了!”
盛宣怀吓出一身冷汗,跪安退出时,神色青黄不定,看到的人,无不诧异,都以为他碰了个大钉子,却猜不透是何缘故?
三月十日,谒陵事毕,回到保定。西陵在易州,而保定在易州之南,非谒陵跸路所经,所以并无常设行宫。这一次慈禧太后早就决定,顺道临幸保定,因而选定莲池书院,作为行宫。
莲池书院建于雍正十一年,原为元朝张柔莲花池故址,所以书院名为莲池。池上有临漪亭,又有君子亭、柳塘、西溪、北潭等等名目,本为保定的名胜,加以重兴土木,踵事增华,比起那些定制正中帝居,东面住皇后,西面住太后,“山”字或三座大屋,呆板无比的行宫来,自然大足流连了。
袁世凯办差,能胜得过盛宣怀的,就在这座行宫上头。特地委了两名能员,专门负责,一个是早在李鸿章生前,便跟袁世凯很接近的杨士骧,如今官居直隶按察使,一个是长芦盐运使汪瑞高。汪瑞高跟长芦盐商去要钱,杨士骧会花钱,他的祖父杨殿邦做过漕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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