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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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全传-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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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朝天子一朝臣,绝大部分出于恭王的安排。为了此一番大调动,他和文祥等人,煞费苦心,党同伐异,隐隐中的派系,要一一安抚妥帖,而清议又不能不顾,人才更不能不讲,除了这些以外,恭王还有一层只有他自己和极少数心腹才知道的私心,在垂帘之议定局以前,先要把自己的势力建立起来。

王公大臣、六部九卿、翰詹科道为了拟议“垂帘章程”,已在内阁开过好几次会了。无疑地,这是件天字第一号的大事,没有一个人敢于轻率发言,所以会议的进度极慢,甚至因为过分持重,座间的气氛,显得相当沉闷。但在私底下,三数友好,书斋清谈,那情形就完全不同了,引经据典,相互辩驳,许多深刻的见解,都在各抒所见,比较异同之间呈露。

恭王和他的心腹们,所重视的正是这些比较坦率的议论。

议论中最坦率的一种看法,认为贾桢、周祖培等人的奏折上,已有“权不可下移,移则日替”的话,胜保一疏说得更明白:“朝廷政柄,操之自上,非臣下所得而专,我朝君臣之分极严,尤非前朝可比。”既然如此,则两宫太后的垂帘听政,实在是代行皇帝的全部权力。而且慈禧太后的为人如何,就在这短短的十几天之中,已显示得相当明白,她是非象宋朝的章献刘皇后那样大权独揽不可的。

果然,几次“酌古准今,折衷定议”的章程,送了上去,都为慈禧太后随意找个小毛病发了下来,面谕重新拟议。

这样一再挑剔,逼得军机处和内阁的重臣,非照宋朝垂帘的故事来办不可。宋哲宗的祖母,宣仁高太后有“女中尧舜”之称,不足为虑。宋仁宗的嫡母章献刘皇后,虽亦被颂扬为“今世任姒”,其实是个极厉害的脚色,慈禧太后的性格,与她颇为相象,因此,恭王不得不有所顾虑。

那一阵子,科甲出身的官员,把酒闲叙,常谈宋史,宋史中又常谈章献和宣仁的事迹,于是传说中“狸猫换太子”的故事,也常被人提到了。

有人谈到这个故事,说“狸猫换太子”是对章献刘皇后的厚诬,但宋仁宗在章献生前,始终不知道他的生母是李宸妃,以及章献亏待了李宸妃,都是事实。当李宸妃守陵病殁,宰相吕夷简向章献进言,主张加以厚葬,章献大怒,责问吕夷简,何出此言?吕夷简的答复是:“臣待罪相位,事无内外,皆当预闻。”

由此可以推想而得一结论,宋仁宗以冲人即位,章献垂帘听政,如果不是李迪、王曾、张知白、杜衍,以及吕夷简、范仲淹这些大臣,正色立朝,遇事裁抑,那么,以车驾卤簿,同于皇帝,乘玉辂,谒太庙的章献刘皇后,可能会成为武则天第二。

这些议论。对恭王是一大刺激,也是一大启发。诛杀肃顺,不过是他复起当国所必先排除的一个障碍,促成垂帘,才是他重掌政柄所必须履行的一个交换条件,但说到头来,这是违反祖制的,所以他早就内疚神明。而自肃顺伏法,几乎一夕之间,舆论大变,以前说肃顺跋扈专擅的,这时都在往他好的地方去想了,认为他的反对垂帘,并不算错,相形之下,显得错的倒是赞成垂帘的那些人。这一来,恭王内疚之余,而且也得要外惭清议,力图补救。

补救的办法,就是鉴于章献刘皇后的往事,设法在慈禧太后尚未独揽大权之前,先谋裁抑之道。今古异制,依清朝的传统,那怕贵为议政王,也不能握有如唐宋那样与君权对等的相权,这样就只有多方面安插为自己所信得过的人,一方面是为了合力对付慈禧太后,另一方面也是培植自己的势力所必须采取的手段。

这时的慈禧太后,还看不透这一层。灯前枕上,想了又想的,只是两件事,一件是如何才能使恭王照自己的意思,议定垂帘章程?一件是等到垂帘听政之后,如何才能把已取得的大权,紧紧握定,不致失坠。

为了前一个目的,她的笼络恭王,无所不至,每一召见,“六爷”长,“六爷”短的,喊不停口。常常军机全班见面以后,又单独召见恭王,稍微谈得久些,到了传膳的时刻,必又传旨,从御膳中撤出几样菜来赏议政王。

除去这些小节,又因为先帝与恭王手足的参商,起因于恭王的生母,一直未获尊封,直到临死以前,才很勉强地得了个“康慈皇太后”的尊号。等康慈崩逝,先帝余憾不释,一面命恭王退出军机,回上书房读书,以示惩罚,一面只上康慈太后的諡号,神主不入太庙,因此不能象“孝全成皇后”那样称为“孝静成皇后”,表示同为皇后,仍有嫡庶之分。这一点恰又触犯了慈禧太后的大忌,正好借着示惠恭王的原因,说服了慈安太后,特传懿旨,命廷臣集议,孝静皇太后升袝太庙的典礼。

为了后一个目的,慈禧太后觉得最好能读些书,看看列祖列宗,以及前朝的贤君女主,到底如何处理政务,驾驭臣子?只是宫里的史书虽多,苦于程度不够,读不成句。于是想了个主意,给上书房和南书房的翰林派了个差使,叫他们在历代帝王的言行以及前史垂帘听政的事迹之中,选择可供师法的,摘录下来,加以简明的注解,由内阁大学士总纂成书,再交议政王及军机大臣复看后,缮写成呈,作为参考。

第十部分慈禧全传(十)(2 )

日思夜想,慈禧太后的希望,终于一步一步接近实现了。垂帘章程虽还未定局,但内阁集议一次,让步一次,大致已可接受,于是她可以私下计议举行垂帘大典的日子了。

日子一直配合得很好,十月初九甲子日,嗣皇帝登极,第二天就是她的生日,于今垂帘章程到议定之时,恰好是先帝宾天百日刚过。国丧服孝,百日缟素,白布褂子穿得久了,灰不灰、黄不黄,好不难看!加以百日之内,不得剃发,一个个毛发蓬乱,再穿上那件灰暗破旧的白布褂子,不象个囚犯,也象个乞儿,看着好不丧气!等到百日一过,依旧朝珠补褂,容颜焕发,那时在垂帘大典中受群臣朝贺,才是件风光体面的喜事!

因此,慈禧太后自己翻过时宪书,选了十一月初一这个日子,也暗示了桂良,他奉旨管理钦天监,只要暗示了他,钦天监自然会遵从意旨,选奏这个日期。

为了除服,宫里自然有一番忙碌,除了各人要预备自己的冬衣以外,门帘窗帘、椅被座垫,都得换成国丧以前的原样,还有许多摆设,或者颜色不对,或者质料不同,因为服孝而收贮起来的,这时也得重新换过。

那些都是太监、宫女的差使,自有例规,不须嘱咐,要两宫太后亲自检点的,是把先帝的遗物清理出来,分赐群臣。

照入关之初的规矩,大行皇帝的一切遗物,依关外的风俗,在大殓和出殡的日子,在乾清宫外,举火焚化,称为“大丢纸”“小丢纸”,当初世祖章皇宗出天花驾崩,就是这么办的。据说“丢纸”时的火焰,呈现异彩,不知焚毁了多少奇珍异宝?以后大概是想想可惜,到圣祖宾天,就不这么办了,把大行皇帝的衣冠鞋帽,日常服御的器物,分赐大臣和近臣,称为“颁赏遗念”,照例在除服之前举行。

受颁“遗念”的名单,事先早由军机处开呈,内则亲贵大臣,外则督抚将军,另加已经告老致仕的先帝旧臣,一共五十几个人。每人照例要有四样,也照例有一两样是贵重的,两三样是凑数的。当然,特殊的人物,不在此限。

象恭王的那一份,就是两宫太后亲手挑选的,一顶紫貂暖帽,一件玄狐石青褂,都是先帝在滴水成冰的天气所服御的。另外两样也是常在先帝身边的珍玩,一件多宝串和一方通体碧绿的翡翠印,印文是“皇四子”三字,还是世宗在潜邸的旧物,传到道光年间,因为先帝也行四,宣宗就以这方翠玉相赐,现在拿来颁赏给行六的恭王,虽不切实用,但对受赐者来说,却真正是一种遗念。恭王与先帝一起在上书房读书时,无一日不见这方翠印,想到先帝窗课,遇到下笔得意之时,便取出这方翠印,押脚钤盖的那份欣悦的神情,恍然如在眼前。抚今追昔,低徊不已,恭王不由得痛哭了一场。

就在颁赐遗念的那两天,恭王接得来自热河的密告,说肃顺的财产,有一部分藏匿在陈孚恩那里。这是非常可能的,但如查问陈孚恩,决不会有结果,因为可以意料得到,他是决不肯承认的。

于是军机处在商议此事时,大费踌躇了。陈孚恩的狐狸尾巴,在查办肃顺,抄出往来书信帐目以后,逐渐显露,已现原形,但此人手腕圆滑老练,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最大,不是当面对质,不易拆穿他的花样。因此,朝士中颇有人以为陈孚恩是个干才,甚至认为他不是肃党,不但不是肃党,还是肃顺他们所忌惮的人物。当先帝在热河崩逝,在京奉派的恭理丧仪大臣,只有陈孚恩奉召得赴行在奔丧,肃党的形迹明显到如此,而居然有人力言,说肃顺要把他召赴行在,是调虎离山之计,深怕他在京里捣鬼,反对肃顺,这就是陈孚恩自己放出来的流言。

为了这个缘故,自恭王以次,虽都主张严办,但怕清议支援陈孚恩,掀起意外的风波,不能不加慎重。可是,正如在登极大典之前,必须处决了载垣、端华、肃顺一样,陈孚恩的案子,亦必须在垂帘大典举行以前结束,所以在景山观德殿颁赐了遗念,全班军机大臣,专为此事,举行了一次会议。

没有一个人主张轻纵,会议就很顺利了。垂帘大典在十一月初一举行,已成定案,这样,就只有九天的工夫来处理此案。同时,象陈孚恩这种已革职的尚书,照规矩,必须指派大臣,会议定罪,那也得要几天的日子,算起来,时间相当局促,要办就得赶快办,不能再拖延瞻顾了。

当时决定,派户部尚书瑞常、兵部尚书麟魁,将陈孚恩拿交刑部,并严密查抄家产。同时派周祖培和文祥,会同刑部议罪。第二天一早进宫,自然一奏就准。

奏准了便该写旨进呈,转由内阁明发上谕,但那样一来,可能谕旨还未发出,陈孚恩已经把财产转移分散,隐藏无踪了,所以必得采取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恭王一回军机处,便派人把瑞常和麟魁请了来,宣明旨意,请他们立刻遵旨办理。

于是这两位尚书,点派司官吏役,亲自率领,到了陈家,投帖拜访。陈孚恩做过大官,只是革了职就跟庶民无异,听说两位现任尚书来拜,便开了中门,亲自迎接。

到得厅上,照样让座献茶,寒暄一番,然后瑞常站了起来,先拱拱手说:“鹤翁,有旨意。”

“是!”陈孚恩相当镇静,听得这话,离了主位,走向下方,等瑞常往上一站,他便跪了下去。

第十部分慈禧全传(十)(3 )

口传了谕旨,陈孚恩照例还要谢恩,接着,站起来大声喊道:“来啊!把那口箱子抬出来!”

陈家里面已经有哭声了,但陈孚恩脸色却还平静,只静静地等听差把箱子抬来,这一下倒教瑞常和麟魁觉得莫测高深了。

等箱子抬到,陈孚恩亲手揭开箱盖,里面收藏的是白花花的现银子。这是干什么?莫非要行贿?这不太肆无忌惮了吗?瑞常和麟魁正在诧异之时,陈孚恩揭开了疑团。

“一生宦囊所积,尽在于此,共是九千余两。”他指着银子说,“请两公点收。”

平平淡淡两句话,在瑞常和麟魁心中,引起极大的疑问。看这模样,陈孚恩事先早有准备,可能抄家的消息已经走漏,不过此人工于心计,或者已经料到,不免有此下场。果然如此,这个人可真是够厉害的。

看看瑞、麟二人面面相觑,不作表示,陈孚恩黯然摇一摇头,吩咐听差:“快收拾衣包行李!”

这下提醒了遵旨办事的两位大员,放低声音,略略交谈了几句,仍旧由瑞常发言。

“鹤翁!”他很率直地问道:“外头流言甚盛,多说肃豫庭有东西寄存在尊处。此事关系甚巨,鹤翁不可自误。”

“何来此言?”陈孚恩使劲摇着头说,“我说绝无其事,二公或者不信,尽请查抄,如果见有为肃豫庭匿藏财产的踪迹,孚恩甘领严谴。”

话说到这样,不须再费辞了,“既如此,只好委屈鹤翁了!”

瑞常大喊一声:“来啊!请刑部吴老爷来!”

吴老爷是刑部的司官,随同来捉陈孚恩,当时走了上来,行过礼听候吩咐。

“你知道旨意吗?”瑞常问道。

“是。已听敝衙门堂官吩咐过了。”

“那好。你把人带走,了掉一桩差使。”

“是!”姓吴的屈一腿请了安,便待动手。

“慢着!”瑞常又说,“陈大人有罪无罪,尚待定拟,你可把差使弄清楚了。”

“弄得清楚,”姓吴的答道,“我们把陈大人请到刑部‘火房’暂住几天。”

“火房”不是监狱,待遇大不相同,陈孚恩一听这话,知道是瑞常帮了他的忙,随即作揖道谢,瑞常却不肯明居缓颊之功,避而不受。

于是在陈家内眷一片哭声中,刑部的官吏,用一辆骡车,把陈孚恩带走。其时陈家出入要道,都已严密把守,瑞常和麟魁,分别在大厅和书房坐镇,开始抄家,抄到半夜才完,除了肃顺的一些亲笔密札以外,看来陈孚恩匿藏肃顺财产的话,全属子虚。

到了第二天上午,大学士周祖培,派人把军机大臣文祥,刑部尚书赵光和绵森,请到内阁,定拟陈孚恩的罪名,这时陈孚恩拿问及抄家的上谕已经发佈了。因为查办党援的案子,陈孚恩、黄宗汉、刘琨等人,或者革职,或者永不叙用,已经作了结束,所以旧事重提,把他一个人提出来重新究治,就得要有新的原因,除了“查抄肃顺家产内,多陈孚恩亲笔书函,中有暗昧不明之语”以外,又指责他在热河会议“皇考大行皇帝郊祀配位”时,以“荒诞无据之词”,迎合载垣等人的意思,斥为“谬妄卑污”。这多少是欲加之罪,但“郊坛配位,大典攸关”。拟那罪名就欲轻不可了。

由于表面与实际有此不符,所以会议时所谈的是另一套。

首先由文祥公开了一批密件,就是所谓“中有暗昧不明之语”的,陈孚恩的“亲笔书函”,除了文祥所搜获的以外,御前侍卫熙拉布是正式奉派抄肃顺家的人,陆续又查到许多,这些信在赵光和绵森都是第一次寓目,两人看完,都有些紧张,那是从他们职司上来的忧虑,怕要兴起大狱,刑部责任甚重。

“就凭这几封信,把陈孚恩置之大辟,亦不为过。然而投鼠忌器,大局要紧!”赵光说到这里,看着周祖培问道:“中堂,你看如何?”

“你的话不错。此案务须慎重,处置不善,所关不细。”

文祥也知道,“暗昧不明”的话,如果要从严根究,可以发展为一件“谋反”的大案,那一来不但陈孚恩信中所提到的人,都脱不了干系,还有许多平常与肃顺有书札往还的内外官员,亦将人人自危,把个刚刚稳定下来的政局,搞得动荡不安,足以危及国本。他一向主张宽和稳健,已跟恭王秘密议定了一个釜底抽薪的办法,这时见在座的三人,对此都忧形于色,便把那办法先透露出来,好教大家放心。

“两公所见极是。”他不便明言其事,只怂恿周祖培说,“中堂何妨向六王爷建言,所有从肃顺那里得来的信件,不必上呈御览,由内阁会同军机处,一火而焚之!”

“好极了!这才干净。”周祖培大为称赏,但又不免疑惑,“恭王如果另有所见,那……?”

那就要碰钉子了!以周祖培的身分,不能不慎重,文祥懂得他的意思,立即拍胸担保:“中堂一言九鼎,六王爷不能不尊重!我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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