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话,皇帝心里越发不舒服。他一直有这样一个想法,慈禧太后心里是疼他的,但以安德海挡在中间,做娘的想疼亲生的儿子也不行。安德海不仅常常搬弄是非,只要他在书房里稍微有些不规矩,或者师傅们词色不耐,安德海无不悄悄去奏诉。最使得皇帝气忿不平而又说不出口的是,安德海只要有机会就要显得他比皇帝更有“孝心”,甚至打着慈禧太后的招牌,以一种长兄教导幼弟的神态或语气跟皇帝说话。同时,他也总是处处在提醒“主子”,太后跟皇帝的关系,应该重于母子的情分,于是皇帝所见到的,不是慈母,而是一位督子甚严的“阿玛”。
皇帝从小就是张文亮提抱扶掖长大的,对他自另有一种敬爱之情,所以这时便忍着自己的不快,安慰他说:“好了,我不理他们就是了。”
“这才是!”张文亮极欣慰地说,“量大福大!”
说到这里,软轿已将进西二长街,皇帝便说:“绥寿殿!”
“这会儿不合适吧?”张文亮提了他一句:“母后皇太后,正在歇午觉。”
“嗯,嗯!”皇帝一心想着桂连,竟把慈安太后这个习惯也忘记掉了,“那,还是看看大福、二福去!”
大福、二福是皇帝养在御花园的两条哈巴狗,调教得极可人意,一见皇帝便甩着尾巴,摇摇摆摆地扑了上来。在平常日子,总是皇帝蹲下身去,那狗兄弟俩一跳上身,驯顺地伏在他怀中,等着喂食。但这天皇帝怕弄脏了他那一身漂亮衣服,只喊:“小李,抱着!去看看小秃子。”
小秃子是一只小猴子的名字,极其淘气,有一次拉住一个宫女的辫子荡秋千,把人吓得大哭,于是安德海献议,慈禧太后下令,把小秃子用个笼子关起来。现在皇帝只有在笼子外面看,小秃子学会一样本事,见了皇帝就会垂着手请安,然后吱吱乱叫,照小李说,“是小秃子讨赏。”照例有栗子、花生什么的,扔到笼子里去。
这天的皇帝,却无心逗着狗和猴子玩,他心里所一直在想的,是如何逗小安子在大庭广众间,大大地出一回丑?这件事不能跟张文亮商量,只有找小李。
小李诡计多端,专会想些希奇古怪的花样来供皇帝开心,这时眉头一皱,龇牙一笑,“奴才有个主意,万岁爷看看行不行?”他说,“不行再想。”
“不好玩儿的,不是叫他哭不得、笑不得的,你就别说!”
“还不止这些个。”小李得意地说,“奴才这一计,智赛萧何,包管连两位皇太后都会乐。”
于是小李悄悄耳语了一番,皇帝大喜,连声说道:“快去办,快去办!”
“是!”小李说道:“奴才请万岁爷降旨,好去要东西。”
“好吧,我马上写。”
于是群从簇拥,回到了皇帝所住的养心殿西暖阁,等张文亮有事走了开去,小李才悄悄溜入殿内,铺纸磨墨,把一管牙杆笔递到皇帝手里。
“怎么写呀?”
小李想了想,便一个字、一个字念道:“着小李取大翡翠一块。钦此!”
“这会给吗?”
“谁敢不给?”小李很快地答道:“不给就是违旨。”
皇帝踌躇了一会,忽然很高兴地说道:“不用了,拿那块镇纸去吧!”他把笔搁了下来。
小李也略略迟疑了一下,终于从多宝格上,取下一个碧绿的翡翠狮子,摆在皇帝书案上说道:“怕张文亮会查问,奴才可就不知道怎么跟他说了。”
“不要紧,你让他来问我好了。”说着,他把翡翠狮子递了给小李。
有皇帝一肩承当,小李还怕什么?接过东西来,揣入怀中,便要跪安退出。
“到绥寿殿去吧!”
“是!”小李极精灵,心里在想,这是第二次提绥寿殿了,这么急着要去,是为了什么?倒得留神看一看。
一看到绶寿殿新来的宫女,小李恍然大悟。慈安太后不喜欢用太监,寝宫中使唤的都是宫女,所以小李也只是在院子里跪了安,便即退了出去。绥寿殿有自己的小厨房,主要的是为慈安太后供应甜咸点心和茶水,旁边有间空屋子,小李每趟去都在那里歇脚听招呼,有时便直接闯入厨房。
他的嘴甜,又会说笑话,所以虽有象庆儿那样讨厌他的,但也有许多宫女跟他合得来,接替双喜的位置,在慈安太后面前“一把抓”的玉子,就跟他很对劲。
小李管玉子叫“玉子姐姐”。那是名符其实的称呼,玉子今年二十五岁,照宫中规例,应该放出去了,但以慈安太后驭下宽厚,玉子情愿耽误自己的已晚春光,“再伺候主子一年”。而小李只有十九岁,叫“姐姐”不错,只是叫得特别亲切,旁人刺耳,玉子会心。虽然每一趟见着小李都要骂几句,但凡有好吃的、好玩的东西,都悄悄给小李留着。有时候小李赌输了钱,只要到玉子面前垂头丧气一坐,定是一顿骂过,便有银锞子摔到他怀里。
这天的小李,却是精神抖擞地,“玉子姐姐,”他招招手,“你请过来,我有要紧话说。”
一番“要紧话”说过,玉子亲手取上用的明黄色的盖碗,沏上一碗君山茶,喊道:“桂连儿啊,你过来。”
怯怯的桂连,其实很机警,学着小李叫一声:“玉子姐姐!”
“用托盘把这碗茶送给万岁爷。端着茶会请安吗?”
“会!”
“好!去吧。头一次当差,可看你的造化了!”
桂连沉得住气,走到皇帝面前,不慌不忙请了个安,把一碗茶送给皇帝,嘴里还说一句:“万岁爷请用茶。”
“噢!”皇帝没话找话:“你知道我爱喝什么茶?”
“奴才不知道。”
“谁让你把茶端来的?”
“玉子姐姐。”
“嗐!”慈安太后笑着皱眉,“谁教给你这么个称呼?玉子就是玉子,不兴叫什么姐姐、妹妹的。你在这儿弄错了还不要紧,如果在翊坤宫也是这么着,准挨一顿骂。记住了没有?”
“是!”桂连把一双眼皮垂着,胀红了脸,不断咬着嘴唇,仿佛有眼泪不敢掉下来似的。
皇帝好生不忍,他猜想着她在家一定受父母疼爱,要什么有什么,从未听过一句重话,如今第一回当差就挨了训,必是想着在父母跟前的光景,自觉委屈。适得用句什么话,把她的心思扯了开去,不然一个忍不住掉了眼泪,轻则受一顿呵斥,重则撵到终年没有人到的冷宫去当苦差,从今以后再也到不了太后跟前,那有多可惜?
于是他也教她规矩:“如果真的要提姐姐、妹妹,得先按上你自己的称呼,说‘奴才的姐姐’才对。”
“是!”桂连抬头看了看皇帝说:“皇上的茶,是奴才的玉子姐姐叫奴才端了来的。”
“又弄错了。”慈安太后大为摇头:“看你的样子,倒是挺聪明的,怎么教不会啊?玉子又不是你亲姐姐,不该那么叫!”
“她头一天当差,不懂宫里规矩。”皇帝赶紧看着慈安太后说,“过两天就好了。”
慈安太后看见皇帝起劲卫护桂连的神情,觉得有趣,但皇帝到底是皇帝,不能逗着他取笑,因而平静地点点头,向桂连吩咐:“你叫玉子来替我装烟!”
“是!”桂连请了个安,退了出去。
皇帝颇有怏怏之意。想到复选那一天,回眸一视,猛然想起《西厢记》中的曲文:“临去秋波那一转”,衷心若有意会,但领略得这句曲文的美妙,却说不上来妙在何处?于是他又想到翁师傅讲过而不甚了了的那句陶诗,这就教“欲辨已忘言”!
一下子懂了一句词曲一句诗,完全是自己领悟得来,皇帝有着从未经验过的得意和欣悦,恨不得就找着翁师傅,或者南书房的什么翰林,把自己的心得告诉他们,问他们“讲得对不对”?
自然对罗,翁师傅会高兴得掉眼泪。就象那次对对子,用“大宝箴”对“中兴颂”那样,把翁师傅欢喜得不知怎么才好,只捧着自己的手,不停地说:“天纵圣明,天纵圣明!”
只有想到那样的光景,才觉得读书有些别样东西所带不来的乐趣,他自我陶醉得出了神。慈安太后却是又好笑,又好气,还有些警惕,看样子皇帝象他父亲,将来在女色这一关上看不破。
“你一个人在笑什么?”
这一问才惊醒了皇帝,愣了一下才能回答:“我在想书房里的事。”
慈安太后怎肯信他的话?只当他为桂连神魂颠倒,心想告诫他几句,但说得浅了他不懂,说得重了又怕他脸上挂不住,只好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说:“你简直跟你阿玛一样!”
这话让皇帝困惑,象父皇有何不好,怎用这样怏怏的语气来说?在这位皇额娘面前,他是无话不可说的,所以立即问道:“我不该象阿玛?”
“胡说!”慈安太后尽力要装出生气的神情,“怎么说不该象阿玛?”
皇帝自觉这话没有问错,不该受此呵斥,但对慈安太后,他是愿受委屈的,想起谙达的教导,急忙站起身来,往地上一跪,以微带告饶的语气说:“皇额娘别生气,我说错了。”
这就是慈安太后最感到安慰之处,皇帝虽非己出,孝心却如亲子,便将他一把拉了起来,心里想解释自己所说的那两句话,却苦于无法表达,只好这样说:“不是说你不该象阿玛,不过有些地方,可也别跟你阿玛一样。”
这话在皇帝听得懂,为讨慈安太后的欢心,便很机灵地说:“就象阿玛身子不好,我可要养得壮壮儿的。”
“对了!”慈安太后大为高兴,“这你算是明白了。阿玛是好皇上,就吃亏在身子单薄。”她的脸色和声音变得沉重了,“你可要自己当心!年岁也不小了,康熙爷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办了好些大事。现在凡事有你六叔在外面挡着,你只管好好儿念书,到你自己能自立了,要什么有什么,这会儿别胡思乱想!”
最后一句话又使得皇帝困惑,不知道“胡思乱想”四个字指的是什么?但他不愿再问,因为问下去不会有好听的话。
在一旁拿着烟袋伺候了半天的玉子,却了解慈安太后的深意,说出口来,传出殿外,便是是非。所以急忙打个岔,把一枝翠镶方竹的旱烟袋伸了过去,接着便吹燃了纸煤儿,让慈安太后口中腾不出空来说话。
玉子的意思是不教提到桂连,偏偏皇帝要问:“玉子,”他说,“桂连跟你很好是不是?”
“是!”玉子含着笑问,“皇上怎么知道?”
“我看她叫你姐姐叫得好亲热。”
“对了!”慈安太后接口说道,“桂连还不懂规矩,你得好好儿跟她说一说。”
“奴才已经跟她说过了。”玉子答道,“今天刚来,凡事还摸不大清楚。她挺机灵的,有那么十天半个月,就全都懂了。”
慈安太后想了一会,慢吞吞地说道:“我看那,桂连就是太机灵了,教人不能放心。”
这是为什么?皇帝正在这样想着,慈安太后和玉子的眼光都瞟到了他脸上,不用说,“教人不能放心”这句话是冲着自己来的。他有些羞,也有些恼,便把脾气发到玉子身上。
“你笑什么?”他瞪着眼骂玉子:“没有规矩!”
无故挨骂在玉子不是第一次,她早就知道,既非“无故”,亦不算“挨骂”,反正皇帝的身分与年龄不配,似讲理非讲理的事,不知多少,无理要装得有理的样子,更是习惯。经验多了,遇到这样的情形,玉子有许多应付的方法,现在得跟太后凑合着,把皇帝的脾气压下来。
于是她收敛了笑容,毫无表情地作出很有规矩的样子,静静地站着,然后慈安太后虎起了脸斥责:“真是好没有规矩!
下次不许这个样子!“
“是。”
“皇上待你们好,你们就不知道轻重了!看皇上年纪轻,性情随和,就敢这个样子,下次再让我瞧见了,皇上不罚你们,我也饶不了你们。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玉子看着皇帝说:“奴才再也不敢了!”
“去!”慈安太后又说,“问问皇上,要吃点儿什么,喝点儿什么?”
“是!”玉子便走近一步,请个安说:“奴才请旨,皇上想吃点儿什么呐,还是想喝点儿什么?”
这样子一吹一唱,往往会把皇帝弄得老大过意不去,恨不得拉着人家的手说:“没有那么了不得,你别把皇太后骂你的话,放在心上。”这时也是如此,很想给玉子一个笑脸看,但抹不下这张脸来,只是摇摇头:“不要!”
“不吃什么也好,快传膳了。”玉子又问:“皇上打算在那儿用膳哪?”
这两三年的惯例,除了初一、十五,多半由皇帝侍奉两宫太后临幸漱芳斋,听戏侍膳以外,平常日子的晚膳,大致一天在长春宫,一天在翊坤宫。但在长春宫的时候要多些,这天有种种缘故,便更舍不得走了。
“在这儿吃。”皇帝说,“我要吃南边的春笋。”
“哎唷,那还不知道有没有了?”玉子略有疑难之色。
“浙江巡抚李瀚章,不是进得不少吗?”慈安太后问。
“一共十篓。”玉子答道:“除了赏各位王爷以外,还剩下四篓,一面分了两篓,倒有一大半是烂了的,奴才看样子,禁不住再搁,做了笋脯了。”
“我就吃笋脯。”皇帝的脾气变得非常好了,“只要是笋就行。”
慈安太后看着玉子笑了,而玉子却不敢再笑。即令如此,皇帝也觉得不大对劲,便有些坐不住了。
“我去绕个弯儿再回来。”
“别走远了。”慈安太后吩咐。
“不远,”皇帝答道:“我到后院看金鱼。”
等皇帝一走,慈安太后换了副神色,“玉子,”她把声音放得很低:“你看出来了没有?皇上对桂连有了心思了。”
“奴才也看出来了。”
“你替我留点儿神。”慈安太后想了想又说,“最要紧的,叫桂连得放稳重一点儿!可不能在我这儿闹出笑话来。”
其实就有那回事也不算闹笑话。玉子虽是未嫁之身,但当宫女“司床”、“司帐”,对男女间事,无不明了,没有见过也听说过。皇帝看中了那个宫女,不但不是笑话,雨露承恩,且是美事。不过皇帝到底只有十三岁,还在读书,倘或真的为桂连着迷,慈禧太后一定归咎于这一边。为了避免是非,玉子很重视“主子”的话。
于是她退了出来,把桂连悄悄找到僻处,告诫她说:“你在皇上跟前,可当心点儿,少笑!”
“嗯!”桂连答应着,很快地瞟了她一眼,就象黑头里闪电一亮。
“要命的就是你这双眼睛!”
“怎么啦?玉子姐姐!”这一次不瞟了,却瞪大了一双眼怔怔地望着玉子,桂圆核似的两粒眼珠,不断在转。
玉子当她是个不懂事的小妹妹,有些话不便说,说了她也不懂,想了想答道:“宫里不兴象你这个样子看人,别老是瞟来瞟去,也别瞪着眼看。你,你那两眼珠,别老是一刻不停地转,行不行?”
“这……,”桂连低着头,嘟着嘴说:“这我可管不住我自己!”
想想也是实话,玉子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那么,”她问:“你自己的那两条腿,你管得住,管不住?”
“那当然管得住。”
“好,你就管住你那两条腿好了。第一、要离开长春宫,不管是谁叫你,你得先告诉我。”
“嗯,”桂连点点头,“我知道。我一定先跟你说。”
“第二、看见皇上来了,你得躲得远远儿的。”
这句话一出口,桂连的脸色变了,“玉子姐姐!”她惊慌地问,“我第一天当差,可是出了什么错儿?我自己不知道啊!
你,你得教给我,我一定听你的话,好好儿的当差。“
“你当差当得挺好的。”玉子看她神态惹怜、语言娇软,心里有七分喜爱,但也有三分醋意,摸着她的脸说:“你就是当差当得太好了。”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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