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报应,报应我当初舍爹弃娘,背祖忘宗……”两行清泪自眼角徐徐滑下,“我已经满足了,真的……文辙他,背着所有人,带我去过祖庙,上了香。所以,他们真的,不欠我了。”
“我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早点见到你父皇……我真的、真的很久,没看到他笑了……”
“你知道,他很挑食,我要看着他吃饭。要吃青菜……身体才好……”
“京城下雪了么?很久没打雪仗了。”
“你应该替我高兴……”
“这一天,我等了很久……”
“……”
明泉趴在他身上,默默地听着。
听着声音渐弱,直到……天地寂静……
高绰君的丧事办得并不张扬,明泉出人意料地选择火葬。
杨焕之事后患了风寒,终日在御医的看护下养病。
高家被围了六天。初时不允许任何人送食物进去,后来还是斐旭亲自推了辆米车,阮汉宸得明泉首肯后才准行。但斐旭的神色却不喜反忧。
只有一种犯人是特许在行刑前吃饱喝好的。
而本应清闲的沈南风这几天却埋头在书房里,与世隔绝。
明泉推开门,就见他还在翻阅案宗,“可查到什么?”
沈南风摇摇头,“满门抄斩是极重的刑罚。只有谋反、卖国、亏空五百万两以上者……”
“高家无权无势,自然不会谋反。而卖国亏空……也只有高先生做的到。”
“因此……”
“因此朕便动不了他们,是么?”
沈南风一咬牙,劝柬道:“高家在频州根深蒂固,所谓牵一发动全身,若要连根拔起,恐怕会不利于国之根本。”
明泉睨了他一眼,“朕、不想听。”
沈南风听话地闭上嘴。
那一眼中,只有憎恶。
明泉回房时,斐旭正坐这喝茶。
“帝师好闲心。”
“我是来问皇上两句话的。”
“朕不想回答。”
斐旭自信道:“皇上会回答的。”
明泉挑眉。
“第一个问题,皇上是不是想将高家满门抄斩?!”
明泉眼皮都不抬道:“是。”
“不过皇上似乎还没找到适当的借口。”
“这是第二个问题?”
斐旭不以为意地笑笑,“第二个问题是,高阳王若反了……”
明泉脸色大变,沉声道:“帝师可知,凭刚才那句话,朕可摘了你的脑袋!”
“皇上何不看看此信再说?”他从怀里掏出封信给她。
明泉看了信封便冷笑不止,“没想到高家居然还勾结高阳王。”抽出信来,里面洋洋洒洒,声泪俱下,活脱脱一个在世忠良被陷害的典型,而高阳王显然就是那个能救忠良于火海,能保家国与危倾的英雄。
“皇上不如暂时放过高家?”斐旭瞄着她的反应道。
“暂时?”
“难道皇上已经想到了杀他们的借口?”
明泉将信放入袖子,鼻哼一声,“光凭辱骂朕这一条,即便屠城也不为过!”
满城的愚民!
斐旭被她话里的暴戾惊得皱眉。
明泉看他骤变的神色,叹气道:“朕不过说说。”
“却表示皇上真的想过。”
“朕也是人。”
“却是个手握天下生杀大权的人。”
“帝师似乎很喜欢说这句话。”
“因为它是事实。”
“朕明白。”她眸光一黯,“朕答应过父皇,要做个好皇帝。”
“好皇帝首先便要学会以身作则,依法治国。”
“朕何尝不知道定不了高家满门抄斩。只是,朕真的不甘心!”她捏紧拳头。
斐旭叹道:“皇上……”
“朕很累,帝师先回吧。”
斐旭默然起身。
“你的提议,朕会考虑。”
窗影下的少女脸上,已找不到属于这个年华的天真烂漫。
整治
明泉坐着帝辇到高家时,门前聚集了上百个喧哗的百姓。他们有的手持锄头、有的高举菜刀,一副豁出去闹事的架势。
高文辙站在门槛里,鬓发些许散乱,袖子也半卷半翻,嘴上还不停苦口婆心地劝他们回去。
三长老则在一旁一言不发,看着天空不知在想什么。
“皇上驾到!”
严实吊起嗓子喊道。
百姓们立刻射来敌意的目光。
严实挺起胸膛,上前一步,大喝:“大胆!还不速速接驾!”
高文辙首先反应过来,拉着三长老跪下道:“草民接驾。”
百姓们面面相觑,最后都一个个跪下道:“草民接驾。”
还是三长老看得戏文多,接口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泉自帝辇里走下,“高三长老这几日过得可好?”
三长老站起来道:“托皇上洪福。”
严实怒叱,“放肆!未得皇上允许,不得私自起身。”
三长老又慌忙跪下,“草民第一次见天颜,不知规矩,请皇上恕罪。”
“高三长老客气了,朕不过区区小丫头骗子,哪敢受三长老的大礼。”
三长老冷汗直冒,“皇上恕罪,草民,草民不知皇上身份,多有冒犯……”
“行了,你搜肠刮肚说得累,朕心力憔悴听着烦。”她坐回车辇里,唤道,“严实。”
“是。”严实上前一步,那处明晃晃的圣旨道,“高家接旨!”
高文辙与三长老互视一眼,然后异口同声道:“草民接旨。”
严实无奈地叹口气,“还不备下香案。”
三长老苦于不能起身,只好对跪在后面的家丁吼道:“快准备香案!”
等摆好桌案,点好香炉已是一盏茶后了。
严实强自忍下身体冷得发抖的冲动,高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频州高府承富三代,邻里德高,街巷望重。本应以身正行,智教开化。然其以芥子之功,丧须弥之德!上不遵天子令行,下不标百姓训犯!视王法于无物,蔑帝威于微末。诛其全族以儆效尤不为过也!”
高家人俱是一震!
“然朕念天恩浩荡,特法外施恩,死刑可免,活罪不饶。抄没家产,归缴国库。门中男丁发配北塞,以充军役,女眷皆为官婢,遇赦不恕。生养死葬,不入祖庙!钦此!”
严实尖锐的声音如一道惊天巨雷,炸得当场鸦雀无声。
斐旭敲了敲车辇,等明泉探出头来才苦笑道,“要真斩了还干净,皇上非得留着他们活受罪。”
“朕也是为了顺帝师大人的意啊。”明泉似笑非笑。
“但愿这是他们此生最后的劫数了。”他意有所指。明泉宣布罪状的时候,独漏了高绰君之死,可见皇上是把这笔帐记在心里了。
“帝师不觉得太轻了?”
“生不入门,死不入庙,高家从此香火不延,等同断子绝孙。于高家而言,这比死了更痛。”
“这世上多的是孤魂野鬼。”她就是要他们断子绝孙!既然高绰君入不了祖庙,那么她就让祖庙形同虚设!
严实举着圣旨,怒道:“还不领旨谢恩?!”
高文辙与高三长老都跪着不说话。
倒是聚在门前的百姓群情踊跃,好几个站起来要冲上前理论。
但帝轻骑持剑明晃晃地挡在明泉车驾前,乌黑铠甲如天兵天将般巍然挺立,无形地警告他人,生人莫近!
高家其中一个女眷眼尖地看见斐旭,突然激动地冲过来,“慕公子!慕公子!求你救救我们!慕公子!”
明泉冷哼一声,放下窗帘。
斐旭尴尬地摸摸鼻子,排开帝轻骑走到她面前,“皇上的旨意除了皇上自己,谁都改不了。”
“她不会救我们的!”女眷不死心地拉住他的胳膊,“你一定有办法的,慕公子,求求你!三爷爷已经一把年纪,实在是经不起折腾了。文辙哥哥刚考取了秀才,他还有大好前程……慕公子……求求你!”
得罪了皇上还想要大好前程?明泉又哼了一声。
严实手端圣旨,扯高嗓子又喊道:“还不上前领旨!”
高文辙领着高家人沉默地跪着,作最后的无声抗议。
斐旭觉得袖子都快被抓烂了,实在很后悔把自己暴露在帝轻骑前面。
明泉冷冷地声音自车辇里传出,“斐帝师,若有人领着全家抗旨,够不够理由满门抄斩?!”
斐旭叹了口气,“够。”
高文辙身体一震,缓缓抬起头,似乎无法置信那个笑容如春光明媚的女子竟有如此狠毒的心肠。
“草民、领旨……”他深深叩下头去,颤抖地伸出双手,接过了那张让人彻骨寒冷的圣旨。
沈南风越众而出,挥喝帝轻骑,“查抄!”
从高家抄出来的家产记录成册,足足装了一马车,其中包括高家在各地的商行。恐怕这次要笑歪孙化吉的嘴角了。
明泉坐在床沿,小心地轻抚着怀里的七宝翡翠骨灰盒。
严实站在门外,轻唤道:“皇上,该启程了。”
明泉回过神,应了一声。将骨灰盒用赶制的小棉袋装好,再在外面裹了层淡青色的锦缎,捧在手里,朝外走去。
门口刘章建率着地方官员恭敬地候着。频州虽没下雪,气候却比京城还冷些,看他们鼻头都被冻得通红,可见等得有一段时间了。
“齐勇城,”她边走边漫声道,“朕很失望。”
刘章建心里咯噔一声,胃里一阵收缩。
“三年后,朕会再来。”她停下脚步瞥了他一眼,“到时,刘知府应当不会再令朕失望了吧?”
“臣必当竭尽所能,报效朝廷,报效皇上厚爱!鞠躬尽瘁,死而后矣!”他慷慨陈辞完,发现明泉已经走远了,一个新晋的地方小官正捂着嘴巴直笑。
“咳!”他咳了一声。
地方小官后知后觉地闭上嘴巴。
明泉走到门外,环视待驾之人,问道:“斐帝师呢?”
沈南风面有难色。
严实道:“昨天那个女子在牢里以死相挟,逼帝师大人去了牢房。”
“逼?朕看他乐意得很。”她踏上车辇,沉声道,“去瞧瞧齐勇城的牢房长什么样子。”
齐勇城的牢房尚算干净。
不少衙役知道高家的人要住进来,都熬夜将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务求他们在自己的地盘上住得舒舒服服。
明泉踏进牢房的时候听到女子的泣哭哀怨得回荡在监牢的每个角落。
剩下的,是抗议般的静默。
“帝师大人,好雅兴啊。”她走到他身边,不阴不阳道。
女子抬起头,怨恨地盯着她,苍白的嘴唇剧烈地抖动着。
斐旭笑道:“没想到皇上会迂尊降贵来探望囚犯。”
“朕并非为他们而来。”她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朕为你而来。”
斐旭呼吸一窒。
“这趟回去,满朝文武少不得要一番说教,没你给朕挡着,朕岂非很辛苦?”
“皇上真是知人善用。”
“朕是废物利用。”
斐旭呆了呆,道:“在这种场合,毫无预兆地听到师父名讳,有点不习惯。”
明泉突然蹲下身,对着女子冷笑道:“若在京城有人这样瞪着朕,朕非把她眼珠子挖出来不可!”
“皇上,你……”斐旭道。
“手握天下生杀大权。”她代他接下去,“不过,似乎有人不明白。”
“什么皇上!你凭什么抄我们的家!那些家财都是我们祖上自己赚下来的!”突然一个男子从对面牢房里呐喊,形若癫狂,“是我们的东西!你凭什么抢!凭什么!你个婊子!婊子!”
明泉掸了掸裙子站起来。
一直默不吭声的女子突然大笑起来,“皇上?哈哈,皇上!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我高珠环会让你后悔的!”
“严实。”她冷身道,“把高家所有的人都掌嘴二十!高三长老,五十!”
男子的叫嚣骤歇,随即又怒吼:“你敢?!”
“他就不用了,让他在旁边看着。如果再出言不逊,就打高三长老,打死了就再找个年纪大的。”
“是。”
“至于这位高姑娘,”她笑得温和,“长得很漂亮,就在她左右脸颊都黥个猪字。”
高珠环惊恐地拉着斐旭的袖子,“我不要,我不要!”
斐旭皱着眉头,“皇上,此刑有违天和。”
“斐帝师当知君无戏言。”她突然靠近他低声道,“朕突然觉得,留着他们比杀了有趣多了。朕可是在后宫长大的,帝王不屑的手段,朕,哦不,本宫可不会吝啬!”
斐旭深望着她一眼,默然不语。
“帝师兴许会觉得朕手段残忍。但天威不可犯!齐勇城只知高家而不知皇上,单凭这一条即可诛他九族!”
“皇上凭心而论,所作所为是否有意气在内?”
明泉怔了下。
“若今日死得并非高绰君,皇上可还会如此紧抓着高家不放?”
也许她根本不会来频州,来齐勇城。
“臣言尽于此。”他揖礼,转身而去。
“斐……”她向前冲了一步,却终究没有喊住那个决然的背影。
平城汲取了上次教训,只由罗郡王带着两个二品大员等在路边,衣着简朴。
帝轻骑依旧在城外扎营,明泉则带着沈南风、阮汉宸和严实跟着他们去罗郡王府。杨焕之依旧静养。
到罗郡王府的时候正是正午时分。
瑶涓一身盛装端坐在门口。
“皇姐,你的腿?”明泉呆呆地看着坐在轮椅上的女子,眉眼清华,五官如画,正是记忆中美冠后宫的样子。
“瑶涓参见皇上。”她嫣然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窝,“恕我不能起身相迎了。”
明泉伏在她身上,“怎么会这样?”
瑶涓拍了拍她的手,“我们进去说。”
明泉亲自接过车把,慢慢地推着。
“我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荣锦九年八月初八,皇姐出嫁的时候。”
“难为你记得仔细。”
“那天尚涵把墨汁泼到玉流裙子上,怕挨骂没说,害她当众出丑。”
瑶涓掩嘴而笑,“有这事?可惜我一心想着别踩错步子,没注意。”想着,她又怅然叹出口气,“一转眼,快四年了,尚涵也有了封地开了府邸,成为静安王。玉流也快嫁到狄族当王妃了。今生今世恐怕再无见面之日。”
明泉有愧于心,因此不敢接话。
“在玉流公主出阁之前,公主可以回京城去看看啊。”罗郡王今天格外高兴,瑶涓终于肯走出那个院子。虽不是为了他,但只要能见到她,便什么都无所谓。
明泉敏感到瑶涓后背僵了下。
“到了。”瑶涓回过头,朝她笑道,“以前父皇喜欢在园子里设宴,我瞧着今日阳光正好,也不很冷,就挑了这里。虽比不得宫里花团锦簇,也有梅香扑鼻了。”
明泉看着四周盛开的冬梅,知道她一定花了不少心思,便笑道:“果真妙极。近来我也爱上梅花清傲,特地从一个梅痴那里挑了几株放在宫里,现在看来,还不如皇姐成片的好看。”
“这便好,我听说安莲也是个爱梅之人,你们俩以后在一起总能多点话题。”说到这里,她思索片刻,斟酌道,“我有几句体己话,不知当不当说。”
明泉微微动容。瑶涓在宫中以美丽与安静闻名,平素也不喜与人往来,即使见了父皇,也是疏疏淡淡的。今日她说这话,必是反复琢磨才下的决心。当下道,“你我姐妹,但说无妨。”
罗郡王和严实等人借着张罗之名,都避了开去。
“女子为帝,未必差了男子去。你自小聪慧,大宣江山在你手上,虽未必能更胜从前,也决不会就此衰败。”
“姐姐……”明泉情不自禁地蹲下手,握住她的手。登基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