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泉点了点头,目光扫至床前,微微一黯。
“启禀皇上,车驾已准备妥当,是否即刻起程?”阮汉宸站在门外,圆领石青长衫,英姿勃发。
她边整理袖子边往外走,“见过摄政王便起程。”离京已有一个多月,虽然书信奏折从未中断,但到底比不上亲自坐镇来得安心。走到屋檐下,正见跋羽煌自对门出来,朝她拱手道:“相见时难别亦难。今日一别,从此天高路遥,恐怕再见渺茫。可惜昨夜本王喝多几杯,不能与皇上把酒言欢,实在遗憾。”
明泉见他为她掩饰昨日醉酒,笑道:“摄政王海量,是朕不胜酒力,扫兴了。”
“那皇上昨夜可有什么不适之处?”
这句话问得奇怪,要问也该问她现在有何不适之处才是。明泉脑中灵光一闪,“摄政王该不会给朕下了什么套吧?”
“本王顾惜皇上尚且不及,又怎么会下套呢?”他别有深意地一笑道,“只怕是皇上故人太多,记错了吧?”
明泉对范佳若沉声道:“朕的九龙佩好象落在房里,你替朕找找。”
范佳若一怔,这一个月来,她从未见过明泉带什么九龙佩,但她既然这么说必有缘故,因此诺了一声,返身进屋。
跋羽煌微微一笑,“皇上不但故人多,连信物也不少。”
明泉顿时想起挂在脖子上的翠玉小佛和锦囊,“可惜独独缺了摄政王的信物。”
“这有何难,本王正有一样信物要送给皇上,就怕东西简陋,入不得皇上法眼。”
明泉知道自己进了他的套,但好歹是收不是送,倒也不怎么担心,“摄政王送出的东西必然是好的,恐怕还比这夏家镇值钱。”
“这就见仁见智了。”他拍拍手。
“皇上。”范佳若走到她身边小声道,“我找不到。”
明泉向跋羽煌一抱拳,转身进房,“你先在门外候着。”
范佳若疑惑地应了一声。似乎自昨天夜里开始,这间房子就变得怪怪的,每个人好象都在这里藏了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明泉站在床前,拳头紧了紧,慢慢爬到床上,小心地翻动起来。
范佳若在门口刚好可以瞥见她的动作,心下诧异,刚想进去告诉她这里已经找过了,却被严实拉住。总是低垂的头平静地朝她摇了摇。
她立刻联想到昨夜阮汉宸奇怪的表情,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必然与明泉有关。而且知情人还不少,至少明泉心腹都是心知肚明的。她悄悄退了两步,眼睛佯看前方,眼角却片刻不离地盯住她的动作。
明泉搜寻的手突然一顿,身子轻轻匐低,在枕头下慢慢拉出一根长发。
银白如月丝,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有这样的头发。
她看着银丝怔怔半晌,慢慢从脖子上拉出一条线绳,上面挂着一只小巧玲珑的锦囊。将锦囊轻轻打开,放了发丝进去,又小心拉紧,塞回衣领里。
她背着门,因此范佳若也只看到她拉和塞两个动作。
明泉慢慢下床,转过身,神情一如平常,眼波宁静如渊海,看不出半点波动,“大约是朕记错了。”她走出门来,跋羽煌仍站在原处等着她。
“皇上可喜欢我的礼物?”他笑着侧身一让,身后露出一个少年来。
明泉脑袋一轰。
眼前的少年,黑发青衣,容貌俊逸,除了稚嫩的笑容与羞涩的眼神外,分明像十五六岁时的斐旭!
“本王遍寻天下,才得了这么一个,虽然只有八分相似,已是十分难得了。”
明泉只觉一口气被堵在胸口,不上不下,“摄政王此举何意?”
“借花献佛罢了。”他笑容满面,“本王是从人贩子手上赎他出来的,若皇上不要,本王只好再还回去。不过届时会送到哪里,就非本王所能管了。”
少年脸色一变,却沉默不语。
孙化吉与沈南风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他们都是七窍玲珑,猜皇上心思有准头的人,又岂会看不出跋羽煌是想挑拨皇上与皇夫的关系?不然为何不送别的模样,偏偏送一个与帝师相像的少年?只是两国议和,送一两个蓄子十分正常。而且就算他们找到理由反驳,也摸不准明泉的想法。
明泉脸色微微一动,众人立时伸长脖子。连跋羽煌手指也几不可见地弹了下。
“摄政王的礼物……向来是从人贩子手中购得的么?”她的目光一瞬变利。
“皇上不喜欢?”
“北夷上次与我朝和亲,送的可是一个王子。”她嘴角微扬,似笑非笑的讥嘲道,“摄政王此举是看不起两国议和,还是觉得……他足以与一国王子相提并论?”
“哈哈……”跋羽煌突然仰头大笑,“本王不过开了一个小玩笑罢了。他乃我国左相之子,沁耳伦,身份尊贵也不比贵朝皇夫差多少。这样……皇上可愿接受本王的心意?”
明泉淡然一笑,“既然摄政王盛意拳拳,朕就却之不恭了。”
孙化吉与沈南风心下同时松了口气,看明泉的态度,似乎并未将这个少年放在眼里。
礼物(中)
跋羽煌抱胸打量翘着二郎腿悠哉悠哉躺在他床上的斐旭,“你的皇上走了,不去送送么?”
“王爷不是已经送过了么?”
“本王是本王,帝师是帝师,又怎会相同。”
斐旭笑道:“王爷千辛万苦买下沁耳伦,为的不就是一鸣惊人么?我又怎么忍心让王爷失望。”
“看来本王还要多谢你咯?”
“无妨,反正王爷欠本帝师的本来就不少。”
跋羽煌摸着拇指的玉扳指,漫声道:“那帝师想本王如何还呢?”
“王爷少花点心思在旁门左道上,我就谢天谢地了。”
跋羽煌一楞,进而有些哭笑不得,“本王若没记错,帝师是宣朝的帝师,不是我北夷的帝师吧?”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本帝师向来慈悲为怀,期望天下大同。”
“帝师不如说服你的皇上,让她拱手江山,天下即能大同。”
“原来王爷心心念念还是图谋大宣江山啊。”
跋羽煌叹了口气,“帝师不愧为帝师,总能轻易卸下对方心防……”
斐旭轻笑道:“那也要王爷配合才好。”
“可惜帝师一心向着女帝,不然来我北夷当官,本王不但可以配合,还可以非常慷慨。”
“的确可惜。斐旭若早知王爷心意,在出生那年就算爬也要爬到王爷府上去的。”
跋羽煌低下头,将玉扳指来回转了两圈道,“帝师就如此放心女帝一个人回去?”
“王爷还不死心么?”他长叹口气,“送一个沁耳伦,就想动摇安家的地位,未免太过儿戏了。”
“帝师以为每个人都和你一样,身在情网,心在旁观么?安莲兴许可以忍下三千后宫,但绝对容不下一个帝师!”
斐旭摸着下巴道:“王爷何必如此急于分离安家与皇上呢?”
“本王也是为你的皇上着想。皇上亲政未满一年,手下又有连镌久这般权臣,若再加个安家,只会令局势更加复杂。何况安莲曾投靠前太子,心思叵测,实在令人难以放心。”
“这般说来,王爷是在为吾皇分忧咯?”
“那是自然。”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王爷是得知安家得了彭徐两家兵力,怕他们襄助皇上,才会如此在意。”
跋羽煌笑容微僵,“帝师从哪里听来的风声?连本王也不知道。”
“不巧从摄政王的书桌上看到的。王爷不知道么?那王爷要好好检讨一下了,怎么可以连这么重要的情报都贻误了呢。”
跋羽煌默了下,大笑道:“本王实在不该小看帝师,幸好,这次本王有备而来。帝师既然如此喜欢摄政王府,本王少不得要尽尽地主之谊,请帝师走一趟了。”
他话音刚落,一个黑袍蒙面男子已经站在屋里,连斐旭都没看到他是如何进来的。
“又是你?”斐旭苦笑。与他两次交手,每次加上慕流星也处于下风,他当然知道自己绝对不是对手,“我可不可以问下……你为何会在北夷?”
跋羽煌笑道:“若帝师愿意屈驾王府,本王自会告诉你。”
斐旭伸了个懒腰,“若我不想去呢?”
“你说呢?”
斐旭翻了个白眼,“妖精,你还不出来么?”
顿时,一个白衣男子拿着面镜子坐在窗台上,一边整理头发,一边漫应道:“不想打扰你和小朋友聊天罢了。”
黑袍男子的身体一绷,门突然大开,他已消失在房里。
白衣男子冷笑一声,人影一晃无踪。
斐旭见跋羽煌皱着眉头,悠然道:“王爷既然认识罗镜,也应该听过吴霜吧。”
“噬魔吴霜?”跋羽煌眼中难得蒙上愁绪。
如果当今天下还有谁能与罗镜一较高下的话,只有吴霜。
明泉坐在驿站临时收拾的书房里看着手中的一封信笺,平日冷静无波的眸子难得掀起涟漪。
虽然欧阳成器与夏淳淳为了童堤之事双双南下,但五分热血堂与墨莲社的情报收集却不曾停下,她眼前的这份正是从鄄州送来的。
静安王进京求见的折子被管家劝下。
静安王的管家?她支着脑袋,似乎有谁提起过。
反过来想,谁会不想静安王与她这个姐姐亲近呢?高阳王?兰郡王?玉流?
她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又密封交于严实,“告诉他,朕要快!”
严实应了一声,接过信看也不看就往外走。
明泉舒了口气,正要拿过奏折,却见范佳若匆匆进来。
“启禀皇上,京城八百里加急。”
“快呈上来。”明泉眉头一蹙,从她手中接过匣子,虽然密奏匣子她送出好几个,但上面的花纹却是每个不同,这个池塘新荷正是她交予安莲的那个。能让安莲写密奏的事情……她不敢猜下去。
取出奏折,上奏的人却是常太妃。
她震惊地看完,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金伯雨被下毒毒死了?
奏折洋洋洒洒一大篇,声泪俱下,箭头直指后宫众人。
怪不得奏折由常太妃来写,想必安莲是为了避嫌。
只是金伯雨说到底不过是无权无势的太妃外戚,与宫中众人俱无利害冲突,何以丧命?是阴差阳错?还是另有图谋?
她只觉身上一阵发凉,刚才心心念念早日回去的宫殿仿佛变成一个巨大的黑色旋涡,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吞噬每个人!
“传令下去,即刻起程!朕要日夜兼程,务必早日回京!”
范佳若一怔,随即道:“遵旨!”
礼物(下)
来时如龙去时如风。
即使日夜不歇,明泉到京城已是第十三天傍晚。
安莲亲率百官于长春门相迎,数百官袍在微风中摇摆。
“恭迎吾皇回朝,万岁万岁万万岁!”
朝拜声朗朗,盈于皇宫上空,散于九霄。
“平身。”明泉自帝辇上走下,五爪金龙在明黄龙袍上栩栩如生,更衬得明泉不言而威,“朕不在京城的这些日子,各位爱卿辛苦了。”
“为皇上分忧,乃臣分内之事!”
明泉点点头,复上帝辇。
严实正要起驾,却听她沉声道:“请皇夫上辇。”
众臣一怔。帝辇与帝座一般,乃是龙位的象征,自古只有皇上才能上坐。虽然前朝也有受宠的妃子或大臣坐过帝辇,但多是成为后人语垢。
“遵旨。”安莲轻轻下拜,在众人瞩目下走上帝辇。
垂帘落下,将所有惊疑挡于帘外。
明泉斜靠在靠垫上,眼帘半垂,那里还有刚才的熠熠神采,“宫里最近可有什么动静?”
“常太妃允诺一切等皇上回来做主。”安莲坐在另一侧。
“那就是有嫌犯了,谁?”
“薛郎伴。”
明泉眸子一睁,并不意外,“果然是他。”冯颖是功臣之后,此刻最是敏感。沈家风头正盛,安凤坡有安家做靠山……那么后宫里唯一剩下的就只有权势不大不小,身份不尴不尬的薛学浅了。
“可有铁证?”
证据和铁证是两个意思。证据是可以推翻的,铁证却是无法抵赖的。安莲轻叹道:“刑部段尚书从六扇门派了三个最高明的仵作,御医署所有御医从旁协助。薛郎伴赠与金伯雨的糕点中含有砒霜,足以致死。”
那就是铁证如山了。“除了薛学浅还有什么人碰过糕点?”
“薛学浅身边的太监小五子和常太妃分派给金伯雨的太监小洪子。”他知道她要问什么,接下去道,“小洪子也吃了糕点……未能幸免。”
疑点又落回薛学浅身上了。“不过其中有个最最大的破绽。”
安莲点头道:“连常太妃也想不出薛郎伴毒杀金伯雨的理由。”
“尤其以这么明显、简直与自首无异的手段。”她在路上已经想过千百种可能,但又亲自一一推翻,“他可有辩解?”
“他愿意亲口吃下糕点。”
以死明志么?薛学浅果然聪明,知道在这个时候说什么都于事无补,倒不如壮烈点,反倒叫人惊疑不定。“朕想见见他。”
“皇上舟车劳顿,不如明日吧?”他话音温温的,却有种让人不得不听的坚持。
明泉怔了下,不记得有多久没人这么跟她说话了,“好。”她闭上眼,轻轻道。
如意端着参汤站在门口,低头瞪着自己徘徊犹豫的影子。
“你要站多久?”安莲从书里抬头,疏淡烛光下,容光浅绯。
如意看的一呆,心中更觉义愤难当,脱口道:“主子。”
安莲放下手中书卷,淡淡道:“受什么委屈了?”
如意咬牙走进来,先把参汤端给他,看他舀了几口才道:“皇上带了个人回来,安置在储秀宫。”
“是何来历?”
“听说是北夷左相之子。”
安莲放下汤碗,重拾书卷,“以联姻稳固两国邦交,古有惯例,何须惊怪?”
“但是那人……”他吐了半句,又说不下去。
看他支支吾吾又说不清楚,不似平日口齿伶俐,好象有什么难言之隐。安莲皱眉道:“有何不妥?”
“那人……”如意把心一横道,“听说那人长得与帝师一般模样。”
安莲拿勺的动作一顿,又慢慢放了回去,“那又如何?”
如意怔住。
“你退下吧。”他冷下脸道。
如意眼中渐渐凝起泪花,倔强地咬着下唇,须臾方道:“奴才多嘴……奴才告退。”
见安莲专注于书,头也不抬,只得委屈地弓身后退,几度差点绊倒,才堪堪走出殿外。
殿内恢复寂静,汤碗中的涟漪徐徐趋平。
安莲的心思已不在书上。
送一个与斐旭貌似的人入宫么?跋羽煌真是用心良苦。
因此皇上今天才反常地拉他上帝辇,安抚于他……及他身后的安家么?
还是……
烛光在他淡定的瞳中跳动,闪烁不定。
范佳若俨然成为承德宫第二心腹,通常严实休息的时候都是由她守夜。与明泉回承德宫后,她偷个闲暇到朝漱房闭闭眼,前后尚不到半个时辰,严实就差人让她去乾坤殿顶班。
她用冷水扑面躯赶稀松睡意之余,也不得不佩服明泉勤政比之史上明君也不枉多让。
走到乾坤殿外,正巧一个小太监仰着脖子四处找人,见到她,犹豫了下,才慢慢过来,“见过范姑姑。”
原先听到姑姑一词,她还不适应,如今倒是从善如流,“什么事?”
“奴才特来向严总管禀告,北夷蓄子已安置在储秀宫了。”
若他不说,她差点忘了这回事,不得不佩服严实心思缜密,“知道了,你先去吧。”掂量了下,脑海逐渐形成一个大胆的想法,心头猛得热了起来。
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