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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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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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花圈摆好??
这又是什么呢?一包信?埃德沃从列宁格勒战场写给玛丽亚的信?是从阁
楼里拿下来的吗?
我曾经上去过那个阁楼,木梯收起来时,就是天花板的一块,一拉,放下
来就是楼梯,梯子很陡,几乎垂直。爬上去之后踩上地板——其实就是天花
板,地板随着你小心的脚步咿咿作响。光线黯淡的阁楼里有好几只厚重的木头
箱子,有的还上了铜锁,布满灰尘,不知在那儿放了几代人。
有一只木箱,漆成海盗蓝,我打开过,里面全是你
爸爸和汉兹儿时的玩具、小衣服。当然,都是玛丽亚打
包的。我当时还楞楞地在想,这日耳曼民族和美国人真
不一样,倒挺像中国人的﹁老灵魂﹂,讲究薪火传承。
但是,怎么我从没听任何人提起过埃德沃有这么多
战场家书?
列宁格勒围城。
德军在一九四一年八月就已经大军兵临城下,九月
八日彻底切断了列宁格勒的对外交通,城内的各种粮食
只够维持一到两个月。谁都没想到,围城竟然持续了几
乎三年,九百天。一九四四年一月二十七日德军撤退,
原来两百六十万居民的繁华大城只剩下一百五十万人。
三年里消失掉了的人口,有些是逃离了,但是在德军的
炮火封锁下活活饿死的,最保守的估计,有六十四万
人。
列宁格勒, 现在的圣彼得堡, 位置是北纬59°
93’,冬天的气温可以降到零下三十五度。围城不仅只切断了面包和牛奶,也断绝了燃料和原料。仅有的食物和燃料,要优先供给部
队和工厂。平民,在不能点灯、没有暖气的暗夜里,很难熬过俄罗斯的冬天。
九月八日围城开始,最先被人拿去宰杀的是城里的猫和狗,然后是老鼠。开始
有人饿死、冻死了,用马拖着平板车送到郊外去埋葬。逐渐地,马,也被杀来
吃了。死人的尸体,有时候被家人藏在地窖里,因为只要不让人知道他死了,
分配的口粮就可以照领。被送到郊外的尸体,往往半夜里被人挖出来吃。
列宁格勒城破以后,人们发现了坦妮雅的日记。坦妮雅是一个十一岁的小
女孩,看着家人一个一个死去,她无比诚实地写着自己如何瞪着还没死的妈
妈,心中想的是:多么希望妈妈快点死掉,她就可以吃他们的配粮。从妈妈沉
默地看着她的眼中,她心里知道——妈妈完全明白女儿在渴望什么。
坦妮雅的亲人一个一个死了。每一人死,她就在日记上写下名字、倒下的
日期和时辰。最后一张,写着,﹁只剩下坦妮雅﹂。
但是坦妮雅自己也没活多久,留下的日记,在后来的纽伦堡大审中被拿出
来,当作围城的德军﹁反人类罪﹂的证据。
希特勒以为占领列宁格勒是探囊取物,连庆功宴的请帖都准备好了,没想
到俄罗斯人可以那样地强悍坚毅,硬是挺着,一个冬天又一个冬天。城内尸横
遍野不说,德军自己的士兵,也躲不过同样的零下三十五度,在城外冰雪覆盖的壕沟里,病的病,死的死。十二万五千德军士兵丧生。
埃德沃的家书,是在列宁格勒城外的壕沟里写的吗?
1942…2…10
亲爱的玛丽亚,今天特别晴朗,黑色的松树在白雪的映照下显得如
此丰美。我们距离列宁格勒大概不到一百公里了。炮车的轮子在雪地
里辗出一条花纹的印子。经过一片开阔的原野时,我还很担心部队的
位置太暴露,但是我同时看见无边无际的白色平原,远程浓密的松树
像白色桌巾的绣花滚边一样,令我想到:这美丽的土地啊,什么时候
才会有和平和幸福?
弟兄们都背着沉重的武器装备,在雪地里艰难地行走。行军中有人
越过我,又回头对我说,﹁你是三师的吗?有没有看见刚刚的夕阳?﹂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今天的夕阳是一轮火球,把黄金带蓝紫的光,
照在黑松尖顶,简直像教堂的屋顶一样圣洁。
我不可遏止地怀念你和孩子。
1942…04…02
亲爱的玛丽亚,今天,我们和约翰道别了。他是前天被苏军的手榴
弹击中的,当场倒下。载着火药的战车就成为他临时的﹁灵车﹂,上
面放了弟兄们用松枝为他编织的﹁花圈﹂。﹁灵车﹂缓缓驶向坟穴,
大家向约翰立正、致敬。
去年约翰曾经和我在一次炮火射击中同一个战壕。他很年轻,才十
九岁,不太会分辨机关枪和炮弹的声音,吓得脸色发白,手抖得厉
害。现在,他可以把重担放下,永远地休息了。
1942…08…11
亲爱的玛丽亚,八月的暖天,你们应该在忙着收割麦子吧?我倒是
情不自禁地想起夏日的麦田歌。歌,总是使我强烈地想家。昨天又看
到夕阳从山头下去,那样不可言喻的温柔,总算使我在这可悲可怕的
地方得到一点点心灵深处的安慰。
这一把信,纸的颜色那样苍老,可是用一条玫瑰色的丝巾层层包着。看起
来很熟悉;玛丽亚,常常系着一条玫瑰色的丝巾,在她八十多岁满脸都是皱纹
的时候,仍旧系着。
30
人民大街
决定去一趟长春,因为长春藏着一个我不太明白的秘密。
从南京飞长春,飞行航程是一千五百公里,两个半小时。如果是从法兰克
福起飞的话,同样的时间,北边就到了丹麦,往南就会到马德里,往东已经到
了匈牙利。在中国,你却只是到了另一个省分的城市。
最晚的班机,到达长春已经是五月十三日凌晨一时。即使是深夜,即使昏
暗的街灯照在空旷无人的广场上,看起来有点辽阔、冷落,你还是看得出长春
与众不同。宽阔的大道从市中心四面八方辐射出去,广场特别多,公园特别
大;如果你曾经走过莫斯科,走过柏林,走过布达佩斯,长春给你的第一印象
就会是,嗯,这个城市有首都的架势、京城的气派。
长春曾经是东北的政经中心,一九三一年被满州国定为首都﹁新京﹂之
后,更成为日本人费心经营的花园城市。都市规划以欧洲的大都会为范本,六
线大道条条笔直,宽大的公园处处葱绿。火车站前的中央道路宽六十米,以花
岗岩镶嵌,两旁的百货公司都是钢筋水泥的大楼,美丽的马车踩街发出达达的
声音。长春很早就有抽水马桶,很早就全面铺设煤气管道,很早就规划了环城
地铁、有轨电车和高速公路,很早就把主干电线埋入了地下。41
长春的五月,风还带着点凉意,抱着孩子的母亲,把围巾绕在孩子脖子
上,孩子迎风露出来的小脸,像北方的苹果。我站在人民广场的边边,仰头看
着广场中心那个高耸的碑。
二十七米半高的花岗岩石碑伸向天空,顶端,是一架战斗机,俯视着整个
城市。碑的底部中俄文并列,中文写的是﹁苏军烈士永垂不朽﹂,落款是﹁长
春市各界人士﹂。俄文刻着二十三个名字,是苏军在进攻东北的行动中牺牲的
飞行员。苏联红军在一九四五年八月九日进军东北,占领城市之后最早动手的
第一件事情,就是在哈尔滨、长春、沈阳等等城市的要冲,兴建﹁苏联红军烈
士纪念碑﹂。
矗立在现代城市的交通心脏、让万众仰视的,是一架战斗机,真的有点奇
怪。苏联人同时兴建在沈阳市中心的纪念碑,顶端放的是个十三公吨重的铜制
坦克车。因为建地铁,﹁坦克碑﹂几年前才被迁走。
人民广场在人民大街上,人民大街宽阔大气,车水马龙,两旁还有很多有
如上海外滩一样的宏伟欧式古典建筑。走在树影摇曳的人行道上,你不得不想
到,这条大街的名字换过多少次,每一次换名,都发生了些什么事?为什么那
些事,很少人知道,或者,会不会是,很多人知道,只是不去提它?__
日本人在一九○五年的日俄战争中打赢了俄国,取得南满铁路的经营权,
就在这里兴建火车站、筑路,叫它﹁长春大街﹂。
真正开始经营长春之后,日本人把这条大街命名为﹁中央通﹂——这种街
名,台北人很熟悉的。
溥仪的满州国成立了,长春变成﹁新京﹂,这条街就以满州国的国号命
名,叫﹁大同大街﹂。
日本战败,苏联红军进城了,就在大同广场中心建个红军纪念碑。
紧接着国军接收了长春,于是﹁大同大街﹂北段改叫﹁中山大街﹂,南段
名之为﹁中正大街﹂,大同广场嘛,就叫﹁中正广场﹂。这个,台湾人也很熟
悉。
三年以后,国军又溃败而走,解放军进城,北京和莫斯科老大哥密切合
作,一九四九年三月,﹁中山大街﹂又有了新的名字:﹁斯大林大街﹂。
长春人就在这﹁斯大林大街﹂上行走了将近半个世纪。
一九九六年,﹁斯大林大街﹂才改称﹁人民大街﹂。
我现在就走在这条人民大街上,一路往南,正要去见熟悉长春史的于祺元
老先生,想从他口里听一听,一九四八年,长春的﹁人民﹂究竟发生了什么
事。
但是穿过人民广场,刚好踩过红军纪念碑在地面上的投影时,我心里想到
的是,长春人,或说,东北人,记忆里藏着多少没真正打开过的抽屉啊?
譬如说,一九四五年八月,在接受日本人统治十四年之后,当苏联红军以
﹁解放者﹂的姿态进城,并且在长春和沈阳中心建起那些高大的战机、坦克纪
念碑时,长春和沈阳的人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在那纪念碑上落款,说﹁长春各
界人士﹂共同纪念?事实上,在纪念碑落成、﹁长春各界人士﹂在向红军致敬
的同时,红军正在城里头烧杀掳掠。
那一年冬天,二十一岁的台北人许长卿到沈阳火车站送别朋友,一转身就
看到了这一幕:
沈阳车站前一个很大的广场,和我们现在的︵台北︶总统府前面的
广场差不多。我要回去时,看见广场上有一个妇女,手牵两个孩子,
背上再背一个,还有一个比较大的,拿一件草席,共五个人。有七、
八个苏联兵把他们围起来,不顾众目睽睽之下,先将母亲强暴,然后
再对小孩施暴。那妇女背上的小孩被解下来,正在嚎啕大哭。苏联兵
把他们欺负完后,叫他们躺整列,用机关枪扫射打死他们。42
许长卿所碰见的,很可能是当时在东北的日本妇孺的遭遇,但是中国人自
己,同样生活在恐惧中。一九四五年的冬天,于衡也在长春,他看见的是,
﹁凡是苏军所到之处,妇女被强奸,东西被搬走,房屋被放火烧毁﹂,不论是
中国还是日本的妇女,都把头发剪掉,身穿男装,否则不敢上街。所谓﹁解放
者﹂,其实是一群恐怖的乌合之众,但是,人民不敢说,人民还要到广场上他
的纪念碑前,排队、脱帽,致敬。43
你听说过索忍尼辛这个人吗?
没听过?没关系,他是一九七○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透过他,这个世
界比较清楚地了解了苏联劳改营的内幕。可是在一九四五年一月,二十七岁的
索忍尼辛是苏联红军一个炮兵连上尉,跟着部队进军攻打德军控制的东普鲁
士。红军一路对德国平民的暴行,他写在一首一千四百行的﹁普鲁士之夜﹂
里:
小小女孩儿躺在床上,
多少人上过她——一个排?一个连?
小小女孩突然变成女人,
然后女人变成尸体??
这首诗其实写得满烂的,但是,它的价值在于,索忍尼辛是个现场目击
者。
可是你说,你从来就没听说过苏联红军对战败德国的﹁暴行﹂;学校里不
教,媒体上不谈。
你做出很﹁老江湖﹂的样子,说,还是要回到德国人的﹁集体赎罪心理
学﹂来理解啊,因为施暴者自认没权利谈自己的被施暴。
我到长春,其实是想搞懂一件事。
31
兵不血刃
我在想,玛丽亚的丈夫——他的家书透露出他是那么一个感情纤细的人,
当他在包围列宁格勒的时候,他知不知道被围的城里头的人,发生什么事?
我联想到另一个小规模的围城。河北有个地方叫永年,就在古城邯郸上去
一点点。这个小城,从一九四五年八月到一九四七年十月,被共军足足围困了
两年。
三万个居民的小城,﹁解放﹂后剩下三千人。解放军进城时,看见还活着
的居民一个个显得﹁胖乎乎的﹂,尤其是脸和腿,觉得特别惊奇:树皮都被剥
光了、能下咽的草也拔光了,门板窗框都被拆下来当燃料烧光了,怎么人还
﹁胖乎乎的﹂? 那个时候,距离一九五八年大跃进引起的大饥荒还有十年的光
阴,围城的共军本身都还不清楚严重的﹁饥饿﹂长什么样子。44
持久的营养不良症状是这样的:你会变得很瘦,但是也可能﹁胖乎乎﹂全
身浮肿。你的皮肤逐渐出现尸体般的苍白色,感觉皮质变厚,肤面很干燥,轻
轻碰到什么就会乌青一块。浮肿了以后,皮肤像湿的面团一样,若是用一个指
头按下去,就出现一个凹洞,半天弹不回来,凹洞就一直留在那个地方。
你的头发,变得很细,还稍微有点卷,轻轻一扯,头发就会整片地连根脱
落。你的每个手脚关节都痛,不痛的时候,很酸。
你的牙龈,开始流血。如果你有一面镜子,对着镜子伸出你的舌头,你会
看见自己的舌头可能已经肿起来,或者,也可能收缩了,而且干燥到裂开。你
的嘴唇开始皲裂,像粉一样地脱皮。
夜盲,开始了;黄昏一到,你就像瞎子一样,摸着墙壁走路,什么都看不
见了;白天,对光异样地敏感,一点点光都让你的眼睛觉得刺痛,受不了。
你会贫血,站立着就头晕,蹲下就站不起来。你会泻肚子,泻到虚脱晕
眩。
你脖子上的甲状腺开始肿大,你的肌肉不可控制地抽搐,你的四肢开始失
去整合能力,无法平衡,你的意识开始混乱不清、目光混浊、涣散??
长春围城,应该从一九四八年四平街被解放军攻下因而切断了长春外援的
三月十五日算起。到五月二十三日,连小飞机都无法在长春降落,一直被封锁
到十月十九日。这个半年中,长春饿死了多少人?
围城开始时,长春市的市民人口说是有五十万,但是城里头有无数外地涌
进来的难民乡亲,总人数也可能是八十到一百二十万。45围城结束时,共军的你说那么多﹁蒸发﹂的人,怎么了?
饿死的人数,从十万到六十五万,取其中,就是三十万人,刚好是南京大
屠杀被引用的数字。
亲爱的,我百思不解的是,这么大规模的战争暴力,为什么长春围城不像
南京大屠杀一样有无数发表的学术报告、广为流传的口述历史、一年一度的媒
体报导、大大小小纪念碑的竖立、庞大宏伟的纪念馆的落成,以及各方政治领
袖的不断献花、小学生列队的敬礼、镁光灯下的市民默哀或纪念钟声的年年敲
响?
为什么长春这个城市不像列宁格勒一样,成为国际知名的历史城市,不断
地被写成小说、不断地被改编为剧本、被好莱坞拍成电影、被独立导演拍成纪
录片,在各国的公共频道上播映,以至于纽约、莫斯科、墨尔本的小学生都知
道长春的地名和历史?三十万人以战争之名被活活饿死,为什么长春在外,不
像列宁格勒那么有名,在内,不像南京一样受到重视?
于是我开始做身边的﹁民意调查﹂,发现,这个活活饿死了三十万到六十
万人的长春围城史,我的台湾朋友们多半没听说过,我的大陆朋友们摇摇头,
说不太清楚。然后,我以为,外人不知道,长春人总知道吧;或者,在长春,
不管多么不显眼,总有个纪念碑吧?
可是到了长春,只看到﹁解放﹂的纪念碑,只看到苏联红军的飞机、坦克
车纪念碑。
我这才知道,喔,长春人自己都不知道这段历史了。
这,又是为了什么?
帮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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