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吃掉。
九人中唯一幸存的,来自麻州,刚刚满二十岁,在海中危急漂流的时候,
被美国潜艇浮上水面抢救。
这个死里逃生的年轻人在六十五岁那年,当选为美国第四十一任总统,他
的名字叫乔治.布什。126
二十四岁的史尼育唔和年轻的布什同一时间在太平洋的饥饿战场上,命运
却那么不同。史尼育唔是台东东河乡长大的阿美族,一九四三年被送到印度尼西亚摩
洛泰岛做﹁高砂义勇军﹂时,儿子才出生一个月。布什被救起后的第十三天,
盟军登陆摩洛泰岛,和日军短兵相接,日军节节败退,史尼育唔在混乱中愈走
愈迷路,找不到自己的部队,又害怕被敌军发现,于是在丛林中愈走愈深。
一九七四年,有一天,摩洛泰岛上居民向警察报案了:丛林里有个几乎全
身赤裸的野人,吓坏了女人和小孩。印度尼西亚警方动
员了搜索队, 三十个小时后, 找到了这个野
人——野人正在劈柴。
史尼育唔被发现的时候,他身边还有两枝三
八式步枪、十八发子弹、一顶钢盔、一把军刀、
一个铝锅。他很惊恐地举起干枯黝黑的双臂做出投
降的姿势——他以为,这回美军终于找到他了。
史尼育唔是他阿美族的名字,但是从军时,
他是﹁中村辉夫﹂。一九七五年回到台湾家乡以
后,改叫汉名﹁李光辉﹂。到机场接他的,是他
已经长大的儿子,他的妻,三十年前接到日军通
知丈夫阵亡,早已改嫁。
从丛林回到家乡,五十六岁的李光辉,能做
什么谋生呢?人们在花莲的阿美族﹁文化村﹂里
见到他,穿着丛林里的骑马布,做出﹁野人﹂的
样子,供日本观光客拍照。
观光客问他,是什么支撑了他在丛林中三十一年?他词不达意地说,﹁我…… 一定要回到故乡。﹂
史尼育唔、利瓦伊恂、﹁八百壮士﹂、陈千武、柯景星、蔡新宗,乔治.布
希,还有宇都宫市的田村吉胜,都是同一时代里刚好二十岁上下的人,在同一
个时间,被一种超过自己的力量,送到了同一个战场。
二○○九年五月,台湾的影像艺术家蔡政良到了新几内亚。他的祖父和史
尼育唔是东河的同乡,同一个队伍梯次被送到南洋。他想走一遍祖父的足迹,
拍成纪录片。在新几内亚,他发现,到处都是武器的残骸碎片、生了锈裹着泥
巴的飞机螺旋,裸体的孩子们抱着未爆的炮弹,天真烂漫地让观光客拍照。
有人带来一袋东西给他,打开一看,是一堆头盖骨。
有人带来几片金属,翻开一看,是日本士兵的兵籍牌。上面写了部队番
号。他把这些兵籍牌拍了照,放在网上,看看是否有死者的亲人,冥冥之中因
魂魄的牵引而寻找过来。
不知怎么,我倒是看到了这只兵籍牌。
兵籍牌上,清晰地写着:﹁步
2
3
9﹂。
二三九?写诗的田村吉胜,不就是步兵二三九师的吗?蔡政良得到兵籍牌
和头骨的地点,不就是田村吉胜写下最后一篇日记时的驻扎马当县吗?
70
十九岁的决定
我对十九岁的你实在好奇,飞力普。
征兵令下来了,但是你不愿意去服兵役,即使是只有九个月。
﹁这是什么时代了,﹂那天越洋的电话,有点波声,好像海浪,但我听得
清楚,你说,﹁德国还有义务征兵制,好落后!﹂
﹁德国的兵制容许你拒绝服役吗?﹂我问。
﹁当然,我把德国基本法第四条传给你看。﹂
我收到了,还是第一次看德国的宪法呢。开宗明义第一章就是﹁基本权
利﹂,第四条规范的是个人价值观和信念的抉择问题:
一、信仰与良心之自由及宗教与价值观表达之自由不可侵犯。
二、宗教之实践应保障其不受妨碍。
三、 任何人不得被迫违背其良心,武装从事战争勤务,其细则由联
邦法律定之。
我知道了,你觉得你可以援用这一条,拒服兵役。
但是,很多国家,包括德国,不是都已经把公民﹁拒服兵役﹂这种选项,
纳入法律规范了?不愿意服兵役的年轻人,可以服﹁替代役﹂,在各种医疗或
慈善机构做义务的奉献。非常多的德国青年选择到非洲和南亚的开发中地区去
做国际志工来取代兵役。
你说,﹁对啊,我宁可到柬埔寨去做志工。﹂
飞力普,我们还从来不曾讨论过这个题目。你坚定的态度,让我有点讶
异。请问,十九岁的你,已经是个﹁反战主义者﹂了吗?
﹁不是,我不是﹃反战主义者﹄。﹃主义﹄,就是把它变为原则跟信条了,
我觉得简单的﹃反战﹄,也没道理。﹂
﹁怎么说?﹂
﹁你的国家被侵略的时候,不去打仗行吗?﹂你反问我。
喔,那你这一代人,还是有﹁国家﹂这个观念的喽?我其实没想清楚这问
题,它太复杂、太庞大了。但是,我记得一件事。
一九九○年八月,伊拉克入侵科威特。十二月,联合国给撒达姆.胡笙发
出最后通牒:一月十五日之前,必须从科威特撤军,否则联合国将支持武力解
决。二十八国的联合部队,已经聚集了七十二万五千的兵力,情势紧绷,战事
一触即发。
我们家,距离法兰克福的美国空军基地那么近。一月十五日的最后时刻到
了,我那么清晰地记得那个夜晚,盘据在大家心头的是:真的会有战争吗?熟
睡中,我是被一种从来没听过的声音惊醒的——巨无霸的机器低空飞行的轰轰
声音,震撼了整座房子,屋顶和地板,彷佛地震一样,上下跳动;床铺和书
桌,被震得咯咯作响。一大群接着一大群的轰炸机,低低飞过我们熄了灯火的
村镇和冰雪覆盖的田野。
在黑暗中看出窗户,外面不太黑,雪光反射,我甚至能看见雪块震得从松
树上噗噗往下坠。
后来才知道,那一晚天摇地动的声音是怎么回事:一个半月中,联军出动
了十万架次的轰炸机,在伊拉克和科威特掷下了近九万吨的炸弹。
令我震惊的是接下来看到的画面:为了反对德国参战,有些德国的职业军
人第二天走出了军营。他们在营房大门口,把枪放在地上,摘下头盔,放在枪
上,转身离去。军人,把枪放下,这是一个重大的宣示。
你知道我对德国文化里的很多东西是怀有﹁偏见﹂的,譬如我觉得他们太
拘泥形式、太好为人师、对小孩太不友善等等……
但是看着这些年轻人毅然决然地走出军营,我感受到这个文化里强大的自省力。因为上一代曾经给这个世界带来战争的灾难,他们的下一代,对战争特
别地戒慎恐惧。
我不是说,走出或不走出军营、主战或反战是对的或错的。我想说的是,
如果每一个十九岁的人,自己都能独立思考,而且,在价值混淆不清、局势动
荡昏暗的关键时刻里,还能够看清自己的位置、分辨什么是真正的价值,这个
世界,会不会有一点不一样呢?
只要你想透彻了,去当兵还是去柬埔寨做志工,亲爱的,我都支持你。
每一个个人的决定,其实都会影响到他的同代人,每一代的决定,都会影
响到他的下一代。爱,从来少不了责任。
第 八 部
隐忍不言的伤
71
二十海浬四十年
我没办法把故事说完。我没办法真的告诉你,﹁我们﹂,是由一群什么样
的人组成。
譬如,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一九四九年新中国创立以后,有很多很多十
七、八岁的马来西亚年轻人——很多高中生,带着对祖国的热爱和憧憬,不愿
意在马来西亚为英国人服兵役,成群地﹁离家出走﹂,投奔了中国。
六十年后,我在吉隆坡见到他们的老师们。说起这些学生,白发苍苍的老
师们有无限的心疼。在四九年以后持续数十年不曾断过的政治狂暴里,这些大
孩子们头上插着﹁华侨﹂的标签,死的死、关的关,受尽摧残。有办法逃走
的,很多历尽艰辛辗转到了香港。马来西亚在一九五七年独立建国,这些当年
为了爱另一个﹁国﹂而出走的人,变成没有公民身分的人,无法回家。
在繁华的香港街头,你其实可以看到他们:那个排队领政府救济的老人,
那个在医院排队领药的老人,那个独自在维多利亚公园走路、然后挑了一张长
椅缓缓坐下的老人??
他默默无声隐没在人潮里,你经过他谦卑的身影,绝对猜不到他十八岁时曾经做过怎样的抉择,命运又怎样对待了他。
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一九四九年两岸割离之后,
台湾人的故事并不全然是马祖人、金门人和乌坵人的故
事,虽然马祖、金门、乌坵,属于中华民国的领土。
马祖、金门、乌坵,都是紧贴着大陆福建海岸线的
岛屿,干脆地说,这三个属于台湾的岛屿群,离大陆很
近,离台湾很远!如果你对这些岛屿的位置还是没概
念,那么这样说吧,马祖在福州对面,金门在厦门对
面,而乌坵,用力跳过去你就到了湄州岛,妈祖的家
乡。金、马和乌坵人与对岸大陆居民的关系,就如同香
港和九龙,如同淡水和八里,是同一个生活圈里的乡
亲,中间的水,就是他们穿梭来往的大马路。
从前,我听说,在金马,有人跳上小舢舨,妈妈要
他去买一打酱油,他上午过去,下午就回不来了,五十
年后才得以回来,到妈妈坟头上香。
我以为是夸大其词,一直到我见到了吕爱治。
从金门搭船,一小时就到了厦门。我在一个厦门的老人赡养院里找到吕爱治。爱治坐在床上和我说话,一直张大嘴露出天真的笑
容。一九四九年之前,她和丈夫已经有两个成年的儿子,三个男人上船打
渔,爱治就用一根扁担挑着两篓金门的海带和小鱼,每天过海到厦门去卖。
有一天─—她说不出是哪一天,她真的上午出门,下午就回不来了。
﹁你那时几岁?﹂我问她。
她掐着手指,算不出来。旁边的看护替她答复:﹁爱治是一九○三年出生
的。﹂,那么一九四九年,|Qī…shū…ωǎng|她已经四十六岁。今年,她一百零六岁。
﹁爱治,你回去过金门吗?﹂
九十六岁那年,她回去过,但是,两个儿子失散不知下落;丈夫早已过
世。原来的家,还在原来的地基上,垮成一堆废墟,她只认得门前两块大石
头。
她咯咯笑了起来,很开心的样子:﹁那两块石头没人要拿。﹂
离开爱治的房间,经过赡养院的长廊,看见墙壁上贴着住院老人的个人资
料。爱治的那一张,就在正中间,我凑近一点看仔细,吃了一惊—─爱治被送
到这个赡养院的时间,是一九五四年,那么她已经孤孤单单地在这老人院里,
滞留了五十五年。
我也来不及告诉你许妈妈的故事了。从马祖坐船到对岸的黄岐,只要半小时。走在黄岐的老街上,有时空错乱的感觉:这个台湾人从小就认为是可怕的
﹁匪区﹂的地方,不就和小时候台湾的渔村一模一样吗?
在老街上见到了许妈妈。他们说,许妈妈是基隆的小姐,一九四八年嫁给
了一个福州人,跟着新婚丈夫回黄岐见一下公婆,却从此就回不了家。六十年
了,不曾回过台湾。
许妈妈一口福州话,闽南语已经不太会说。我问她,﹁那你还会唱什么台
湾歌吗?﹂
基隆的姑娘点点头。
她有点害羞地开口唱。
我侧耳听——她唱的,竟然是日语。
问她这是什么歌,她说,是台湾歌呀,就是学校里教的﹁国歌﹂。
我明白了。她唱的是蔡新宗、柯景星那一代孩子每天早上唱的日本国歌
﹁君之代﹂。对她而言,这就是﹁台湾歌﹂。
我更没法让你好好认识乌坵的林文彩了。
阿彩是福建莆田的渔家子弟,很多亲人在湄州岛。一九五一年,十三岁的
阿彩跟着家人一共五艘船,运大蒜到厦门去的途中,被台湾的﹁反共救国军﹂
机帆船包围,五条船连人带货抢了过来。你说,啊,﹁反共救国军﹂是什么?就是一九四九年的内战混乱中,国共
一路打到闽浙沿海,然后英雄和草寇就走到一路来了:有志气的游击队、失散
了的正规军、不服输的情报员、无处可去的流氓、铤而走险的海盗,全部汇聚
到反共的大旗下,以这些沿海岛屿为根据地,组成了游击队,突袭对岸。
在收编为正规的﹁反共救国军﹂之前,这些游击队没有薪饷,所有的补给
必须靠陆上突袭和海上抢劫。﹁什么都抢,外国的也抢。﹂林文彩说。
一艘英国货轮经过台湾海峡,游击队劫船,就像电影里的海盗镜头一样,
机帆船偷偷靠近,矫健的队员攀爬上甲板、潜入船长室,手枪对着船长的太阳
穴,这条船就被劫持了。货轮押到马祖,卸下所有的货物后,放行。
﹁好多吃的东西,船上还有很多架飞力浦牌的脚踏车。﹂
林文彩不好意思说的是,抢了那一票以后,很多金门的部队都分配到一辆
崭新的脚踏车!
阿彩家族五艘船上的人被分类处置:太老的,给一条船送回去。年轻力壮
的,押到金门马上当兵。太小的,譬如林文彩,就留在乌坵,当游击队。
游击队里官比兵多。你可以自己给自己任命为大、中、小队长——反正,
你能到对岸抓多少﹁兵﹂,你就是多大的﹁官﹂。
﹁十三岁就被抓来啦?﹂
﹁对,﹂林文彩说,﹁到乌坵,连个遮风遮雨的地方都没有,吃的也不
够,每天都很饿,又想家,每天哭一直哭。﹂
﹁然后,﹂我问他,﹁那—─你是不是哭完了,一转身,就到对岸去抓别
的小孩呢?﹂
﹁那当然。﹂他说。
﹁可是,﹂我一边设想那状况,一边问,﹁对岸就是你的家人和亲戚;你
等于是回家去抓你亲戚和邻居的小孩?﹂
﹁对啊,﹂七十三岁的阿彩直率地看着我,﹁吃谁的饭,就当谁的兵嘛。
你十三岁你能怎样!﹂
游击队经常突袭。有时候,因为需要医疗,会把对岸村子里整个诊所抢回
来,除了药品和设备之外,医师和护士,一并带回。
阿彩的游击队在突袭对岸的时候,也正是几千个年轻人从香港被送到塞班
岛去接受空投训练的时候。美国中情局在马祖建了据点之后,游击队成为正式
的反共救国军,由美国支持。一九五五年,这些游击队开始有了正式的编制,
有了薪饷,停止了海盗掠夺。
在上千次的突袭中,牺牲的游击队员不计其数。﹁反共救国军特别勇敢。
有一次,一百零五个人出去,﹂林文彩回忆说,﹁死一百零五个人。﹂
当年穿个短裤、腰间插把刀就敢游泳去冒死犯难的反共救国军,在时光的
流转中,大多已凋零,还在的,也都步履蹒跚了。十几年来,老人家们一直在
陈情、上诉,他们说,牺牲了那么多人,也罢了,我们只要求国家依照规定偿
还从一九四九到一九五五年之间欠我们的薪饷。
这是一笔一九四九的债,没有人理会,因为人们多半不了解他们的历史,
凡不了解的,就不在乎。
林文彩在十三岁那年被绑到乌坵变成游击队以后,第一次回家,已经是一
九八九年。父亲被斗死,兄弟已亡故,剩下一个老妈妈,见到阿彩,哭倒在地
上。
那二十海浬外的湄州岛,天气好的时候,肉眼看得到。但是林文彩一九八
九年,从乌坵要回到湄州,不是个简单的旅程。
首先,他必须搭船到高雄;船,一个月才有一班。
从高雄,他搭火车到桃园机场。火车行程,大概四小时。
从桃园机场,他飞到香港。
从香港机场,他飞往福州。
到了福州以后,他叫了车,开两个多小时,到莆田。从莆田到湄州岛,他
还要走陆路和水路,再加两个小时。
每一个转站都需要等候的时间,换算下来,从乌坵到湄州大概是二十四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