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都不严重。”
“巴里。让我看看。”
我解开袜子,一道长长的伤口从我的手腕延伸到手肘。险些伤到静脉了,伤口很深,粉色的肉翻了出来。为了让她平静下来,我向她解释发生了什么:我和一个朋友跑到他家的农场,后来却下雨了,农场是个非常容易发生泥石流的地方,很可怕,农场的四周围着尖锐的铁丝网,然后……
“罗罗!”
我母亲讲到这里的时候笑了起来,那是一个母亲原谅了她的孩子过去曾犯下的过失的笑声。但是当她想起罗罗建议等到早上再送我去缝合伤口,想起她不得不严词厉色地要求我们那个唯一有汽车的邻居送我们去医院的时候,她的语调稍微有些变化。她还记得,我们到达时那个医院大部分的灯都熄灭了,看不见一个接待的人;她回想起她狂乱的脚步声回荡在走廊里,直到最后终于在后面的一个小房间里,她找到两个穿着拳击短裤正玩着多米诺的年轻人。当她问他们医生在哪里时,他们欢快地回答“我们就是医生”,然后继续他们的游戏。游戏结束后他们才穿上裤子,给我缝了二十针,在我身上留下了一条丑陋的伤疤。经历了这一切之后,她心头的最大感受就是,在她没有照看到的时候,她孩子的生命可能就会消逝,而她周边的每个人都忙于生存而忽略了这件事——她一直是个非常有同情心的人,但是她身边没有人相信能与险恶的命运相抗争。
我现在意识到,那些问题不像学校课本或者护理治疗那样有形,而那些无形的东西却成为她对我的教育的核心。“如果你想要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她告诉我说,“你需要具有一些价值观。”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我父亲的梦想:奥巴马回忆录 第二章(13)
诚实——税务官员来家里收税的时候,罗罗不应该把冰箱藏到储藏室里,即使包括那些税务官员在内的任何其他人也会干这样的事情。公正——有钱学生的父母不应该在斋月时给老师送电视机,他们的孩子对可能因此而得到的高分也没什么可骄傲的。直率——如果你不喜欢我在你生日时送给你的衬衣,你可以直接说出来,而不是把它塞在衣柜的最底部。独立判断——其他的孩子嘲笑那个可怜的男孩的发型,并不意味着你也必须这样做。
似乎是由于旅行了大半个地球,远离了原来熟悉环境中的矫矜和伪善,我母亲终于可以把她那中西部人所拥有的美德纯净地呈现出来。问题是并没有什么人支持她;不管什么时候当她把我拉到一边,解说这些事情,我总是顺从地点头赞同,但是她肯定知道,她的许多想法似乎都是不切实际的。罗罗只是解释了贫穷、腐败和对安全不停地寻求;他并没有赋予它们意义。我周遭的一切一如既往,这滋生了一种无情的怀疑态度。我母亲对那些微小的美德的信心建立在我所没有的信仰上,一种她不认为是宗教性的信仰;事实上,她的经历教给她的想法是亵渎神灵的,那就是理性的有思想的人可以掌握自己命运的信仰。在那片土地上,宿命论仍然是为了度过苦难而必要的工具,最终的真理与日常的现实之间的联系被割断了,她是世间人道主义的孤独见证者,支持罗斯福新政、和平队和立场鲜明的自由主义战士。
关于所有的这些,她只有一个支持者,那就是我父亲那远在天边的威信。她越来越频繁地向我讲述起他的往事,他是怎样在一个穷苦的大陆、穷困的国家、贫穷的家庭中成长起来的;他的生活多么艰难,经历过任何就像罗罗所知道的那种困难。即使如此,他并没有抄近路,也没有不择手段。他始终勤勉、诚实,不管因此付出怎样的代价。他在一种不同思想的原则要求下,一种带来更高形式力量的原则指引下生活。我母亲决定,我必须追随他的榜样。我没有选择。这是骨子里的遗传基因决定的。
“幸亏你的眉毛像我……你父亲的眉毛有点儿稀疏松散。但是你的头脑、你的性格,都遗传自他。”
渐渐地,她带给我更多与黑人有关的信息。她会带着有关民权运动的书籍、黑人歌手玛哈莉娅·杰克森的歌曲或者金博士的演讲稿回家。当她告诉我那些南部学校的孩子们只能读从富有的白人学校里传出来的书,却仍然能成为医生、律师和科学家时,我为自己早上不愿起床学习而感到羞愧。如果我告诉她,我们印尼童子军队伍在总统面前表演踢正步,她会提到另一种不同的游行,那些孩子们与我年纪不相上下,他们为了自由而游行。每一个黑人男子都是索古德·马歇尔或者西德尼·波蒂埃;每一个黑人女子都是法尼·罗·哈默或者莱娜·霍恩。作为一个黑人,我继承了一笔伟大遗产,拥有了一种特殊的命运,只有我们才够强壮得背负起这个光荣的重担。
我们要有风度地承担起这个重担。不只一次,我母亲都说:“哈利·贝拉方特是这个星球上最好看的男人了。”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我偶然在《生命》杂志上看到了那个试图把他的皮肤剥掉的黑人。我想象着其他的黑人孩子,过去的和现在的,都在经历着类似的启示时刻。也许对大部分人来说,这样的时刻来得更快——父母对他们不要穿过特殊的邻近住宅区边界的警告,或者当不管梳理多久都梳不出像芭比一样的头发时的挫败感,或者当大人们认为你已经睡着了,你偷偷听到的关于父亲或祖父受到雇主或警察羞辱的故事。也许一点点地接收坏的消息,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更容易一些,这样可以建立起一个防卫的体系——虽然我认为我是其中比较幸运的一个,拥有一段远离怀疑自己的童年。
我知道看到那篇文章对我来说是一种暴力、一种突然的攻击。我母亲警告过我那些盲目信仰者——他们只是无知的、没有接受教育的人,应该离他们远点。如果我没有认识到自己只是个凡夫俗子,那么罗罗已经帮助我知道了生命无常,生一场疾病就可能成为跛子,遇上意外就没准变成残废,还有可能丧失财产。我能正确地判别其他人身上常见的贪婪或残酷,有时甚至是我自己身上的。但是那张照片告诉了我其他的东西:有一个看不见的敌人,一个可以在别人不知道、甚至自己也没察觉的时候出现在我面前的敌人。那天晚上从大使馆的图书馆回到家,我走进浴室,站在镜子前面,我所有的感知似乎没有什么变化,所有的肢体器官看起来也没什么异常,就是我一直以来的样子,我在想自己哪里不对劲。那种抉择简直太可怕了——我身边的大人都活在疯狂的状态之中。
最初那种泛滥的焦虑可以过去,我也可以像以前一样在印度尼西亚度过剩下的时光。我仍然保持着一种有时没来由的自信,保持着无法抑制的恶作剧天赋。但是我的视角永远地改变了。从晚间播放的一档舶来的电视节目中,我开始注意到,《我是间谍》中的考斯比从没有得到过那个女孩,注意到《谍中谍》中的黑人在地底下过了一辈子。从图和外祖父寄给我们的西尔斯罗巴克的圣诞目录上,我注意到没有一个像我一样的人,圣诞老人是一个白人。
我没有和任何人分享这些观察的结果,我决心不让母亲发现,决心在她努力保护我的时候,不让她知道她的努力已经失败了。我仍然相信母亲的爱——但是我发现,她对这个世界的描述,还有我父亲在这个世界中的位置,有些不全面。
我父亲的梦想:奥巴马回忆录 第三章(1)
我用了一会儿时间才在人群中认出他们。在滑门刚打开的时候,我只能看到斜靠在栏杆外那一张张模糊的、微笑的、焦急的脸庞。最终,在人群后面,我看到了一位个子高高的、银白头发的男人,还有一位站在他旁边几乎看不见的、矮矮的、严肃的妇人。他们开始向我这边挥手,但是我还没来得及向他们招手,他们就消失在模糊的玻璃后面了。
我向队伍的前方望去,一个中国家庭好像在报关处遇上了些麻烦。在从香港起飞的航班上,他们出演了一场闹剧,父亲脱了鞋,在过道上走来走去,孩子们爬过座位,母亲和祖母把枕头和毯子藏起来,一路上喋喋不休。现在这个家庭一动不动地站着,希望自己遁于无形,他们安静地看着那双翻查他们护照和行李的手,带着一种可怕的平静。不知怎的,这位父亲让我想起了罗罗,我低下头看看我手里拿着的木制面具。这是一位印尼飞机副驾驶员送我的礼物,他是我母亲的一位朋友,母亲、罗罗还有我刚出生的妹妹玛雅站在门口的时候,是他把我领走了。我闭上眼睛,把面具放到了脸上。这个面具有一股像坚果又像肉桂一样的味道,我感觉仿佛又漂洋过海,穿越云端,到了蓝紫色的地平线,回到了我原来的地方……
有人大声喊着我的名字。面具掉落在身旁,随之掉落的还有我的白日梦,然后我又看见外祖父母站在那里,着急地向我挥着手。这次我也向他们挥手;然后,不加思索地,我把面具又戴回了脸上,摇晃着头跳了一小段古怪的舞步。我的外祖父母指着我笑着,又再挥了挥手,这时海关人员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问我是不是美国人。我点头,递给他们我的护照。
“走吧。”他说,然后叫那个中国家庭站到一边。
滑门在我身后关上了。图给了我一个拥抱,把一串糖果和口香糖挂在我的脖子上。外祖父拥着我的肩,还说那个面具绝对是一大进步。他们带我走向他们新买的那辆车,然后外祖父教我怎样开关空调。我们沿着高速公路行驶,路过快餐店、经济型汽车旅馆以及张灯结彩的二手车车场。我跟他们讲这趟旅行的故事,还有雅加达的每一个人。外祖父告诉我,为了欢迎我的归来,他们准备了欢迎晚餐。图则建议,得为我上学添置一些新衣服。
然而,突然间,谈话停止了。我意识到我将要和陌生人一起生活。
母亲刚开始告诉我这些新的安排的时候,听起来似乎并不坏。是时候让我入读美国学校了,她曾这么说过的;我已经读完了所有函授课程。她说,她和玛雅会很快到夏威夷来和我会合——顶多一年——她会尽量在圣诞节的时候过来。她让我回想以前和外祖父还有图度过的美好时光,以前的夏天——冰淇淋、漫画、在海滩的那些日子。“你就不用在早晨四点钟就起床了。”她说。这是最让我感兴趣的一点。 txt小说上传分享
我父亲的梦想:奥巴马回忆录 第三章(2)
只是现在,我开始去适应这种不知多久的停留,听着外祖父母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他们的安排,我才意识到他们两个已经改变了那么多。我和母亲离开后,他们把位于大学旁边的那座宽敞的大房子卖掉了,现在在庇利天尼街的一座大厦里租了一套两居室的小公寓。外祖父不再从事家具生意,转行做人寿保险经纪人,但是由于他自己都不相信人们需要他卖的东西,而且他对拒绝非常敏感,因此这份工作并不顺利。每一个星期天晚上,我都会看他越来越急躁的样子,他拿起公文包,在椅子前放个电视机托盘,哪怕多么细微的动静都能干扰到他,最后他会把我们都赶出客厅,然后打电话给潜在客户安排拜访行程。有时,我蹑着脚走进厨房去拿杯苏打水,会听见他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当电话另一端的人告诉他为什么星期四不太好,星期二也不太方便时,他会陷入长时间的沉默,然后,他挂断电话,发出沉重的叹息声,他的手摸索着膝盖上的文件,就像一个负债累累的打牌赌鬼。
最终,还是有几个比较好说话的人同意面谈,他的痛苦就过去了,然后外祖父就会走进我的房间,跟我讲讲他年轻时候的故事或者他在《读者文摘》上读到的新笑话。如果某天晚上的电话打得特别顺利,他可能还会和我谈谈那些仍然搁浅的计划——他一度动笔开始写的诗集,略加渲染就能成为一幅画卷的草图,理想中房子的平面图,带有便捷的按钮开关还有观景露台。我看得出,这些计划越是雄心勃勃,就越是不可能实现,但是透过这些计划,我体会到他曾经的激情,我会经常提出一些鼓励性的问题,让他的好心情###持一段。有时他讲到一半,我们两个会看到图站在我的房间门外的大厅里,歪着头,面带责备。
“你想干什么啊,玛德琳?”
“你打完电话了吗,亲爱的?”
“是的,玛德琳。我已经打完电话了。都已经晚上十点了!”
“斯坦利,你没有必要大声嚷嚷。我只是想弄清楚现在我可不可以进卧房了。”
“我没有大声嚷嚷!上帝,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但是没等他说完,图已经径直走回了他们自己的卧室,然后外祖父就带着满脸的沮丧和怒气离开了我的房间。
我越来越熟悉这样的交锋了,因为外祖父母总是由于一个俗套的导火索而吵得不可开交,这个导火索源于大家都很少提及的情况——图赚的钱比外祖父多。她成为了一位成功的女强人,在一家当地银行担任首位女副总裁。即使外祖父会说,他始终如一地支持鼓励她发展自己的事业,但是随着外祖父的收入为家里做的贡献越来越少,她的工作就成为了他们之间关系发生微妙变化和产生痛苦的缘由。
即便是图自己也没有预见到她的成功。没有大学学历,她就从秘书开始做起,补贴由于我的意外降生所带来的额外支出。但是她思维敏捷、判断理智,并且工作能力非常强。她遵循着职场规则步步升迁,直到到了一个临界点,即便有能力也不足以让她继续发展。她在那个职位上工作了二十年,几乎很少休假,看着她的男同事不断地在公司往上升迁,懒洋洋地在高尔夫球场和马术俱乐部里交流信息,成为有钱的男人。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我父亲的梦想:奥巴马回忆录 第三章(3)
我母亲不仅一次地告诉图,银行不应该这么公然地纵容性别歧视。但是图对我母亲的评论不置可否,她说每个人都能找到抱怨的理由。图没有抱怨。每天清晨,她在五点钟醒来,脱掉在公寓里穿着的凌乱的穆穆袍,换上一套裁剪讲究的套装,穿上高跟鞋。她容光焕发,胯部系着腰带,她稀疏的头发变得有质感。乘坐6…30路巴士去市区的办公室上班,她总是第一个到达办公室。时不时地,她会对自己的工作流露出些许自豪,高兴地告诉我们当地金融报纸没有披露的内幕消息。我更大一些以后,她会和我谈心,告诉我她一直希望能有一所带着白色围篱的房子,每天可以烘焙蛋糕饼干、玩玩桥牌或者在当地的图书馆当志愿者。我对她这样的坦诚感到惊讶,因为她很少提及她的希望或者悔恨。这也许是真的,或许也不是真的,她会比较喜欢自己想象中的不同的过去。但是我了解到她的工作跨过了那样一个阶段,那时,一个离家在外的妻子的工作,无论对她本人或者对外祖父,都并没有什么可吹嘘的——它代表的只是逝去的岁月和违背的承诺。图认为支撑她能继续前进的是她外孙的需要以及她祖先的斯多葛哲学。
“巴,只要你能好好干,”她不止一次地说,“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那就是我的外祖父母生活的方式。他们还在为到他们公寓拜访的稀客准备生鱼片。外祖父还是会穿着夏威夷风情的衬衫去上班,图还是坚持被叫做图。然而,跟随他们一起来到夏威夷的雄心壮志却已经逐渐耗尽了,现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