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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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歌行-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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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刻骨铭心。
  “祭司大人神技,老朽叹服不已,今日借水酒一杯,聊表我等凡俗之辈,得窥看此等祭神盛况之荣幸。来人啊,给祭司大人上酒。”他大手一挥,旁边立即有仆役奉上白玉斗琥珀酒,献到我面前。
  我冷冷看着他,却一动不动,这个老匹夫,我恨不得食肉寝皮,便是心里再明白此刻不得轻举妄动,但要我接过他献上的酒,与仇人把盏同欢,这无论如何,我也做不到。
  当着众人的面如此被削面子,唤作旁人只怕已变了脸色,杨华庭面上的笑却分毫不减,朗声道:“莫非祭司大人嫌老朽这俱是凡俗庸品,不肯屈就。也难怪,大人化外仙人,自当如此,只是老朽却是从头到脚的莽夫,舞刀弄枪了半辈子,见着钦佩的人,只懂敬酒吃肉,可弄不出那些繁文缛节,唐突了,唐突了,呵呵。”
  他连消带打,话里机锋,却巧妙为自己留了台阶,真不愧是南武林总盟主。此语一摞,众位武林同道皆哈哈大笑,有相熟的打趣道:“可不是,老家伙,快点收起你那套粗人做法,仔细吓着祭司大人。”
  有溜须拍马的立即反驳道:“杨世伯真乃过谦,您若是俗人,这天底下便无一位高人了。”
  或有那胆大的晚辈即可大叫道:“杨盟主,我们哥几个可好吃肉喝酒,您可得做粗人到底,不然叫小的们怎么放开肚皮吃喝,怎么尽兴啊。”
  厅上登时一派笑语欢声,其乐融融,葛九见我始终没有反应,忙上来笑着道:“杨盟主说的哪里话,咱南疆儿女,最是豪爽,吃酒跳舞可不逊各位。今日谁要是说一声不得吃酒,我葛九头一个不依。”
  她笑语嫣然,美目顾盼,柔媚中带了三分飒爽英姿,登时博得满堂喝彩,柔声道:“只是啊,这里头有个缘故,祭司大人才刚身子不适,已经服了药,这会又喝酒,岂不解了药性?”
  “哦,有这等事?”杨华庭假意不知,回头询问弟子们。
  杨文骔越众而出,垂首回道:“叔父,祭司大人早先出手教导陆少侠,却未曾想引发旧疾,才刚侄儿欲延医问药,但大人自备灵丹。”
  杨华庭蹙眉道:“可曾要紧?”
  “不打紧的,”葛九笑着接过仆役献上的玉斗,道:“祭司大人只是不能饮酒而已。这样吧,杨盟主若不嫌小女子高攀,则由我代大人满饮此杯,以寿盟主,盟主以为如何啊?”
  这等情形,岂容杨华庭拒绝,他微微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举碗与葛九碰了碰道:“葛姑娘乃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老朽佩服得紧,怎会心生嫌弃?来来,咱们干了。”
  两人仰脖干了各自的酒,亮了杯底,众人皆一阵欢呼。杨华庭豪气大涨,一掷杯朗声道:“从今往后,葛姑娘便是我忠义伯府的贵客,谁敢怠慢她,便是不给我杨华庭面子。”
  葛九眼中露出神采,笑着盈盈下拜,口称:“多谢杨盟主,杨盟主不拘陈规小节,这才是真英雄,大豪杰。”
  这马屁拍得极为真挚,出自风尘女子之口,却比江湖儿女要有力得多,今日之后,谈起南武林盟主,恐怕便多了真性情真风流的美名。杨华庭便是再矜持老道,此时也忍不住露出三分得色。
  他饮完酒,对我笑道:“祭司大人虽不欲我等凡俗中人窥见真面目,但老朽斗胆,大人年岁应不大,如此年少有为,却又兼仁慈宽宥,实在是世人之福。老朽数年前也曾偶得良琴一张,怎奈本人不通文墨,好琴放在我手中,犹如宝珠蒙尘一般,若祭司大人精神尚可,不知能否替老朽鉴赏一下?”
  我定定看向他,微微点了点头。
  他也不恼,拍了拍手,少顷,几名仆役走了进来,两人抬琴,两人抬着琴凳,待将东西摆好,揭开琴上包裹着的锦缎。我一见之下,却是一张模样普通的七弦琴,只是琴声黝黑,望上去,似乎为整段黑木颀成。我过去曲指微敲,不禁“咦”了一声,却无木头中空所发回音,反倒触手冰凉,犹如金石。
  我端坐琴前,试着拨弄一下琴弦,却听嗡嗡作响,比之寻常琴,多了说不出的浑厚悠长,名琴我这一生也接触过不少,数月之前,我在京师弹的那把,便是有名的“绿倚”,但却从未见过这等非金非木材质的琴。
  杨华庭见我爱不释手,眼中微眯,嘴上却笑道:“如何?这张琴可算难得?”
  我拨动琴弦,调了音,淡淡地道:“是很难得。”
  “祭司大人不想试试?”他笑着建议:“这样,我等也有再度聆听圣音的福分。”
  我却住了弦,抬头看他,轻声道:“再难得,也只是琴。”
  杨华庭眼中闪过费解的神色,我转头对葛九说:“将适才我弹的琴拿来。”
  葛九应了一声,才转身,一旁的娜迦已经捧了琴递过来,她嫣然一笑,接过传给我,我将那琴置于膝上,拨动了两下,道:“这琴,值三钱银子。”
  我又抚摸了一下那张古怪的琴,道:“这张,想必杨盟主花了大价钱方得到。”我顿了顿,道:“但在我眼中,两者皆是一样。只是适合的曲目略有不同罢了。”
  杨华庭面色沉了下去,他大概打的如意算盘,以为投其所好,以名琴为饵,便能顺理成章提出下一步要求。我来这么一下,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我垂头轻轻弹奏膝盖上的琴,道:“杨盟主不若听我一曲?看看两张琴,是否有区别。”
  他笑了笑,道:“荣幸之至。”
  我淡淡地道:“请盟主盘膝坐下,静心聆听。”
  “好。”他微微一笑,在我对面盘膝坐下,杨文骔突然想到什么,跨前一步道:“叔父,此人琴声如魔,你……”
  “欸,”杨华庭摆手道:“休得无礼。陆家那孩子平素跋扈专横,大伙卖着他父母长辈的面子平日里处处忍让,哪知少年人却反倒更为骄横,得祭司大人出手训诫,是他的福分,如何能相提并论?”
  他朝我微微一笑,道:“祭司大人宅心仁厚,且今日场上多的是天下英雄,哪会有什么事?”
  这是自持武功高强,同时也暗暗警告我了。我冷淡地道:“杨盟主只需一句话,听是不听。”
  “听。”杨华庭笑道:“祭司大人请。”
  我微微点头,垂首弹奏一曲《山花》,这曲调原为南疆百夷流传甚广的山歌小调,被我加以改动,更显轻灵流畅。曲调一响,场上许多南疆夷人,均面露欣喜,有乐师甚至打鼓唱和,姑娘们哼着调子,目光闪动柔和,显是思乡种种,俱已体现。
  一曲既罢,杨华庭笑了起来,道:“果然动人,山间小调竟也能弹成如此,老朽佩服。”
  众人纷纷赞叹称是,我却一言不发,放下那张三钱银子的琴,凑近弹他呈上来那张古怪的黑色琴。
  调子仍未变,依旧是《山花》,却蓦然变得慷慨悲凉,仿佛雉堞圮毁,榛莽荒芜,故园被毁,一派萧瑟。众人听得一脸悲戚,唯独杨华庭仍保持万年不变的笑容,我加急曲调,登时金石奇响,刀光剑影,仿佛敌匪杀将而来,亲人故友,一个个躲闪不及,在眼前刀下,纷纷毙命。
  杨华庭终于脸色一变,我冷冷一笑,再催曲调,铿锵数声,他突然手捂胸口,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这一下众人大惊,杨文骔立即扑了上来,惊呼“叔父——”,一旁仆役变了脸色,立即上前欲将我拿下。
  他们的手尚未触及我的衣裳,杨华庭却嘶声道:“住,住手。”
  我昂首看他,他正了脸色,站起来,朝我深深一鞠,道:“老朽谢祭司大人治我多年痼疾。”
  我垂头道:“还没完事,若要治愈,需得三次。”
  杨文骔见此状况,终于有些反应过来,立即朝我行礼道:“请祭司大人慈悲为怀,救我叔父。”
  我站了起来,负手淡然道:“纹银三千两。”
  众人哗然,杨华庭却哈哈大笑,道:“这有何难?老夫痼疾困扰多年,大人如能去了,恩同再造,区区银两,何足挂齿,来人,取银票来。”
  一旁有管家去了片刻,回来捧了一个小小樟木盒奉上。杨华庭看也不看,拿来递给我,笑道:“未来三日,只怕要劳烦祭司大人了。”
  我接过,交给葛九,道:“分了吧,今儿个在场的族人都辛苦了。”
  葛九哽咽住,南疆众位乐人舞姬也均含泪看我,我笑了一笑,道:“这等辛苦钱,往后,若能不做这个营生,各位还请,不要做了。”
  他们欲说什么,我却不再听了,转头对杨华庭道:“今日魁首,当推葛九,不知那彩头可否现下兑现?”
  杨华庭又愣了一下,笑道:“自然,他们有祭司大人这般费心,真乃前世修德。”
  他朝杨文骔做了手势,杨文骔立即捧出一个托盘,上以红绸覆盖,朗声道:“悬腰舞魁首彩头,黄金一百两。”
  葛九却不接,只看着我摇头。
  我叹了口气,道:“拿了你的辛苦钱,快些去了。”
  葛九还待说什么,我拂袖转身,她无法,只得上前接过黄金,低声道了谢。
  诸事已毕,我对杨华庭道:“我需静室一间,以屏风相隔,杨盟主每次听琴,均需摒除杂念,不可令一人闯入打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这类似于运功疗伤,武林人士多做如此,杨华庭不以为意,笑道:“那是自然。”
  我又道:“你的府上怨气极深,有怨灵积聚,我的体质只能待三日,三日后清晨,请备好马车送我出城,莫问莫拦,你可能当着天下英雄的面发誓?”
  杨华庭点头道:“使得,我在此发誓,三日后绝不问不拦祭司去向,若违此誓,叫我一世英名尽付流水,不得安享终老。”
  我终于满意地点点头,盯着他道:“如此甚好。”
  杨华庭笑道:“未来三日,就有劳祭司大人了。”

  长歌行
  作者:吴沉水

  第 32 章

  忠义伯府办事果然迅速,不出半日,即收拾出一个干净院落与我。
  仍是四名小厮抬着软榻,杨府少主杨文骔亲自陪同。我们穿过前厅直达后院,经过大片婉约的柳树林,一处单独精致小院悄然立于池水中央。
  四下有几本粉色杜鹃,几丛雪白栀子花,几株高大茶花树,绰约相间,更显得此处幽静。
  我入了院落,早有四名丫鬟垂手出迎,见了我,均下拜行礼,口呼“祭司大人。”
  我下了榻,慢慢走入里间,内里布置秀雅异常,绣幔低垂,房椽上画着喜鹊报春,眉檐上绣着,寒梅吐蕊。
  床上衾褥崭新,薰笼备置,一转身,妆镜台上,竟然有陈年梳妆匣子。
  这分明,是一处女子香闺。
  我转过头,冷冷看向杨文骔,道:“贵朝风俗,便是至亲男子也不得踏入女子闺房,却不知杨少侠将我安置此处,是何解?”
  杨文骔拱手道:“祭司大人息怒,皆因英雄会明日即开,家中客房早已住满,且江湖中人粗鄙不堪,恐冲撞了大人,这才将大人安置此处。”
  “可这分明是座小姐的绣楼,”我冷笑道:“莫非府上的未出阁女儿,已经委屈到要与一陌生男子共处一室?”
  杨文骔眼神黯淡下去,强笑道:“这里原先,确实是女子绣楼。但旧主离去已是多年,我不忍换其间摆设,不过徒留点念想而已。大人无需多虑,只管住着便是。”
  我微微一愣,却见他一张斯文俊逸的脸上满是说不出的惆怅苦楚,想来此间旧主人应已香消玉殒,不觉放缓口吻,道:“如此多谢。”
  杨文骔目光有些恍惚,看着妆镜台出神,半响,方强笑道:“这里每样东西都是上上之选,当日,凑齐了置办这么个绣楼可也废了不少功夫。过于奢华之处,祭司大人莫要怪罪。”
  我微微点了点头,忽而心中一动,问:“这里,原先的旧主人,似乎与你有莫大渊源?”
  杨文骔眉心一跳,道:“您怎么知道?”
  我心跳加速,面上仍淡淡地道:“是少侠的,妻子?”
  “是未过门的。”他苦笑了一下,道:“若已过门,说什么我也不会让你住进来了……”
  我只觉一口气哽了上来,涩声道:“是我唐突,不若换个地方……”
  “不用,”杨文骔微笑道:“祭司大人只管住着,她,生前也是位奇女子,想旁人不敢想的,做旁人不敢做的,虽为弱质,却自有傲骨侠气。况且大人如此高洁,若她在世得以拜见,定会折服,想必让出整间绣楼与你住都不定……”他的声音骤然打住,慌忙别过头,道:“我,小可尚有事,就此告辞了。”
  说罢竟然决然转身,匆匆避开。
  但我分明瞥见,他眼眸晶亮,已是有些失控。
  就如我此刻一般,扶着椅子颓然坐下,眼眶一热,险些滴下泪来。
  我们都想到小彤。
  这里,原本住着那样一位奇女子,若没有被我所累,想必她此刻定然遍身罗绮,做忠义伯府尊贵的少夫人。
  她本就出身显赫,足以与南武林盟媲美,又兼冰雪聪明,性情温柔,这样的女子,合该被父母爱若掌上明珠,与夫婿恩爱情深,教养出几个优秀的孩儿,寿终正寝之时,子孙满堂,共同哀悼她的一生。
  如果她没遇到我。
  只是这世上,哪里来的如果?
  遇到她那年,我十六,她也十六。
  她如名花初绽,柔美委婉,我却深陷魔窟,受尽屈辱和磨难。
  足足有半月,那个老匹夫折磨我,狠狠占有我,用各种器具不分日夜地污辱我,拿春药迷乱我的神智、命奴仆在我面前如牲口一般交 媾,让我每时每刻,都陷入灭顶的如泥泞般肮脏与窒息的深渊中。但这些我都可以忍。
  因为那时候我相信,我爱的人,终究会救我出去。
  他一定会体谅我是被逼,我的身子被人玷污,但我的心,却从未遭受污染,我总是爱他,总是爱他。
  什么都可以被抹除,被否认,但这一点,却深深刻在十六岁的我的心底,坚如磐石。
  但是,杨华庭却以击溃人的意志为乐事,有一日,他一边亵玩我,一边将谷主通告天下,驱逐我出谷的信一行行念与我听。
  那个罪名,竟然是勾引从兄,淫 乱骄奢。
  我几近崩溃,却如溺水之人般牢牢抓住一点,我拼命摇头,我不信。
  我如何能信?明明临出谷前,他还温情脉脉地拥着我,前所未有地应允我与之同榻而眠。他一遍一遍地抚摩我,说我冰肌玉骨,说最喜欢,我这等温顺模样。
  他咬着我的耳朵,温言说,我可以唤他的名字。
  我还能清楚地描摹出他的手,冰凉的指尖如何流连在我的腰腹,我还记得很清楚,他拉开我的腿,坚决进入我的体内,似乎发出满足的喟叹。
  我一直以为,我必定是不同的,我相信假以时日,他也一定会同意,我是不同的。
  因为我这么爱他,我愿意为他去死啊。
  我的人虽卑微,我确实出生于穷乡僻壤,我的童年确实支离破碎,苦不堪言,但我始终觉着,我对他的感情,没有任何卑微之处,我总以为,只有我方识得他曲调中的寂寥与高处不胜寒,我也总相信,他是愿意我伴着的。
  我那么费劲心力,犹如绞紧胸口那般疼痛而珍贵的爱。
  难道不值一文吗?难道真的,没有价值吗?
  我想不明白,那夜夜纠缠分明还如此明晰,我看向他的眼眸里,分明已经有了不同以往的暖意,为什么,只是一转身,却要捏造那样恶毒的罪名强加给我?
  他难道不知道,这样做,无异于将我打入地狱,痛不欲生吗?
  如今想来,自然一切皆如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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