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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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歌行-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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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朦胧中,却听得平康在一旁轻声道:“柏舟,柏舟。”
  我勉强睁开眼睛,却见平康面露犹豫之色,道:“柏舟,你听得见我说话么?”
  我略点了点头。
  平叔叹了口气,道:“我屏退了不相干的人,想与你说两句真心话。”
  我睁大眼睛。
  “你是我打小看大的,”他斟酌了一下,道:“有些话,我便不拐弯抹角。”
  我弱声道:“是,请讲。”
  “这一次的事,我晓得乃有人趁你奏曲,燃了西域异香。”他看着我,有些犹豫,道:“谁做的,出于何种目的,你我心知肚明,但我希望,你能装作不知。”
  我轻轻一笑,道:“好。”
  他见我如此干脆,反倒不忍心,伸手替我掖了掖被角,叹息道:“委屈你了。”
  “无妨。”我闭上眼,喃喃地道:“自来,我已惯了。”
  “柏舟,”平叔和声道:“谷主待你,真个与众不同。平叔伺候他几十年了,从未见过他待谁如此上心,你是好孩子,我心底,也盼着你能长长久久伴着谷主,让他身边有个窝心的人才好。”
  我嘴角上翘,调侃道:“平叔,您还是直说不得已的部分吧。”
  他顿了顿,笑道:“你这孩子,唉。我也晓得,真是对不住你,但人有三六九等,有的人天生就是做大事的,不能如咱们这等平凡之辈,庸庸碌碌,就此一生。谷主大人他……”
  我心底一阵腻烦,睁眼打断他道:“他是高高在上,我们不过蝼蚁一流,为了他的大业,咱们万死不辞,您想说的,是这意思?”
  他面上有些挂不住,强笑道:“柏舟,你要站在谷主身边,便不能奢望他如凡夫俗子,耽于爱恋,围绕一日三餐,做琐碎庸常之事。”
  我点头道:“确实如此,然人之心或刚果或懦软,皆秉之于天,不可勉强。虽圣人亦不以不能责人之必能,庸人之常情,也弥足珍贵。”我疲倦地叹了口气道:“平叔叔,口舌之利,逞来无用,您放心,我终究是叠翠谷出去的,总不会跟个孩子计较得失,坏了谷主的大事。”
  平叔颔首道:“你能识大体便好。好好歇息,谷主这几日忙,我便不将你的事禀报了。”
  我道:“好,一切听平叔安排。”
  我将养了好几日方渐渐好了,但因服用圣药而带来的那点体质好转,却也终究镜中水月,白忙活一场。不但如此,圣药中蕴含毒素,却也从此缠入体内,我坐卧之间,时常感觉时日无多,不得不往前推进计划。
  这一日,谷主又来习琴,进门第一件事,便是命我伸手搭脉。他眉头紧锁,面露寒霜,看向我的眼中竟蒙上一层说不出的怜惜和隐隐的愧疚。
  我笑了起来,其实此间发生什么,谷主又怎会不知?只是事到临头,我确是最好牺牲的那一位,从来都是如此。
  他大概也觉着我已是强弩之末,捱不了多久,对我却从此好上许多,一连十余日,皆留在我这里,同吃同卧,每每抱着我舍不得撒手。虽然他面上仍是淡淡的,但举止之间的眷恋和淡淡的忧伤,却已表露无疑。
  我想,若我仍是当年那个小柏舟,此刻大概会觉上天一般的幸福满意。
  但我早已是易长歌。
  柏舟求的温情和眷顾,到得此刻,即便掺杂许多别的,但终究十分当中,有一分真意。
  但易长歌,却连这分真意,都不需要。
  “想什么吃的玩的,只管告诉我。”谷主和颜悦色对我说。
  我在他怀中淡淡一笑,道:“不若,趁着我精神好罢。你将我教你的曲子,再演一遍。”
  他搂着我的手骤然一紧,唇线紧抿,半响方挤出两个字:“不急……”
  “急的,”我靠在他胸膛,软软地道:“时日不多,可我还有几本曲子,尚未写与你。”
  “柏舟,”他猛地抱紧我,忽而狠声道:“我定,我定杀了……”
  “云峥,”我笑着打断他,难得说了句真话:“我累了,这样也好。来,再演一次,你的玉笛呢?”
  “真的想听?”他吻着我的脸颊。
  “想。”我闭上眼,决然道。

  长歌行
  作者:吴沉水

  第 44 章

  我发觉人之将死,也不是没有好处。
  比如谷主对我的态度,一旦他确认我命悬一线,时日无多,对我的好,便不再掩饰压抑。原因很简单,他既无需顾虑待我太好,会令我恃宠而骄,将来不可收拾;也无需担忧放任自己的情感,会有一日将我变成他唯一的弱点,会为我受制于人。
  大概,在他这一生中,也是头一回,学着对旁人好。
  只是我并不深感荣幸,在这个男人身上,我在太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将人的一生能够给予的情感统统献祭在他脚下,然后烧毁焚坏,现在已然太晚,我的手按着胸前的地方,能感觉到的,是无边无际的荒凉。
  以往想起,还会悲愤难耐,会怨恨,会痛苦。
  但现在,许是命不久矣,我只感到一片接近尾声的空茫。
  犹如旷野天地一般的空茫。
  谷主笛声萧瑟,再无当初那等清雅平和之感,再面色冷淡,他看着我的眼中,也暗含悲伤。这种悲伤,三分为我,七分却是为他自己。这么些年,叠翠谷中人人对他敬若神明,但那高处不胜寒的孤寂,却想必他也直达心底。我对他而言,固然是一枚可随时丢车保帅的棋子,但在另一方面,却又何尝不是与他一起生活过,曾经熟悉亲密,见过他的孤独,愿意用付出一切,无怨无悔任他索取的那个人。
  只要有需要,他会毫不犹豫一脚踹开那个人,但踹开的同时,他却又会有所遗憾。
  毕竟,能如我这般爱他,又不令他生厌的人,到底不多。
  一个罄央,一个我,现在,都离开他了。
  谷主也是人,面对孤寂,他也会恻然。
  而我等了这么久,做了这么多,就是为了令他有些许恻然。
  有了恻然之心,曲调方会见真章。
  现在,他吹奏的《天谴》,早已曲调娴熟,回转流畅,高昂处未必如我鼓琴那般杀气腾腾,但低徊处,却显然已经愈来愈萧瑟,越来越黯哑忧伤。
  他已经越来越靠近《天谴》精髓,相信不用多几次,就能吹奏出非同凡响的效果。
  但我每日昏睡的时间却分明在延长,有时候是说话说不了两句,便觉得疲倦不堪;有时候明明上一刻,还伏在他怀中,他抚摩着我的长发,静静翻着书,我靠在他胸前,有时候哼几句随心想起的调子。
  往往调子没有哼完,我便头一歪,陷入昏睡中。
  我们对此都闭口不提,因为我们心里都清楚,指不定下一次昏睡,我便不会再醒来。
  事情没有办法再拖了。
  这一日,我昏睡了足足十二个时辰,一睁开眼,却见到谷主靠在我的枕边,一手握住我的手,眼中显出明明白白的忧伤,他见我醒来,松开我的手,淡淡地道:“你太贪睡。”
  我轻笑一下,道:“饿了。”
  谷主眼中忧色稍解,起身命人端来药膳,看着小厮侍女伺候我用了一碗,许是睡了许久,我精神和缓,便用了一整碗东西。
  饭后,又有侍女端着温水巾帕,过来服侍我洗漱,擦拭完脸面,又有另一位侍女换过铜盆,拧了另外的帕子过来擦拭我的手脚,却听谷主在一旁淡淡道:“给我。”
  侍女一惊,忙将手中巾帕递了过去。谷主接过,挥手道:“都下去吧。”
  众人不敢违背,皆低头倒退而出。他展开巾帕,托起我的手,十根手指头,一根一根,仔细擦过。换到右手断指处,他略微停顿,手下越发放轻,倒似会弄痛我一般。
  我淡然道:“都是陈年旧伤,没事的。”
  谷主抬头瞥我一眼,轻描淡写道:“将这些年欺侮过你的人列出单子,我应承你,必定令他们一个个还回去。”
  他手段狠绝,却难得会为别人出头。我一愣,随即慢慢绽开笑脸,轻声道:“不用了,谁人不死?杀了杨华庭,我就已经报了仇了。”
  谷主手下不停,平淡地道:“杨华庭还有个侄儿,忠义伯府还没完,这笔账,倒还能找到人算。”
  我哑然失笑,他倒忘性大,这会却不记得,是谁令我身陷忠义伯府。我看着他,伸出手按住他的手,轻声道:“云峥,无需做这些。”
  谷主猛地一下甩开我的手,胸膛不住起伏,脸上乌云密布,过了半响,将手中巾帕扔回铜盆,溅起水滴,落在他青绸薄凉的外袍上,一点两点,宛若污渍。
  我观察他的脸色,却用柔和口吻,轻声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看开了,不想追究,你也无需为我去追究。”
  他骤然转过身,以背对我,过了半响,口气冷清地道:“不要报仇,你要什么?”
  我摇头道:“什么也不需要。”
  谷主悠悠地道:“我准你,可命我为你做一件事,就当这么多年,补偿你。”
  我凝视着他的背影,道:“我一直想知道一件事……”
  “说。”
  “当年,你为何,会杀罄央?”
  谷主沉默了一会,道:“他,对我不敬,僭越身份,妄议机密。”
  我心中一阵痛楚涌上,哑声道:“是,什么机密?”
  谷主转过身来,看着我,和声道:“你不用知道那么多。”
  我扭过头,闭上眼,终于问道:“你到底,与杨华庭何种关系?为何那日他死了,你言道坏了大事?”
  谷主冷声道:“我说过,你不用知道那么多。”
  “云峥。”我睁开眼,凄然道:“我都是将死之人,莫非你还信不过我?”
  谷主看了我半天,目光逐渐转为柔和,缓步走来,将我拥入怀中,下巴摩挲着我的发顶,似有叹息,缓缓地道:“我想从他那得到一样东西罢了。”
  我心中揣测,问:“那你可曾如愿?”
  “不曾。但杨华庭已死,那东西迟早是我的,况且,有你的魔曲,有没有那样东西,其实关系不大了。”
  我趁机道:“既如此,趁着我今儿精神好,你再演练一遍,我听听可有纰漏。”
  谷主想了想,点了点头。
  他放开我,手持玉笛,吹奏起来,曲调悲怆复又婉转,于高昂之处金戈铁马,于低徊之处悱恻缠绵,正是我授予他的《天谴》第一本。
  我越听越喜,忍不住笑逐颜开,那调中情绪,渐渐浮出水面,曲调中的魔性,也逐渐展露,宛若恶鬼穿越迷雾,渐露狰狞面目,朝活人扑将过来。
  不容易啊,要令谷主这等冷面冷心之人吹出情绪二字。
  也不枉我以身殉曲,不惜自毁性命了。
  果然,吹不到一半,他原本平顺的调子突然苦涩呆滞,谷主脸上微变,又再强行吹曲,这一下,却忍不住闷哼一声,踉跄着连退数步,手捂胸口,面色如灰,不出片刻,一口鲜血砰了出来。
  谁也不知,《天谴》一曲,犹如双刃利剑,闻者固然被曲调所惑,而弹奏者,却也是凭着内在心力,苦苦支撑。曲调反噬,力量非同小可,我全无内力,尚且心脉俱损,何况谷主这等武功高强之辈?
  是以他全力催动曲子,便是加快走火入魔的步伐。
  谷主何等精明,瞥见我脸上笑容,立即猜测到我在捣鬼,脸色一变,登时狰狞凶狠,目光如电般瞪向我,内里有愤怒,难以置信,被背叛的痛楚,欲将我撕碎而后快的恨意。
  我笑吟吟地爬下床,从枕下摸出我的短小管萧,喘着气道:“谷主,你要不要听这曲子的第二部?没关系,我立即吹与你听。”
  我心中对他畏惧甚深,不敢托大,立即凑近唇边,尽全力吹奏曲调。
  《天谴》第二部《望乡台》,大狱中我为萧云翔吹奏过,忠义伯府中我为杨华庭吹奏过,现下终于轮到谷主大人。
  我早就说过,这首曲子为他们三人而谱,我活下来,就是为了找他们报仇。
  曲调一起,鬼门关开,厉鬼索命,凄声哀嚎。苦雨秋风,愁云惨雾,这等幻象一重紧接一重,其中复杂之变动,当是谷主闻所未闻,又岂是他这等讲究调子哀而不伤,典雅雍容的人所能理解?
  我恨他。
  三个仇人中,其实我最恨他。
  我一生苦楚,皆由他而起,半身飘零,受尽种种说不得的苦,皆是拜他所赐。刻骨爱恋,终成笑柄,而利用瞒骗,卑鄙丑陋却层出不穷。事到如今,他竟然还能视他人的苦难为无物,以这等恩赐的姿态,许我,真是欺人太甚,辱人太深。
  不杀他,我对不起我自己。
  对不起我心底残留的,最后一点,对暖和,对温情的信赖。
  我曲调凄厉远胜与前,这是最后一次了,我耗尽了自己全部的生命力来吹奏,我用所有的恨意,长年累月积攒的痛苦来吹奏。
  但事与愿违,我只令他脸色越发苍白,不能令他颓然倒地。
  他铁青着脸,牢牢钉在地面上,一双眼睛犹如要吃人,死死盯着我。
  我心中焦急,身上气力已经不继,谷主却仍无入梦魇迹象。渐渐地,我的嘴唇龟裂,剧痛传来,双手颤抖逐步加剧,浑身力气,在这等紧要关头,似乎却如漏斗,正悄然往外,流失生命。
  曲调不由我控制,转入微弱,就在这时,我看着谷主抿紧嘴唇,抽出玉笛,凑近唇边,双目寒光射出,吹了一曲我无比熟悉的调子。
  《山居吟》。
  那一年,繁花似锦,白衣少年翩若蛟龙,美轮美奂的一套剑舞之后,轮到我磕磕绊绊,弹奏这首曲子。
  随后,他发怒斥责,我满心惶恐,情急之下,自己再弹了一次改过调子的,终于博得满堂彩。
  一曲之后,他亲自挽住我的手,宣告众人,我就是他的玉笛传人。
  他现在吹的《山居吟》,便是我那时改过的。
  这么多年,难为他竟然还记得。
  我心中一痛,管萧再也拿不住,哐当一声,跌落在地。
  紧接着,双膝一软,颓然倒地,支撑不住的那一个,换做是我。
  完了。这个机会之后,我再也杀不了他。
  杀不了他。
  我心里充满一种厚重而深沉的遗憾,然后,又慢慢荡漾开去,升起一片祥和安宁。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感,在看见他住了玉笛,慢慢地,一步一步,朝我走来的时候。
  算了,杀不了他,便让他杀了我罢。总之,这些鸟事,终于都可以不用再困扰我了。
  他脸上杀气必现,举起手掌,就要一掌拍下。
  突然门扉处传来巨响,我们循声望去,却见偌大一扇门,竟被人大力震碎。
  光影迷雾中,一个魁梧高大的身形,缓缓走了进来。
  一瞬间,我觉着,这身影,大概是临死之前,出现的幻象。
  据说,在人死前一刻,会见到心底想见的人。
  我恍惚地盯着那个身影,身材高大如山,笼在一团白光之中看不清眉眼,但我能却能准确无疑地描摹出他的眉眼,硬朗的轮廓,嘴很大,常常笑得痞气十足,明明举手投足气派天然,却一张嘴,尽是斤斤计较,能把你活活呕死。
  是梦吗?抑或,其实,我虽知在劫难逃,却仍在心底,暗暗期盼生机。
  我盯着那个渐渐走近的身影,喃喃地道:“沈墨山。”
  却在此时,顿觉头皮一痛,天灵盖处已被谷主五指扣紧。
  “你喊谁?”他低吼,口气中有从未察觉的气急败坏。
  我不理会他,只盯着来人。
  “你认识他?他是来为你来的?”谷主口气透着狠毒,五指使力,我头顶传来剧痛,却听他冷冷一笑,扬声道:“来得巧!那便瞧瞧,叠翠谷如何清理门户!”
  “我若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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