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一惊,立即听得沈墨山的声音低喝道:“谁?”
“爷,公子爷过来了。”招财忙应道。
“怎么不歇息着?”沈墨山急急地道,从角门外一脚跨入,见到我,笑了起来,柔声道:“杨府里呆了半日,不觉着累么?景炎怎样?”
“栗亭说他无性命之忧。”我看着他,忍不住道:“你,在跟人谈正事?”
“哪有什么正事,不过老端在发牢骚。”沈墨山呵呵笑道:“老端开了酒楼生意有些欠佳,正跟我讨法子呢,对吧?”
“是,是,少主子商海浮沉,手段高超,我老端甚为佩服。”那门后转出一位胖乎乎的中年汉子,正是早起见过的,被沈墨山敲了竹竿的过油鼠端木。
我疑惑道:“我才刚,仿佛听见你们提到葛九……”
端木脸上笑容一滞,沈墨山却神色不变,笑道:“是啊,葛九在此成名已久,端木长年混在榆阳城,正谈到自她失踪以后,悬腰舞再无人能跳得如此之好呢。”
我将信将疑,忧心忡忡道:“她一个女人家,也不知会不会被叠翠谷打击报复……”
沈墨山过来揽住我,柔声道:“不会的,她那么聪明,定能化险为夷。”
我心里咯噔一下,抬起头看着他,道:“你怎知,她很聪明?”
沈墨山笑道:“那,花魁娘子,出了名的舞娘,想来应当很聪明。”
我仔细看着他,摇头道:“她是聪明,但外人看来,却只知葛九性情刚烈,豪爽率性,却不知道,她内里思虑周详,冰雪聪明,非一般女子所能企及。”
那端木闻言笑逐颜开,道:“公子爷所言极是,葛姑娘就是巾帼英雄,我老端佩服得紧,虽说她现如今大不如前,但……”
“你说什么?”我脱口而出惊道:“什么叫她现如今状况大不如前?墨山,你不是说没找着她么?你,你在骗我?”
沈墨山怒气冲冲地瞪了端木一眼,他立即垂头不敢做声,沈墨山骂道:“好你个老小子,你求的事,我不给句痛快话,你就寻思着给我来这么一手?你胆子不小,敢对爷动这种歪歪肠子?”
端木缩着脖子,胖脸上挤出两道皱褶,愁眉苦脸道:“少主子,您这么说,可屈死老端了,老端这不过是嘴快……”
“还狡辩?得,我告诉你,你求的事,老子还就不准了!”沈墨山气得不清,道:“你立即给老子滚,再让老子见到你,管你在盟里呆了多久,老子照样见一次揍一次!”
端木讨饶怪叫道:“少主子,您可不能这样,老端我这么多年辛辛苦苦,每年年终上缴的三分纯利,我可都是痛快掏腰包的,没有功劳,可也有苦劳不是?我操劳了半辈子,好容易动这一回心,您就成全我不行么?我老端是什么人旁人不知道,您会不知道?我娶了葛九姑娘后,保管跟天宫娘娘一样供着护着,哪怕她脑筋不清楚,我也断不会心生嫌弃,不会停妻另娶,更不会往家里带些乌七八糟的姬妾娈童。您放一百二十个心,我老端若是待她不好,管叫老天爷雷劈了我……”
“你他娘的还胡扯,想娶葛九,回去照照你的样子……”沈墨山骂骂咧咧起来。
“都给我闭嘴!”我忍无可忍,大喝一声。
他二人登时闭嘴,招财在一旁瞧得目瞪口呆,我气得喘气不已,脚下一软,险些站不住,沈墨山着急着上前扶我,被我推开,我朝一旁呆站着的招财道:“过来给我搭把手。”
那孩子乖乖应了一声,上前扶住我,我张开嘴,声音抖得不成样,道:“沈墨山,你,你给我说清楚,葛九怎么了?”
沈墨山强笑道:“宝贝儿,你先别生气……”
“她到底怎么啦?”我怒喝一声,道:“你,你就骗我吧,继续骗,是不是要等哪天她客死他乡,你还要骗我找不着她?”
沈墨山呐呐地道:“不是,这不是怕你着急担心么?”
“你……”我心中剧痛,捂住胸口喘不过气来,沈墨山大惊,忙抢上一步,半抱住我,右掌抵住我的背心,缓缓送过来一股热流,心疼地道:“你看你看,就是怕你这样才不敢告诉你。”
我扯着他的袖子,颤声道:“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
“她很好,没死,也没缺胳膊少腿。”沈墨山看着我,叹了口气,缓缓地道:“只是,脑子不灵光了。”
“什么意思?”
“她现在,就如三岁孩童,谁也不认得。吃喝拉撒都得人伺候着。”沈墨山黯然道:“这姑娘是真聪明,她把你陷入叠翠谷的消息咬破食指,写在亵衣内,若不是这样,我也不能那么快找到你。”
我的心沉入冰水,一片透凉,瞬间在脑中略过她那鲜花嫩柳一般美好的脸庞,窈窕妙曼的舞姿,我们在一起度过的贫困不失希望的日子。半天后,我方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难听地问:“叠翠谷做的?”
“是。”沈墨山叹息着将我抱紧,柔声道:“你放心,她一从叠翠谷出来,便撞见老端,老端早几年就倾慕于葛九,见了人立即带回府,好好照顾着,没让她吃苦。”
老端惴惴不安地在一旁道:“公子爷放心,葛九姑娘在我老端心里,就如天上仙女一般不敢亵渎。我收拾了府内一处干净院落,请老妈子丫鬟伺候着,没让她受半点委屈……”
我深吸一口气,道:“她在哪?我要见她。”
沈墨山深深地看着我,未了淡淡地吩咐招财道:“没听见么?套车,我与公子爷去端木府上。”
招财反应过来,忙不迭地答应,小跑出去,不一会,便备好了车。
沈墨山一言不发,将我打横抱起,我略微挣扎,他圈紧我的身子,沉声道:“别动,你今儿个够累了,等会可能不好受,你先歇歇。”
“我如何能……”我摇头道:“我歇息不了。”
“那就闭眼。”他遮住我的眼皮,柔声道:“葛九已然如此,你便是再忧心也无用。神智丧失最难医治,栗亭尽了全力,却也没法子。便是宝叔对此也爱莫能助。但宝叔曾言道,若能知葛九曾服下何药,或许能将她模糊的神智拉回一两分……”
我闭上眼,哑声道:“她,她曾是那样鲜活泼辣的女子……”
“但活得并不痛快不是?”沈墨山叹了口气,摸摸我的头发道:“或者,现在这个样子,与她也不是全无好处。”
也许沈墨山是对的,当我见到懵懂的葛九笑嘻嘻地抓着端木递过去的拨浪鼓戏耍,笑得无比快乐时,我再度润湿了眼眶。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的了,一个女人辗转青楼这种污秽之地,受过多少苦,遭了多少罪自不待言,便是后来仰仗悬腰舞名动天下,她内心是否真的快活,我也不得而知。我见到的她,永远率性勇敢,真挚热情,为了我这个朋友两肋插刀,义不容辞,但她从未为自己做过什么,从我遇到她以来,她便是在为了给我治病而接客赚银子,为了令我身子好转而洗手做羹汤,为了我报仇大事而不惜赴汤蹈火,到了最后,却还是为了我能逃出叠翠谷,而咬破手指,将消息写在自己亵衣里。
她一直在为我做着什么,从未仅仅因为玩一只拨浪鼓,而露出如此纯粹快乐的笑容。
我想起她临别的那一刻,转过头来,笑容美如春花,问我,小子,姐姐好看不?
现在,她发现了我,笑嘻嘻地走到我跟前,牙牙学语一般咬着舌头说:“哥哥,好看,给。”
她把拨浪鼓递了过来。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满腮,却笑了起来,接过那个鼓,拉住她的手,道:“你才是最好看的,记住,你,才是最好看的。”
她懵懵懂懂地点头,朝端木那边扭过头去,就如一个孩子向家中父母询问意见。
商场滑入油鼠的奸商,此时却笑眯了眼,点头如捣蒜说:“他说得没错,我们家小九儿是最好看的。”
葛九登时笑开了花,蹦蹦跳跳过去扯住他撒娇,断断续续地说:“好看,新衣裳。”
“好,给你做新衣裳。”端木宠溺地道。
我擦干眼泪,走过去对端木道:“谢谢,你把她照顾得很好。”
端木笑道:“谢啥,能照顾她,老端我心里头,可比赚一百万两银子还开心。”
我点点头,正色道:“这么着,我给你半年时间,半年后,若你仍待她这么好,我便不带走她,若你有一丝一毫轻慢了她,我便会立即带她走,令你再也见不着她。”
端木松了口气,道:“那就一言为定。”
我转过头,对沈墨山道:“我想去叠翠谷。葛九的病,能治一分便当治一分。”
沈墨山笑道:“放心,不用你去,叠翠谷的人也会到这来。别忘了,还有半本劳什子冰魄绝焰的武功秘笈落在杨府,他们一行无果,谷主岂能善罢甘休?”
我疑惑道:“真有所谓的武功秘笈?”
“自然是有的,”沈墨山淡淡地道:“只是那秘笈是真是假,那就另当别论了。”
我奇道:“什么真假,若是假的,他们又何必为此大费周章?”
“公子爷,这你就不知了。”端木笑嘻嘻地道:“这世上若有人能断定冰魄绝焰是真是假,那个人,定然是少主子。”
我忽然啊的一声叫了起来,指着沈墨山道:“我想起来了,那回,你,你替我运功疗伤……”
沈墨山呵呵大笑,抱住我亲了一下,道:“这才想起来?可叹啊,这天下英雄趋之若鹜的神功,在你眼底,却连个名字都记不住。”
这些日子,武林中传得最沸沸扬扬的,莫过于前南武林盟主杨华庭身败名裂,殃及忠义伯府,其侄子万般无奈,只得将南武林盟主之位拱手相让一事。
可叹忠义伯府经营百年,却因这桩丑闻而名声扫地,不得不大门紧闭,不再掺和武林纷争之中。
原先被英雄帖请来作证,主持公道的各路武林同道,此时忙不迭退出忠义伯府,将那里视为藏污纳垢之所,避之唯恐不及。
甚至有人提出,杨华庭既然如此人面兽心,就算是死,也不能放过,其子孙族人尚在,不能便宜了杨府众人。
杨文骔虽然表现出不知者不罪,然他身为杨府少主多年,谁知道有无为虎作伥,有无同流合污?
若其府内真个藏了半本冰魄绝焰神功秘笈呢?
若这本神功秘笈再落入歹人之手,届时练成后危害武林呢?
说一千道一万,不过是人人骤起贪念,妄图将那神功秘笈占为己有罢了。
此时杨府凋零之快,令人咂舌,据说近期每日里有十几拨人来忠义伯府挑衅不已,夜里蒙面滋扰偷盗之人数不胜数,杨文骔苦不堪言,终于又请了众位德高望重的掌门人入府,带他们仔细将杨华庭生前所住之居所翻了个底朝天,证明自己并无私藏秘笈,这才将此事暂时压了下去。
但即便如此,杨府麻烦却始终未断,杨华庭下葬之杨家墓园,隔了几日,竟被人挖坟开棺,骸骨并殉葬品散落满地。
这般奇耻大辱,杨文骔终于忍无可忍,以强硬姿态发话,悬赏千两缉拿盗墓之人。若有武林同道只顾贪念,下作卑鄙,那也别怪杨家不客气。
忠义伯府毕竟百年经营,且与官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便是现下凋零,却也不容小觑,杨文骔又善于打大义之牌,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说动武林中七大门派的掌门人联名昭告天下,言道杨府一门忠烈,忠义伯府百年声誉,今虽被杨华庭一事玷污,然不能放任奸邪小人趁火打劫,忠义伯府与武林正道同气连枝,动了他们,便是与白道为敌。
欺善怕恶,趋利避害,自古如此,这么一来,再加上忠义伯府从此闭门谢客,低调行事,那没事找事的人,渐渐就都少了。
“嘿嘿,自来凑热闹的占不到便宜,这么个理,怎么就没多少人懂?”沈墨山笑得开心道。
我正给景炎喂药,闻言微微一笑,道:“人心如此,见着大伙一涌而上,一哄而散,往往脑袋一热,就没了自己个的主意了。”
景炎脸色才苍白,但已好了许多,此时挣扎着问:“那,叠翠谷那边呢?”
沈墨山戏谑地瞥了他一眼,道:“纹风不动。”
景炎痛苦地闭上眼,不甘心地道:“我,我原以为能挑起两边火拼,便能借刀杀人,那王八蛋……”
“借刀杀人,哪那么容易。”沈墨山不乐意地拉过我的手,道:“别给他做这些,底下人都拿老子月钱的,你抢了他们的差事,让他们白拿钱不干活么?”
我瞪了他一眼,道:“从前我病重,景炎也是这般服侍我,这有什么?”
景炎却有些尴尬,道:“沈爷说的是,柏舟,你别忙活了。”
我不耐烦地将药碗凑近他的唇,恶声道:“少废话,快给老子一口气喝了,再半死不活躺这,我就把你扔回魏家去。”
景炎眸色黯然,道:“柏舟,我先前瞒着你……”
“是怕我高攀吗?魏大少爷?”
他浮上一个虚弱的微笑,道:“我在魏家,只是庶出子弟,族里似我这般的孩子还有好些,魏家规矩大,我们打小均知道,长大了,肩上的职责便是为嫡出的兄长卖命,为整个家族卖命。”他低头咕噜咕噜将药喝完,舔舔嘴唇道:“但我自幼聪明能干,自然不甘屈居人下,祖父又颇另眼相待,他说,要我为魏家立下一桩大功劳,回来后便是魏家的大功臣。”
“于是就把你送入叠翠谷?”我拿过巾帕,替他擦擦嘴。
“是啊,”他笑了笑,道:“如今想来真傻,魏门最崇儒学,讲究君臣父子,长幼有序,如何能容一个庶子出人头地?我不过,是做了一枚棋子。”
沈墨山点点头,道:“所以老子最不耐烦这些繁文缛节,你逃出叠翠谷后没回魏门,做得对。”
景炎摇头笑了笑,道:“我不回魏门,却不是因着自己有志气,而是仰慕之人惨死,我万念俱灰,不想回去而已。”
他抬起头,目光晶亮,内里尽是无尽忧伤:“可叹我武功不行,谋略有限,设下这么个局,竟连叠翠谷的皮毛都伤不到,罄央,罄央莫非真的只能,白白死了?”
我心下大恸,垂下头,默然不语。
“你这番动静,也不算无用之功,”沈墨山拍拍他的肩膀,道:“那王八蛋不出面,也有可能是上次受的伤还没好透,不能出面。不过有神功秘笈这么大的筹码,相信叠翠谷日后,可有得热闹。”
他摇头叹道:“小打小闹,杀不了那王八蛋,难解我心头之恨!”
沈墨山笑了笑,道:“以你们对谷主的了解,你们觉着,他拿到另外半本秘笈了没?”
景炎一愣,道:“应该未曾。”
“那便是了,”沈墨山揽住我的肩膀,道:“他为这半本秘笈,筹谋已久,却始终没如愿以偿,执念一深,如何会善罢甘休?我猜,他大抵以为秘笈仍在杨府。”
“但杨文骔也不知秘笈何在……”景炎喃喃地道。
“你确定他不知道?”沈墨山道:“抑或,他只是装作不知道?”
“我与他相处过一段时间,他为人坦荡,并非那……”
我冷冷地道:“杨华庭当年还被冠以侠义之名。”
沈墨山摸摸我的肩膀,道:“是与不是,咱们终究得亲自走一遭。”他转过头看我道:“小黄,你若是杨华庭,会将秘笈收在何处?”
我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只知他拿了秘笈,定然会照着修炼,但无论他能不能成为武林第一人,他所想的,都必定不只是自己。”
“聪明,”沈墨山赞许一笑,道:“确实如此,杨华庭无论去到何处,身后都带着忠义伯府的名号,他不是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