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只听得平四闷哼一声,登时如断线风筝,往后而倒,砰的一下重重落在地上,一丝猩红血液顺着嘴角缓缓流出。我差点惊呼出声,捂住了嘴,才堪堪忍住。平四在我心中为人愚忠,但一身功夫,却在叠翠谷一众高手中属拔尖人物,哪知上了场,只过两招,便被沈墨山打得重伤倒地。
原来沈墨山吹嘘自己武功高强,并非空穴来风。
谷主从来平板无波的脸上却终于有了表情,似乎有些震惊,又有些迷惘,突然之间他失声道:“是你!”
沈墨山收了拳,淡淡地道:“没错,正是我。”
谷主似乎有些踌躇,但终于道:“他现如今,葬在何处?”
他没头没脑这么一句,在场众人均听得一头雾水。沈墨山微一蹙眉,立即冷笑道:“自然葬在山清水秀之所。”
谷主有片刻沉默,随即冷哼一声,道:“他生是我的人,死了,也是我叠翠谷的鬼,葬在哪里,又有什么要紧。”
“当然有,”沈墨山的声音也骤然冷硬下来:“区别就是,他现在是我的,跟你没关系。你这辈子怎么找,也到不了他坟前;从此以后,哪怕你轮回转世,上天入地,也见不着他。”
谷主的手骤然握紧,狠声道:“胡扯!他生生世世,都只能是我叠翠谷的奴才!”
“你没事吧?”沈墨山戏谑地问:“他卖给你了?你有他的卖身文书?你给了他莫大的恩惠让他对你感恩戴德?你许了他无尽的金银珠宝令他享尽荣华富贵?你赐予他高人一等的权力让他可以为所欲为?据我所知,你一样都没做到吧?”他讥讽一笑,道:“谷主先生,咱们天启朝可不兴强买强卖,逼人为奴,是吧,薛将军?”
薛啸天笑吟吟地在一旁道:“沈老板总是一语中的,薛某佩服。”
“多谢。”沈墨山嬉皮笑脸地回道:“还有一样,谷主先生,您老说他是你的奴才,那么你问过他,愿意当你的奴才么?这一厢情愿的事,还是别做得那么高调的好,免得落人语柄,招人笑话。”
谷主沉默不语,胸口不住起伏,慢慢地,他自腰际抽出白玉笛,道:“阁下放火焚烧我叠翠谷楼台十余座,私闯宅院抢走我谷内叛徒,又于英雄大会上打伤我谷内长老,这回,更伤我属下一人,抢我到手的武功秘笈。这些帐,我今儿个,都会好好跟你算。”
沈墨山将那本秘笈塞入怀中,微笑负手道:“正好,我也有一肚子账要跟你算,咱们今儿个,就手底下见真章。”
谷主眼中寒意浓厚,却不失武术大家风范,长笛斜斜挥出,仿佛剑术中的迎宾式,沈墨山双手交叉在背后,却大喇喇点了点头,道:“你先请。”
谷主目光凛冽,长笛一挥直取沈墨山眉心要穴,劲道凌厉之极,看得我心惊胆战。沈墨山身形一侧,轻飘飘地避开了去,然而谷主又岂是等闲之辈,手下玉笛招式一招狠过一招,瞬息之间,仿佛全身化为一条青色旋风,将沈墨山前后左右包围起来,压制得无处躲闪。猛听得嗤的数声响,沈墨山连退五步,胸襟之处的衣裳竟破开整整齐齐三个小洞,显然均为玉笛之气所伤。
我担心之极,却无法冒然露面,只得颤抖着手握紧管萧,准备沈墨山一露出败绩,立即吹奏《天谴》,也不管有用没用,能阻得一时便算一时。但只在我分神之间,场上形势却骤然一变,沈墨山后退未稳,谷主右手横笛,左手一掌拍来。沈墨山精神一振,举手一格,谷主手下不停,一掌接着一掌攻过,沈墨山却始终仿佛得知他下一招如何一般,不偏不倚从容避开。
两人一个进攻,一个后退,相差均在毫发之间,谷主脸上又惊又疑,身形登时慢了下来,道:“你……”
他的声音,竟然有些颤抖。
沈墨山微微一笑,道:“觉得我对你的招数很熟悉?没关系,我可以让你更熟悉。”
他话音未落,身形已动,左掌劈出,与适才谷主所用的招式一摸一样。
谷主急忙避开,尚未站稳,沈墨山左掌招数不变,竟又劈到眼前,情急之下,谷主想也不想,立即横笛抵挡,却听咔嚓一声,玉笛竟然从中断为两截。
谷主脸色青白,颤声道:“你,你怎么会……”
沈墨山嘿嘿低笑,左掌一勾,右手成拳,一拳打去,双方连拆十几招,这次形式逆转,却是谷主避得多,沈墨山退得少。再过十余招,谷主已显得身形有些呆滞,沈墨山却一掌一拳,交替出击,也不觉地招数有多繁琐,至少连我这等不懂武功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然谷主却偏偏无法避开,终于“砰”的一声响,被一掌击中胸腔。
他闷哼一声,连退好几步,刹那之间,沈墨山右拳又至,这一拳,却结结实实揍在他下巴处。
谷主被这一生,大概从未有人打过他的脸,与其说痛苦,不如说愕然,沈墨山嘿嘿冷笑,道:“这是替柏舟揍的你。”
他抡起拳头,又一拳结结实实打在谷主脸上,道:“这是替那位罄央揍的。”
谷主吐出血水,一张俊脸青紫交错,显得尤为狰狞,他怒吼一声,双掌齐出,冲沈墨山身上招呼过去。
沈墨山也不避开,砰的一声巨响,那开碑裂石的两掌击打在他身上,却未见他身形退后半步,谷主脸色终于大变,呐呐地道:“怎么会这样?”
“冰魄绝焰,若你只习得冰魄,未尝习了绝焰,这等武功要来何用?看清楚了!”沈墨山仰天大笑,全部半点受伤迹象,他左手反掌,一掌击出,击打在谷主胸口要穴,大喝道:“此乃冰魄!”
他掌势未停,又一掌劈了过去,喝道:“此乃绝焰!”
两掌过后,谷主颓然倒地,再也无法站立,脸上痛苦万分,一会颤抖不已,一会却仿佛烈火焚身一般翻滚不停。
沈墨山居高临下,从怀中掏出那本秘笈,略翻了一翻,面露冷笑,道:“你就为这本东西害了那许多人的性命?”
谷主不答,却咬牙瞪着他手中的秘笈。
“这是假的。”沈墨山冷冷地吐出这四个字。
“不可能……”谷主神情大变,拼命摇头,嘶吼道:“你胡扯,你胡扯……”
“冰魄绝焰不是一分为二的一门功夫,相反,乃运息至一定程度,自内力中分成冰魄与绝焰两股力道。”沈墨山看着他,有些怜悯,却更多的是幸灾乐祸:“我不知是谁将一种邪门功夫一分为二,却偏偏冠以冰魄绝焰之名,但我可以告诉你,这绝对是假货。”
他双手运掌,顷刻间将这本你争我斗的经书化为碎片,手掌一挥,那欲飞起的纸屑,竟然片片着火,卷着火苗飞入空中,他再一挥,那火苗顷刻间全部熄灭,纷纷落下,落地之时,竟然有冰屑之声。
搅乱了多少人的命运,令多少人虎视眈眈,为之生为之死的秘笈,便这般化为乌有。
谷主目光迷乱,喃喃道:“这,这是,这是……”
“这才是真正的冰魄绝焰神功。”沈墨山凛然而立,侃侃而道:“你和杨华庭所练的,均为邪门武功,他练得走火入魔,每月需靠与少年行房方才解除痛楚;而你,有多久没跟常人一般会哭会笑了?若我估计不错,再练下去,你便成一具行尸走肉,纵然手握天下,傲视群雄,可也不会觉得欢喜。”
沈墨山看着他,嗤笑一声:“若不觉得欢喜,这些事,你又做来何用?”
“不会,不可能是这样,不会的……”谷主摇着头,目光惶惑不安。
“对了,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沈墨山淡淡地道:“当年你设计令杨华庭逮住柏舟,想让他从柏舟口中得知你谷中机要所在,以便瓮中抓鳖,以逸待劳。你知道为何不成功么?”
谷主抬起头,低低地重复:“为何不成功?”
“因为那个傻孩子什么也没说。”沈墨山淡淡地道:“遭多大罪,他也没说。”
谷主茫然地重复着:“为何不说?”
“你低估了他。”沈墨山鄙夷一笑,道:“所以,你配不上他。”
沈墨山转身对薛啸天道:“老薛,咱们俩说好的我做了,那接下来的事,我就不掺和了。多谢啊。”
薛啸天笑了笑,道:“老沈,你一句多谢就想打发我,我可是带了骁骑营几百弟兄,日夜兼程而来,这份人情你欠大发了。”
“若无皇帝密旨,骁骑营焉能出京?你别把我当乡下佬哄。”沈墨山痞气一笑,道:“这一趟,你捞着的功劳可不小,皇帝的赏赐还少么?”
“可我也担了干系。”薛啸天道:“地上之位,论起来可身份尊贵,跟当今万岁爷一个辈分呢。”
沈墨山笑了起来,道:“天家无情,更何况对一个贬为庶民的皇子?我替皇上除了隐患,他想起来,只怕还得赏我。”他抬了眼,笑道:“不过今儿个晚上弟兄们也辛苦了,我做东,大家吃碗热酒,进点东西,如此可好?”
薛啸天笑眯了眼,道:“我可信不过你,先压银子来,我带的兵,吃什么喝什么,我来定。”
沈墨山翻了白眼,不情不愿从衣襟内摸出钱袋,掏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又舍不得,想收回来,薛啸天眼疾手快,已一把抢了过去,低头一看面额,便是他这样的成名将军也禁不住大喊:“一百两!姓沈的,你打发叫花子呢?”
沈墨山笑嘻嘻地道:“寻常中等人家二十几两可捱一年,老子给个一百两够你们吃喝的了。再说,若不够了,不是还有杨府么?杨公子,赶紧的,少将军乏了累了,你还不尽点心意?”
杨文骔早由家奴搀扶起来,此刻恨恨地瞪了薛啸天一眼,半响方道:“获罪之人,无暇顾及少将军吃喝。”
薛啸天扬起眉毛,正待说话,一旁跪着的杨家女眷却多是大家闺秀,这等场面上的事也算通透,早有那抱着孩儿的少妇站起福了一福道:“我等便是获罪,却也不敢怠慢少将军,管事的,快去,吩咐府内厨房备好酒席,咱们伺候少将军一行好生用了酒饭,明早便是押解咱们进京,也有力气不是?”
“嫂子!”杨文骔还待说什么,却被他嫂子打住道:“叔叔无需操劳,想来适才也受了伤,不如咱们求少将军给个恩典,用些药治下才是要紧。”
……
这里一片嘈杂,沈墨山笑着脱身,施施然朝我藏身之处走来,哪知他一转身,却听谷主嘶哑地喊道:“等一下!”
沈墨山转头,笑道:“你经脉已为冰魄绝焰所伤,半生武功自此大打折扣,无法复原。我若是你,该琢磨怎么疗伤才是。”
谷主却状若癫狂,跌跌撞撞爬起身,道:“你等等,柏舟没死对不对?你告诉我,他是不是还活着?”
“死没死的,也跟你没关系了。”沈墨山笑了笑,道:“你终究是错过了,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他哈哈大笑,转身就走,却听平四在此时嘶声喊道:“不要放他走!”
沈墨山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回头,平四此时也挣扎爬起,大声吼道:“此人乃凌天盟逆党!薛将军,快将他拿下!”
他见薛啸天动也不动,忙不迭地大吼道:“是真的,冰魄绝焰神功当年只有一人练成,那便是凌天盟逆党首领沈慕锐,此人也会这门神功,定然与沈慕锐渊源颇深,我当年有亲身参与塘定镇一战……”
沈墨山冷笑一声:“塘定一站?可是先帝遇吕子夏谋反险些殡天那一次?却不知这位先生,其时站在什么阵营?跟谁对打?”
他此言一出,薛啸天登时脸色一变,立即一挥手,军士们登时将平四围了起来,平四自知失言,面白如纸,看着谷主,微微一笑道:“主子,属下不能再伺候您了,是时候该下去伺候主公他老人家了……”
他语未说完,立即一掌拍向自己天灵盖,沈墨山身形一动,却快如闪电,瞬间擒住他试图自尽的手腕,随手封住他数处大穴,扔在地上。
薛啸天微微一笑,示意手下将平四拿住,此时却听谷主哑声道:“住手。”
“此乃吕党余孽,请先生恕薛某不能听从。”薛啸天笑吟吟地道。
谷主深吸一口气,缓缓地道:“我虽贬为庶人,但你总该知道我的身份。”
薛啸天微微偏头,道:“既为庶人,昔日一切便尽是过眼云烟,先生请不要为难薛某。”
谷主从脖子上拉出一个金灿灿的牌子,接下来,惨淡一笑,道:“我母亲,昔日也曾贵为皇妃,也曾邀宠一时,风光无限。当年事发,她料得必然殃及到我,便将先帝御赐如朕亲临令牌系在我脖子上,给我保命。”
他将牌子递过去,道:“如今,我用它,换平四一条命。”
薛啸天脸上禁不住有些动容,平四却已哭道:“不行,平四不配,主子,不行……”
“这些多年,人一个个都没了……”谷主一语未尽,生生刹住,看向薛啸天道:“将军,换是不换?”
薛啸天一步踏前,恭敬接过令牌,又一挥手,众兵士将平四扔到谷主脚下。
沈墨山笑了笑,道:“没我老沈什么事了吧?老子走了。”
“等等,”谷主道:“柏舟,是不是还活着?”
沈墨山身形一顿,却在此时,听见一阵管萧呜咽吹奏的《山居吟》。
是我在吹。
多年以前,吹奏这一曲的时候,我也曾少年轻狂,也曾痴心不悔,也曾琴瑟和鸣,也曾曲调谐韵。
我也曾想过地老天荒。
但这一切,终究在今晚,尽数还了给他。
他累我半生受苦,却也毕竟,救过我,教过我,给过我,那么美好的憧憬和梦想。
曲调艰涩,我这一生中,这大概是我吹得最难的一首曲子。
明明熟稔于心,却每个音符,每个调子,都负载太多太多的成分。
多到无法清醒流畅,无法辗转缠绵。
加之管萧音色暗哑,此时听起来,倒仿佛有人隔着遥远的往事,在哀哀哭泣。
箫声渐渐散开,谷主却如遭雷掣,突然发狂一般,踉踉跄跄赶上几步,终究气力不支,扑倒地上。
“柏舟,是你?”他颤声道:“你来了?你在哪?你见见我可好?”
我默然不语。
“我不逼你做什么了,也不追究你意图刺杀之罪,更加不会杀你,你,出来可好?”
我按下自己心脏的位置,确信那里对这个人,已不再眷顾失神,不禁长叹一声,道:“谷主大人,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是谁斩断我两根手指么?”
他愣愣地听着。
“是我自己。”我平静地道:“从杨华庭那死里逃生后,我便决心斩断自己两根手指,这样,我便再也无法吹笛。”
“您,明白了吗?”
沈墨山哈哈大笑,大踏步走到我跟前,环住我的腰,低声问:“可想走了?”
“走吧,”我靠在他肩上,疲倦地道:“折腾了一晚上,我累了。”
“好,那咱们回家。”沈墨山将我打横抱起,背朝着他们,也不施展轻功,大摇大摆地走远。
“柏舟……”身后传来谷主的呼唤。
“别停。”我对沈墨山道:“他叫错人了,柏舟早死了。我现在是易长歌。”
沈墨山脚下不停,含笑地问:“还有呢?”
“还有什么?”我惊奇地问,随即明白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头抵着他的肩窝,低低地道:“好吧,还有个小名,只你一人叫得,小黄。”
沈墨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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