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疯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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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疯语-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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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上几点都是从功利角度进行的分析。功利目的之外,士与妓之间还能够产生真正的友谊和爱情。春风得意时,“小语偷声贺玉郎”,时乖命蹇时,“同是天涯沦落人”。士人最懂得怜香惜玉、柔情蜜意,而妓女也最能赏识玉郎才子,所谓“慧眼识英雄”,所谓“唤取红巾翠袖,搵英雄泪”是也。
  下面结合一些实例,展现一下妓女与士之间说不尽的万种风情。
  有一个“旗亭画壁”的故事,历来脍炙人口,被多次编为戏剧。其最早的出处是晚唐人薛用弱所著的《集异记》,原文如下:
  开元中,诗人王昌龄、高适、王涣之齐名。时风尘未偶,而游处略同。
  一日,天寒微雪,三人共诣旗亭,贳酒小饮,忽有梨园伶官十数人,登楼会宴。三诗人因避席偎映,拥炉火以观焉。
  俄有妙妓四辈,寻续而至,奢华艳曳,都冶颇极。旋则奏乐,皆当时之名部也。昌龄等私相约曰:“我辈各擅诗名,每不自定其甲乙。今者,可以密观诸伶所讴,若诗人歌词之多者,则为优矣。”
  俄而,一伶拊节而唱曰:“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昌龄则引手画壁曰:“一绝句!”寻又一伶讴之曰:“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夜台何寂寞,犹是子云居。”适则引手画壁曰:“一绝句!”寻又一伶讴曰:“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昌龄则又引手画壁曰:“二绝句!”涣之自以得名已久,因谓诸人曰:“此辈皆潦倒乐官,所唱皆巴人下里之词耳!岂阳春白雪之曲,俗物敢近哉?”因指诸妓之中最佳者曰:“待此子所唱,如非我诗,吾即终身不敢与子争衡矣!脱是吾诗,子等当须列拜床下,奉吾为师!”
  因欢笑而俟之。须臾,次至双鬟发声,则曰:“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涣之即揶揄二子,曰:“田舍奴!我岂妄哉?”因大谐笑。诸伶不喻其故,皆起诸曰:“不知诸郎君,何此欢噱?”昌龄等因话其事。诸伶竞拜曰:“俗眼不识神仙,乞降清重,俯就筵席!”三子从之,饮醉竟日。
  这个故事充分说明了妓女对于文人墨客的重要性。古代没有广播、电视等现代化传媒,一首优秀的诗作往往就是靠青楼妓女来传唱流行的。上文中的“王涣之”,应作“王之涣”,他自认为诗才高于王昌龄和高适,可是三个妓女所唱的都是王昌龄和高适的诗作。王之涣胸有成竹,相信那个色艺最佳的妓女不唱则已,一唱必是自己的大作。果然天不负他,那名被他看中的“大腕”级歌星一开口便唱了他著名的《凉州词》。王之涣那份高兴,比20岁评上副教授还要得意。因为这充分证明了他的价值。而妓女那边,听说眼前就是作者,也喜不自胜,口称“俗眼不识神仙”,双方彼此倾慕之情毕现无遗。
  文人的诗作由名妓一唱,就像今日的小说被著名导演搬上银幕一样,变得家喻户晓,香名远扬。而反过来,著名士人的作品又可以使妓女身价倍增,一夜走红。白居易在《与元稹书》中得意地写道:
  ……及再来长安,又闻有军使高霞寓者欲聘娼妓,妓大夸曰:“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妓哉?”由是增价。又足下书云“到通州日,见江馆柱门有题仆诗者”复何人哉?又昨过汉南日,适遇主人集众娱乐,娱他宾,诸见仆来,指而相顾曰:“此是《秦中吟》、《长恨歌》主耳!”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每有咏仆诗者。此诚雕虫之技,不足为多,然今时俗所重,正在此耳。
  那名妓女由于会唱白居易的《长恨歌》,就把价码抬得老高,因为这的确是一种水平的标志。今天的妓女能因为自己会唱几首邓丽君就悍然涨价吗?
  类似的故事还有不少。例如有个叫崔涯的狂放文人,最爱褒贬青楼妓女,而且由于文笔好,产生的影响十分显著。妓女若受到他的赞誉,就会门庭若市,若受到他的讥讽,就差不多要关门停业了。他曾题诗嘲笑一个叫李端端的妓女,端端忧心如焚,在路边拉住他苦苦哀求,请大作家一定可怜可怜。崔涯心肠一软,又重新赠诗一首,把李端端夸得跟朵花儿似的,结果“大贾居豪,竞臻其户”,李瑞端一下子成了大明星。
  士对于妓女的衰荣如此重要,难道其他人就无法比拟吗?比如说皇帝,难道就比不上一个酸腐文人吗?让我们来看看宋徽宗赵佶和词人周邦彦君臣二人竞争李师师的事例。事载宋人张端义的笔记《贵耳集》:
  道君幸李师师家,偶周邦彦先在焉,知道君至,遂匿于床下。道君自携新橙一颗云:“江南初进来。”遂与师师谑语,邦彦悉闻之,隐括成《少年游》云:“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后云“严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师师因歌此词。道君问谁作,李师师奏云:“周邦彦词。”道君大怒,坐朝宣谕蔡京云:“开封府有监税周邦彦者,闻课额不登,如何京尹不按发来?”蔡京罔知所以,奏云:“容臣退朝,呼京尹叩问,续得复奏。”京尹至,蔡以御前圣旨谕之。京尹云:“惟周邦彦课额增羡。”蔡云:“上意如此,只得迁就。”将上得旨:“周邦彦职事废驰,可日下押出国门。”隔一二日,道君复幸李师师家,不见李师师,问其家,知送周监税。道君方以邦彦出国门为喜,既至不遇。坐久,至更初,李始归,愁眉泪睫,憔悴可掬。道君大怒云“尔去那里?”李奏:“臣妾万死,知周邦彦得罪,押出国门,略致一杯相别,不知官家来。”道君问:“曾有词否?”李奏云:“有《兰陵王》词,今《柳荫直》者是也。”道君云:“唱一遍看。”李奏云:“容臣妾奉一杯,歌此词为官家寿。”曲终,道君大喜,复召为大晟乐王。
  赵佶是君,周邦彦是臣。赵佶来了,周邦彦就藏到床底下听广播剧,然后还写词叫李师师唱。这不是二人合伙气赵佶吗?赵佶醋兴大发,诬陷周邦彦收税不卖力,赶出首都。没想到李师师颠颠地跑去“十八相送”,回来又唱周邦彦的词,而且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看来是从此不打算给他笑模样了。老赵实在没办法,只好一个电话把小周请回来,官升三级,薪加一倍,方可讨得李师师欢心。可见在李师师心中,谁轻谁重,也就一目了然了。人家不过看在赵佶好歹是个皇上这一条,给他个面子而已。况且,赵佶也并不敢以皇帝身分强加于人,他是向士靠拢,以风流才子的身份去嫖妓的。所以,既因此得到几分妓女对士的感情,也因此而终究得不到真正的士妓之爱。
  妓与士,可称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对双壁。他们共同创造了灿烂的中国古典文学艺术,留下了数不清的美丽动人的故事。妓与士的关系最密切的时代,也就是中华民族最强盛、最繁荣的时代。当妓与士的关系逐渐疏远,妓女们忙着接待大款,士人们忙着下海骗钱的时候,青楼的气数已尽,中国古代社会的气数也已尽了。
  今日的社会,青楼已然没有了,这也许并不算一件值得惋惜的事。问题是:士,也没有了。







第七辑 雪山窥狐  10 水榭听香,指点群豪戏——名妓风采
  顾盼遗光彩,
  长啸气若兰。
  行徒用息驾,
  休者以忘餐。
  ——曹植《美女篇》
  青楼的魅力到底大到什么程度?何以竟使天下文人抛家舍业,望之若归?
  在前面的章节中,我们已经从不同的角度对此进行了描述和探究。这一节,我们来看一看青楼文化里的精华——名妓的风采,通过几个典型的名妓形象,借滴水以观大海。
  历史上第一个享有盛名的妓女,大概要推南齐时的苏小小。可是关于她的身世、经历的文献材料,几近于零。然而历朝历代都不乏歌咏、缅怀她的诗作,仅《全唐诗》中就不下百篇。唐朝徐凝的《寒食诗》写道:
  嘉兴郭里逢寒食,
  落日家家拜扫归。
  只有县前苏小墓,
  无人送与纸灰钱。
  关于苏小小的墓,也有嘉兴和杭州两种说法。宋朝何蘧的《春渚记闻》中讲了这样一件事:司马才仲在洛下梦一美姝,搴帷而歌。……且曰:“后相见于钱塘。”后才仲为钱塘幕官,廨舍后堂苏小墓在焉。……不逾年而才仲得疲,所乘画水舆舣泊河塘,舵工见才仲携美人登舟……而火起舟尾,仓皇走报,而其家已痛哭矣。
  宋朝的人对苏小小还如此魂牵梦萦。直到清朝,还有人写下这样的诗句:
  歌扇风流忆旧家,
  一丘落月几啼鸦。
  芳痕不肯为黄土,
  犹幻胭脂半树花。
  苏小小到底是如何的“歌扇风流”,我们只能凭空遥想了。
  到了唐朝,青楼开始兴盛,涌现出许多明星妓女。其中最著名者当数薛涛和鱼玄机。
  《全唐诗》中的薛涛小传说:
  薛涛,字洪度。本长安良家女,随父官,流落蜀中,遂入乐籍。辨慧工诗,有林下风致,韦皋镇蜀,召令侍酒赋诗,称为女校书。出入幕府,历事十一镇,皆以诗受知。暮年屏居浣花溪,著女冠服,好制松花小笺,时号薛涛笺。有《洪度集》一卷。
  唐代是诗的时代,官商士民几乎无不能诗,许多妓女也以擅诗扬名。薛涛8岁就会写诗,通晓音律。及笄之年,父亲死在蜀中,母亲改嫁他人。薛涛那时便以诗著名。据说“扫眉涂粉,与氏族不簇,客有与之燕语者”。后来入了乐籍,即做了妓女。从韦皋到李德裕,薛涛以女校书之名出入幕府,侍候过11任的地方长官。女校书大概就相当于今天的女秘书,后来便成为妓女的雅称。不过今天的女秘书大多属于智商较低之辈,在学校时就只爱“秘”,不爱“书”。而薛涛的水平在今日来讲,加入中国作协都委屈了她。当时与她唱和的一流诗人就有白居易、元稹、刘禹锡、张祜、张籍、李德裕、王建、裴度、杜牧、令孤楚等。薛涛不仅诗写得棒,通晓五音六律,而且也擅书法,自己制作了松花彩笺题诗赠客,成为后人多爱仿效的风雅之举。李商隐就有诗称道:“浣花笺纸桃花色,好好题诗咏玉钩!”这里的“浣花”便指薛涛,因为薛涛晚年住在浣花溪。如今成都还有遗址。曾有人诗赞薛涛道:
  万里桥边女校书,
  琵琶花里闭门居。
  扬眉才子知多少,
  领取春风总不如。
  薛涛固然是妓女,可是观其风采,分明是一代女艺术家的形象。士大夫与之交往,并非食其姿色,乃是慕其才华。有个例子足可证明这一点。与白居易齐名的元稹,素闻薛涛芳名,好不容易一睹风采,顿时为之倾倒。曾寄诗表达情愫:
  锦江滑腻蛾眉秀,化出文君及薛涛。
  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
  纷纷词客皆停笔,个个君候欲梦刀。
  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
  这首诗把薛涛与卓文君并列,在相思之情中盛赞了薛涛的口才和文才。后来元稹打算派人去蜀地接来薛涛,可是这时他又遇见了一个叫刘采春的妓女。刘采春表演水平上佳,“歌声彻云,篇韵虽不及涛,容华莫之比也”。元稹在长期不见薛涛的情况下,贪恋刘采春的美色,渐渐把薛涛忘在脑后了。薛涛显然色不及刘,但刘采春名声却并不大,留下盛名的是才华丰赡的薛涛。由此可见青楼名妓衡量标准的重点了。
  鱼玄机与薛涛一样,也是以诗著名。她的诗极为大胆、开放,表现出对爱情和性的热烈向往,因此引得士人们如醉如痴,趋之若鹜。具体诗作留待下一节介绍。
  宋朝最著名的妓女是李师师。关于她与宋徽宗赵佶和大词人周邦彦的事,前面已有叙述。这里要再次强调的是,李师师的风采也并非以艳丽妖媚取胜,而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尤其弹得一手好琴,气韵高洁,恍如九天仙子,这才迷倒了一代风流天子赵佶。老赵在师师身上花了不下十万银子。有一回,老赵在宫里集合大小老婆们吃早茶,韦妃醋唧唧地问他:“那个姓李的小妞到底有什么了不起,让陛下您这么为她卖块儿呀!”老赵大义凛然地答道:
  无他,但令尔等百人,改艳装,服玄素,令此娃杂处其中,迥然自别。其一种幽姿逸韵,要在色容之外耳。
  好一个“幽姿逸韵”,赵佶不愧是审美高手。他能在千红万艳丛中一眼看出李师师“色容之外”的独特风采。这种风采是人物内在美与外在美统一的结晶,而内在美又是决定的因素。故此,名妓一般都深晓个中之味,努力追求那种超越俗艳之美,这便是色有涯而韵无穷的道理。
  到了明朝,江南一带青楼业也异常发达,竞争激烈,涌现出大批名妓。尤其到了明末清初,更是登峰造极,群星璀璨。《情史》中云:
  嘉靖间,海宇清谧,金陵最称饶富,而平康亦极盛。诸姬著名者,前则刘、董、罗、葛、段、赵;后则何、蒋、王、杨、马、褚,青楼所称“十二钗”也。马姬高情逸韵,濯濯如春柳闻莺,吐辞流盼,巧伺人意。诸姬心害其名,然自顾皆弗若,以此声华日盛。凡游闲子,沓拖少年,走马章台街者,以不识马姬为辱。油壁障泥,杂沓户外,池馆清疏,花石幽洁,曲室深闺,迷不可出。教诸小鬟宁梨园子弟,日为供帐燕客。羯鼓、琵琶声与金缨红牙相间。北斗阑干挂屋角,犹未休。虽缠头锦堆床满案,而凤钗榴裙之属,尝在子前家,以赠施多,无所积也。
  这里所说的青楼“十二钗”中最出类拔萃的马姬,就是马湘兰,她以善画兰花著称,“双钩墨兰,旁作筱竹瘦石,气韵绝佳”。“兰仿赵子固,竹法管夫人,俱能袭其余韵。其画不惟为风雅所珍,且名闻海外,婞罗国使者,亦知购其画扇藏之。”一个妓女的绘画,能够名扬海外,就凭这一点,也足够称得上名妓了。更何况马湘兰诗也写得委婉清丽,为人豁达大方,有侠女风度。所以才成为“天王巨星”,追星族们皆“以不识马姬为辱”。
  明末清初之际,出现了几位名垂青史的超一流名妓。她们是:
  董小宛、柳如是、李香君、陈圆圆。董小宛与冒辟疆的爱情前文已有叙述。这里重点补充介绍董小宛的风采:
  小宛名白,一字青莲。前人记载她“天资巧慧,容貌娟妍。针神曲圣,食谱茶经,莫不精晓。性爱闲静,经其户者,时闻吟咏声,或鼓琴声。”她所结交的名士除冒辟疆外,还有钱谦益、刘履丁、方以智、吴应箕、张岱、侯方域等。冒辟疆娶她为侧室,就是钱谦益的大媒。冒辟疆回忆二人的甜蜜生活时,有“焚香”与“养梅”二则,最可表现董小婉的风韵。其回忆“焚香”说:
  寒夜小室,玉帏四垂,禢鄧重叠,烧二尺许绛烛二三枝,陈设参差。堂凡错列大小数宣炉,宿火常热,色如液金粟玉。细拨活灰一寸,灰上隔砂选香蒸之。历半夜,炉香凝燃,不焦不竭,郁勃氤氲。……忆年来共恋此味此境,恒打晓钟,尚未着枕。与姬细想,“闺怨”有“斜倚薰笼,拨尽寒炉”之苦,我两人如在蕊珠众香深处,令人与香气俱散矣!安得返魂一粒,起于幽房扁室中也?
  “人与香气俱散,”这是何等况味,何等深情?
  其回忆“养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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