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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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蔷薇-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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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玻璃门非常滑,所以一夜里旧褥垫和我要一齐滑下来滚到地板上好几次。
  褥垫一动,我便立刻醒来,气都不敢出,连手指都不敢动弹,愚蠢地希望褥垫不要滑下去。可是它慢慢地、毫不容情地滚下去,我的巧计便破产了。
  这一点也不可笑。那午冬天非常冷。从海口到小喷泉都结了冰。猛烈的东北风把花冈岩的马路刮得千干净净。一次雪也没落过,这此街上铺满了雪还要觉得冷。
  试衣室里有一只白铁的“小铁炉”。没有可烧的。而且要想用这么一个可怜巴巴的小炉子烘暖三大间屋子也不可能。所以我只在“小铁炉”上烧烧胡萝卜茶。这用几张旧报纸就够了。
  用剩下的一个箱子当桌子。晚上在上面点一盏油灯。
  我躺下,把所有暖和的东西都盖在身上,就着油灯读乔治·申格尔译的何塞·马利亚·艾莱狄亚的诗①。这些诗是在这饥馑的一年,在敖德萨出版的,我可以证明这些诗并没有使我们的刚毅精神松懈。我们觉得自己象罗马人一样坚强,并且想起了申格尔本人的诗:“朋友们,我们是罗马人。我们流尽鲜血……”
  【①何塞·马利亚·艾莱狄亚(1803—1839):古巴杰出的诗人,革命的浪漫主义者。】
  我们,当然,没流尽鲜血,不过我们这些快乐的年轻人,有的时候,曾经感到非常寒冷和饥饿。但是谁也没发过牢骚。
  在楼下,在店面的一层,美术馆展开了一种忙忙碌碌的有几分形迹可疑的活动。为首的是以“招牌王”这个绰号驰名敖德萨的一位唠唠叨叨的老画家。
  美术馆承制招牌、女帽、“假脚”(一种女鞋,古代的朴素风格为其制造特点:在木底上钉上几条扁带便完了!)和电影广告(这些广告是用油画颜料画在不平的胶合板上的)。
  有一次,他们的画室很走运,接到一件给当时黑海唯一的轮船“伯斯特尔号”的所谓“船首装饰”的工作,这艘轮船要到巴统去作处女航行。
  这件装璜是用铁板制成的,然后在黑底上画上金色的植物图案。
  这件工作吸引了所有的人,有的时候,连民警若拉·科兹洛夫斯基都离开了邻近的岗位,跑来看看。
  那个时候,我在海员报社作秘书。有许多年轻作家在这家报社工作,其中有卡达耶夫、巴格里茨基、巴别里、奥列沙和伊利夫。写作经验丰富的老作家中常到我们编辑部来的只有安德烈·梭勃里,——他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总是为了什么事激动不安。
  有一次,梭勃里给海员报一篇短篇小说,这篇东西层次不清,杂乱无章,虽然题材很有趣,而且确实写得很有才气。
  大家读了这篇小说,都觉得很难处理:就以这样潦草的样子发表是不行的。但谁也不敢去请梭勃里把它修改一下。在这一方面棱勃里是说不动的——这倒不是因为作者的自尊心(正好棱勃里差不多没有这种东西),而是因为神经过敏:他不能回过头来看他自己写的作品,对它们已经失掉了兴趣。
  我们大家想来想去,不知道怎么办好。我们的校对布拉果夫老头子也和我们在一起想办法,布拉果夫过去是风行俄国的俄语报的社长,著名的出版家塞钦的左右手。
  他不好说话,被自己的过去历史吓坏了。这位体面的人物和我们编辑部的衣衫褴褛、吵吵嚷嚷的年轻人完全不相称。
  我把棱勃里的原稿拿回阿尔斯王商店去,预备再看一遍。
  夜晚(不到十点,但浸在黑暗中的城市,薄暮时候就已经断了来往的行人,只有风幸灾乐祸地在十字街口呼啸着),民警若拉·科兹洛夫斯基来敲商店的门。
  我把报纸紧紧地卷成一卷儿,点起来,拿着它,好象火把,打开了用一截生銹的黑铁管顶着的沉重的店门。拿洋油灯去开门是不行的——小洋油灯不仅轻轻一晃就会熄灭掉,连盯着看一眼都会熄灭的。
  当思索得出神的时候,只要向它凝视一下,它便立刻开始哀怨地发出吱吱声来,闪闪烁烁,然后便悄悄地熄掉了。所以我甚至尽量避免去看它。
  “有位先生找您,”若拉说。“请您证明一下他的身份,我便放他进去。这儿是画室重地。据说光是颜料就值三千亿卢布。”
  当然,譬如说,按照我在海员报每月拿十亿元的工薪(这些钱在市场上只够买四十包火柴算来,那么这笔数目,并不象若拉所想的那样惊人。
  门外站着的是布拉果夫。我证明了他的身份,若拉把他放进店里来,并且跟我说再过上两个钟头他到我们这儿来暖和暖和,喝杯开水。
  “我跟您讲,”——布拉果夫说。“我总忘不了梭勃里的那篇小说。写得很有才气。不能让它掷了。您知道,我象老报人似的,有一个不放过好作品的习惯。”
  “有什么办法呢!”我回答说。
  “把原稿给我。我用人格担保,一个字都不动。我就住在您这儿,因为回家往兰若龙去已经不行了——非把我剥光不可。我当着您面把原稿遛一遛。”
  “什么叫‘遛’?”我问。“‘遛’不就是修改么。”
  “我不是跟您说过一个字都不加一个字都不减吗。”
  “那您怎么办呢?”
  “您就会看见的。”
  从布拉果夫的话里,我感到有点莫名其妙。有一个神秘的东西,在这朔风凛冽的冬夜,跟这位沉静的人物一同到阿尔斯王商店来了。应该打破这个谜,所以我接受了他的要求。
  布拉果夫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非常粗的香蜡烛头。蜡烛上绕着一条条的金纹。他把这个蜡烛头点着了,放在大箱子上,坐到我的破皮箱上,俯在原稿上,手里拿着一支木匠用的扁铅笔。
  半夜里,若拉·科兹洛夫斯基来了。我刚好烧开了水,沏好了茶,不过这次的茶不是干胡萝卜作的,而是用切碎烤过的糖萝卜做的。
  “你们应该知道,”若拉说。“从远处看你们两个在这儿,象造假钞票的一样。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改一篇小说,”我回答说。“下一期用。”
  “你们应该知道,”若拉又说道,“不是每一个公安人员都懂得你们在干什么。要谢谢上帝,当然上帝不存在,是我在这儿站岗,而不是别人。我是最看重文化不过。要说起造假钞票的,这种骗子用一块马粪既可以作出金元,又可以作出居住证来。据说在巴黎罗浮宫博物馆里,一块黑天鹅绒的垫子上,摆着一支大理石的手,简直是美极了。不过不是萨拉·柏伦哈尔①的手,也不是萧邦或者薇拉·霍洛德娜雅的手。而是欧洲最有名的造伪币人的手的塑造品。名字忘了。在那个时候,把他脑袋砍了下来,而手却展览了起来,就好象他是个提琴名手似的。不是一个很有教益的故事吗?”
  【①萨拉·柏伦哈尔(1844…1923):法国女演员。】
  “并不见得,”我回答说。“您有糖精吗?”
  “有,”若拉回答说。“是糖精片。可以分给您一点。”
  布拉果夫在将近破晓的时候才搞完。在我们没到编辑部,打字员没打出来之前,他没给我看原稿。
  我把小说通读了一遍,呆住了。这是一篇简洁而流畅的散文。一切都变得清晰明朗。先前的杂乱无章和语言的涣散,一点影子都没有了。而且实实在在一个字也没增,一个字也没减。
  我望了布拉果夫一眼。他在抽一支很粗的用象茶叶一样黑的库班烟草卷成的烟卷,一面冷笑着。
  “这真是奇迹!”我说。“您是怎么搞的?”
  “光是打上了标点符号。梭勃里搞的一场胡涂。我特别仔细地打上了句点。还有分段。这是件大事情,亲爱的。连普希金都提过标点符号。标点符号就是标出思想,摆正词和词之间的相互关系,使句子易懂、声调准确。标点符号好比音符。它们牢固地缚住文章,不让它撒落。”
  小说发表了。第二天棱勃里冲进编辑部来。和往常一样,没戴帽子,头发乱蓬蓬的,不过眼睛里闪着一种令人不解的光芒。
  “谁动了我的小说?”他喊道,声音大得不得了,并且把手杖往桌子上用力一挥,正打在报纸合订本上。于是灰尘象火山爆发一样,飞扬起来。
  “谁也没动过,”我回答说。“您可以对对原稿。”
  “撒谎!”棱勃里大喊着说。“胡说!我总会查出来是谁动的!”
  看样子要出乱子了。胆小的同事们开始很快地躲出去。而我们的两个打字员柳先娜和柳夏,和往常一样,穿着“假脚”,呱哒呱哒地飞奔来看热闹。
  这时,布拉果夫沉着地,甚至是无精打采地说:“假如您认为在尊稿上打上了标点符号,就算改动的话,那么就算是我动了您的大作。因为我必得尽我校对员的职责。”
  棱勃里向布拉果夫跑过去,握住了他的双手,用力地摇摇,然后抱住这个老头子,按照莫斯科的规矩,亲了他三次。
  “谢谢您!”棱勃里激动地说。“您给了我一个再好没有的教训。不过就是可惜太晚了。我感到我对以前的作品有罪。”
  晚上,棱勃里不晓得从哪儿弄到了半瓶白兰地,拿到阿尔斯王商店来。我们把布拉果夫、巴格里茨基和下了岗的若拉·科兹洛夫斯基都请来了,我们为文学和标点符号喝光了白兰地。
  这以后,我完全相信,适当地打上去的一个句点,对读者起着多么惊人的作用。

第十四章 好象是小事
 
  几乎每一个作家都有自己的鼓舞者,自己的守护人,一般说这些人也是作家。
  只要读上几行这个鼓舞者的作品,自己便立刻想要写东西。从某几本书中好象能喷出酵母浆来,使我们心神陶醉,感染我们,使我们不自主地拿起笔来。
  奇怪的是,这样的作家,守护人,在作品性质、风格和题材方面多半和我们迥乎不同。
  我认识—个作家,是一个道地的现实主义者,他专门描写日常生活,人稳重而沉着。但他的守护人却是那位落宕不羁的空想家亚历山大·格林。
  盖达尔把狄更斯称作他的鼓舞者。至于我呢,司汤达的罗马通信的任何一页都能引起我的创作欲,而且我写的东西与司汤达是那么悬殊,连我自己都威到惊讶。有一年秋天,我读了司汤达的作品,便写了一个短篇273护林区,这篇小说是描写普拉河岸禁伐林的。但在这个短篇中全然找不到一点与司汤达的作品的共同之处。
  不过说实在的,我并没寻找其中的原因。显然,是可以找到的。我之所以提到这点,仅仅是想谈一谈,有许多粗粗一看并不重要的事情和习惯却能帮助作家们写作。
  大家都知道普希金在秋天写东西写得最出色。无怪“波尔金诺的秋天”成了惊人的创作力旺盛的同义语。
  “秋天来了,”普希金写信给普列特尼约夫说。“这是我喜爱的季节——我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健壮起来——我的文学创作的时期开始了。”
  大概不难理解这是什么道理。
  秋天,清澈而凉爽,有“飘零的美”(语出普希金1833年写的抒情诗《秋》),远景明晰,气息清新。秋天给自然添上一种淡淡的色调。绛红、金黄的树林时时刻刻在雕落,剩下光秃秃的枝桠,使线条更形突出了。
  眼睛会逐渐习惯于秋日景色的明朗。这明朗的秋色便渐渐地吸引一个作家的意识、想象和作家的手。诗和散文的喷泉喷出冷冽的清泉,偶尔发出冰屑的响声。头脑清新,心强烈而均匀地跳动着。只是手指有些儿发冷。
  到秋天,人类思想的禾稼也熟稔了。关于这个,巴拉廷斯基说得很好:“珍贵的庄稼成熟了,你在思想的谷粒里收刈;达到了人类命运的圆满。”
  照普希金的说法,每逢秋天,他的精力又重新旺盛起来。每年秋天,他都觉得年轻了许多。歌德说得对,有天才的人一生之中,常常有几度恢复青春。
  在一个这样的秋日,普希金写了几行诗,述说了诗人极其明显的复杂的创作过程:
  我常常忘记世界——
  在甜蜜的静谧中,
  幻想使我酣眠。
  这时诗歌开始苏醒:
  灵魂洋溢着抒情的激动,
  它颤抖,响动,探索,象在梦中,
  最终倾泻出自由的表现来——
  一群无形的客人朝我涌来,
  是往日的相识,是我幻想的果实。
  于是思想在脑中奔腾、澎湃,
  轻妙的韵律迎面奔来。
  于是手指儿忙着抓笔,笔忙着就纸,
  刹那间——诗句就源源不断地涌出……
  (引自普希金的秋)
  这是对创作的惊人的分析。只有在高度精神振奋的热潮中,才能作出这样的分析。
  普希金还有一个特点。他写东西碰到写不下去的地方,便索性跳过去,继续往下写,决不停顿。以后他再回到漏过的地方,但这只是在他称作灵感的那种精神振奋到来的时候。他从来没勉强地唤起灵感。
  我看见过盖达尔写作。和作家一般的写作情形完全两样。
  当时我们住在麦绍尔森林区一个村子里。盖达尔住在一幢临街的大房子里,而我住在花园深处的一间浴室里。
  当时盖达尔正在写鼓手的命运。我们俩讲好从早晨到中午一心一意工作,在这个时间内,彼此决不以钓鱼来诱惑对方。
  有一次,我在这间浴室里靠近敞开的窗子写东西。连一页的四分之一还没写完,盖达尔就从那幢大房子里出来了,从我窗前走过,装出极其自由自在且漠不关心的样子。
  我假装没看见他。盖达尔在花园里踱来踱去,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什么,接着又从我窗前走过,但这一次已经分明要找我麻烦了。他吹着口哨,然后又假装咳嗽。
  我不作声。这时盖达尔第三次走过来,怒冲冲地盯了我一眼。我依旧不作声。
  盖达尔忍不住了。
  “喂,”他说,“别装傻啦!你写东西这么快,扔下一会儿,有什么道理啦。嘿,好一个波波雷金①!我要是也这么写,我早就有一部一百一十八卷头的全集了。”
  【①波波雷金(1836—19e1):俄罗斯作家,对时代精神敏感,现察力强。但用自然主义的方法写作,急于概括自己的观察。】
  他非常喜欢这个数目。他津津有味地又重复了一遍:“一百一十八卷!一卷也不少!”
  “够啦,”我说,“你干脆说吧,你要怎的?”
  “要你听听,我想出来一个多么美妙的句子。”
  “什么句子?”
  “好,你听着:‘受罪啦,老头儿,受罪啦!——乘客们说。’妙不妙?”
  “我打哪儿知道!”我回答说。“得看放在那儿,跟什么发生关系?”
  盖达尔大为不满。
  “‘跟什么发生关系,’‘跟什么发生关系’!”他学着我的语气。“应该跟什么发生关系,就跟什么发生关系!嘿,去你的吧!坐在那儿琢磨你自个儿的文章吧。我可得去把这句话记下来。”
  但他没忍了多久。过了二十分钟,他又开始在我窗前走来走去了。
  “怎么样,又想出什么了不起的句子来了?”我问。
  “喂,”盖达尔说,“从前我只不过是模糊地猜想你是一个放肆的知识分子和一个讽刺家。今天看来果然不错。我感到很悲哀。”
  “去去,走开吧!”我说。“咱们好说好商量,别打扰我!”
  “了不起,一副拉热奇尼科夫①的架子!”盖达尔说,不过还是走了。
  【①拉热奇尼科夫(1792—1869):俄罗斯作家。】
  过了五分钟他又回来了,而且老远就对我高声说了一个新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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