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中,有两只有力的,纤细的手出其不意地抱住了安徒生的脖子,两片火热的嘴唇触到了安徒生的嘴唇。
“谢谢您!”火热的双唇悄声地说,安徒生听出来这是玛丽亚的声音。
妮蔻林娜向他道了谢,并且悄悄地,温柔地吻了他,头发轻轻地拂得他的脸痒痒的,安娜则用力地、出声地吻了他。姑娘们跳下车去。驿车在铺平的路上向前驶去。安徒生望了望窗外。除了那微微发绿的天空中的黑黝黝的树梢外,什么也看不见。开始破晓了。
维罗纳富丽堂皇的建筑使安徒生吃惊了。这些建筑物的庄严的外表,在互相争妍媲美。结构和谐的建筑应该促使人的精神平静。但是安徒生的灵魂却没有平静。
黄昏时候,安徒生在瑰乔莉的古老的家宅前拉着门铃。这幢房子坐落在一条通向要塞的很窄的小街上。
给他开门的是叶琳娜·瑰乔莉自己。一件绿天鹅绒的衣裳紧紧地裹着她窈窕的腰身。天鹅绒的反光落在她的眸子上,安徒生觉得邪双眼睛象瓦尔克(斯堪的纳维亚神话中的女神)的一样,碧绿的,美得简直无法形容。
她把两只手都伸给了安徒生,用冷冰冰的手指紧紧地握住了他宽大的手掌,倒退着把他引到小客厅去。
“我是这样想念您,”她坦率地说,自疚地笑了一笑。“没有您我觉得空虚。”
安徒生的面色发白了。整天他都怀着模糊的不安想着她。他知道他会疯狂地爱上一个女人说的每一句话,落下来的每一根睫毛,她衣服上的每一粒微尘。他明白这一点。他想,假如他让这样的爱情燃烧起来,他的心是容纳不下的。这爱情会给他带来多少痛苦和喜悦,眼泪和欢笑,以至他会无力忍受它的一切变幻和意外。
而谁知道,或许由于这种爱情,他无数华丽的童话会黯然失色,一去不返了。到那个时候,他的生命又有什么价值呢?
总归一样,他的爱情归根到底还是埋藏在心底。这样的情况他已经有多少次了。象叶琳娜·瑰乔莉这样的女人都是任性无常的。总有这么一个可悲的日子,她会发现他多么丑陋。他自己都讨厌自己。他常常感到他背后有一种嘲笑的眼光。这时候,他的步态就呆钝了,他跌跌绊绊,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只有在想象中,”他对自己肯定说,“爱情才能永世不灭,才能永远环绕着灿烂夺目的诗的光轮。看来,我幻想中的爱情比现实中所体验的要美得多。”
所以他到叶琳娜·瑰乔莉这儿来怀着这样的坚定决心:看过她就走,日后永不再见。
他不能把一切直截了当地向她说明。因为他们中间还没有什么关系。他们昨晚才在驿车上相遇,而且彼此什么也没有谈过。
安徒生站在客厅门口环顾了一下。屋角上大烛台照耀着的狄安娜的大理石头像,惨然发白,好象看到自己的美貌而惊惶得面无人色似的。
“这是谁雕成这个狄安娜使您的美貌永驻?”安徒生问。
“喀诺华,”叶琳娜·瑰乔莉回答说,垂下了眼睛。她好象猜着了他灵魂中所发生的一切。
“我是来告别的,”安徒生声音低沉地说,“我马上就要离开维罗纳了。”
“我认出您是谁来了,”叶琳娜·瑰乔莉望着他的眼睛说。“您是汉斯·安徒生,著名的童话作者和诗人。不过看来,您在自己的生活中,却惧怕童话。连一段过眼烟云的爱情您都没有力量和勇气来承受。”
“这是我的沉重的十字架,”安徒生承认说。
“那么怎么好呢,我的可爱的流浪诗人,”她痛苦地说道,把一只手放到安徒生的肩上,“走吧!解脱自己吧!让您的眼睛永远微笑着。不要想我。不过日后如果您由于年老、贫困和疾病而感到苦痛的时候,您只要说一句话,我便会象妮蔻琳娜一样,徒步越过积雪的山岭,走过干燥的沙漠到万里之外去安慰您。”
她倒在沙发上,双手捂住脸。大烛台上的蜡烛飞迸着火花。
安徒生看见在叶琳娜·瑰乔莉的纤指间,渗出一颗晶莹的泪珠,落在天鹅绒的衣裳上,缓缓地滚下去了。
他扑到她身旁,跪了下来,把脸紧贴在她邪双温暖、有力而娇嫩的脚上,她没睁开眼睛,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他的头,俯下身去,吻了他的嘴唇。
第二颗热泪落到了他睑上。他闻到泪水的咸味。
“去吧!”她悄声地说。“愿诗神饶恕您的一切。”
他站起身,拿起帽子,匆匆地走了出去。
全维罗纳响起了晚祷的钟声。
以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但是终生互相怀念着。
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安徒生在临终前不久,曾经对一位年轻作家说:
“我为我的童话,付出了一笔巨大的、甚至可以说是无法估计的代价。为了童话,我放弃了自己的幸福,并且白白放过了这种时机,那时无论想象是怎样有力和灿烂,也该让位给现实。
“我的朋友,要善于为人们的幸福和自己的幸福去想象,而不是为了悲哀。”
第十八章 早已想就的一本书
很久了,在十多午前,我就打算写一本很难写的,不过当时认为(现在仍然这样想)是很有趣的书。
这本书应该由许多卓越的人物的轶事组成。
而这些轶事又必须是短小生动的。
我甚至已经开始为这本书编排了卓越人物的名单。
我决定在这本书里写进去我认识的几个最普通的人的轶事,他们虽然默默无闻,早已被世人遗忘,但其实并不逊于那些声名显赫、众人爱戴的人物。他们只不过是未逢其时,而且身后没能给后代留下一点微细的痕迹。他们多半是只为一种热情所俘的献身于事业的人和忘我的工作者。
其中有一个是内河航船船长奥列宁—伏尔加里,他的生活经历美妙而神奇。他生长在一个爱好音乐的家庭里,曾在意大利学过声乐。但他想徒步漫游欧洲,便放弃了学习,真的作一个街头歌手走遍了意大利、西班牙和法国。在每一个国家里,他都和着六弦琴,用那一国家的语言卖唱。
我是一九二四年在莫斯科一家报纸的编辑部里认识奥列宁—伏尔加里的。有一次下班后,我们要求奥列宁—伏尔加里从他街头节目中挑几支歌唱给我们听听。不知是打哪儿找来了一把六弦琴,于是,这个穿着内河船长制服、身材不高的干瘪老头子,忽然变成了一个大音乐家,变成了一个惊人的演员和歌手。他的声音显得非常清脆柔和。
我们屏息静听着自由奔放的意大利咏叹曲,断断续续、音调铿锵的巴斯克人之歌,在号角声和火药味中欢呼的马赛曲。
从欧洲流浪回来之后,奥列宁—伏尔加里作了海洋轮船的水手,考取了远航领航员,纵横航越地中海多次,后来又回到俄国来,在伏尔加河上当船长。我和他结识的时候,他正在领导从莫斯科到尼日尼·诺夫戈罗德之间的客船。
他是第一个冒着风险、负责把一艘伏尔加河的大客船领进一个狭长的颓朽的莫斯科河区水闸的人。所有的船长和工程师都断言这是不可能的。
他第一个建议把著名的马尔楚吉地方莫斯科河的河身理直,在这个地方莫斯科河曲折得很厉害,连看了地图上它那无尽的曲折,都会感到头昏目眩。
奥列宁—伏尔加里写了许多论俄罗斯河流的杰出文章。现在这些文章已经轶失,被人遗忘了。他熟知几十条河流的所有深渊、浅滩和沉木。关于改善这些河上的航行条件,他有他自己的简单而惊人的计划。
空闲的时候,他便翻译但丁的神曲。
他是一个严格、善良、闲不住的人,他认为一切职业都是同样光荣的,因为每一种职业都是为人民事业服务的,能使每一个人显露自己“在这美好的大地上是一个出色的人”。
我还有一个朴实可爱的朋友——俄罗斯中部一个小城市的地志博物馆的馆长。
博物馆设在一幢古老的房子里。除妻子而外,他没有助手。他们俩不仅把博物馆弄得井井有条,而且自己修葺房屋,准备柴木,作各种粗重的活儿。
有一次我碰见他们正在干一桩奇怪的工作:他们在博物馆旁边一条小巷里——一条幽静的、长满了小草的巷子里——来回地捡着四周散乱的石子和碎砖头。
原来是小孩子拿石子打碎了博物馆的窗子,为了使小孩子以后没有随手好扔的子弹,馆长决定把所有的石子都从小巷子里捡到院子里来。
博物馆的每一件东西——从古老的花边或稀有的十四世纪的扁砖到泥炭的标本和刚刚放到周围沼泽里繁殖的阿根廷水鼠的标本,都被研究过,并有详尽的说明。
但是这个谦逊的、总是低声说话、而且由于惶惑老是咳嗽的人,当他给人看画家彼列帕辽奇科夫①的一幅画时,就眉飞色舞,容光焕发。这幅画是他在一个关闭了的修道院里发现的。
【①彼列帕辽奇科夫(1863—1918):俄罗斯风景画家。】
这的确是一幅极美的风景画,画的是从很深的窗洞里看出去的景色:北方的白茫茫的傍晚、几株沉睡的幼小的白桦、象银箔一样的朦胧发亮的湖水。
这个人的工作很不容易。但很少有人重视他。然而他却默默地工作着,对别人无所要求。但即使他的博物馆没带来多大益处,难道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对当地的人,特别是对年轻人来说,不是一个忠于事业、谦逊和热爱乡土的榜样吗?
不久以前,我找出了为这本书拟的一张杰出人物的名单。这个名单是洋洋大观的。我不能完全把它都写出来。所以只好从这些名单中随手抽出几个作家来谈谈。
和每个作家的名字一起,我简短而杂乱地记下了我对他们的一些感觉。
这里为了明了起见,特地用了下面几段笔记。
(一)契诃夫
他的笔记在文学中,作为一种特殊体裁独立存在着。他在写作时很少使用它们。
伊尔夫①和阿尔方斯·都德的笔记,托尔斯泰和龚古尔兄弟②,法国作家芮纳尔的日记,以及作家和诗人们的许多其他笔记,都作为一种饶有趣味的体裁存在着。
【①伊尔夫(1897—1937):苏联作家,是《十二把椅子》和《金牛》的作者之一。】
【②龚古尔兄弟:耶爱特蒙·龚古尔(1822—1896)和儒勒·龚古尔(1830……1870);法国资产阶级自然主义派作家。】
这些笔记有充分的权利作为文学中的一种独立的体裁而存在。但我却和许多作家所持的意见相反,认为这些笔记对作家的主要劳动差不多是没有用的。
有一段时期,我也记笔记。但是每当我从笔记本里拿出一段很有趣的笔记放到小说里去的时候,就是这一段显得没有生气,好象一堆赘物似的突出在那里。
我只能把这解释为记忆会出色地选择材料。在记忆中留下来而且不会忘记的东西,就是最宝贵的东西。至于怕忘记而一定要记下来的东西,便没有多大价值,而且作家很少能用得上。
记忆,好象一个神话里的筛子,筛去了垃圾,却保留了金沙。
契诃夫有第二个职业。他是个医生。显然,能有第二个职业,而且作一个时期,对每个作家都有好处。
契诃夫是一个医生,这不仅使他获得了对人的知识,而且对他的风格亦不无影响。假如契诃夫不是一个医生,那他可能写不出象解剖刀一样锐利的、分析深刻的、精确的作品来。
他的几个短篇小说(如象第六病室、没意思的故事、跳来跳去的人以及其他许多作品),写得跟典型的心理诊断一样。
他的作品不能容忍一点点灰尘和斑点。“必须抛掉无用的东西,”契诃夫写道,“把“按照”和“借助于”这种字眼从句子中清除出去,应该注意作品的音乐性,不能在一个句子中让“开始”和“停止”这两个词并用。”
他无情地把“食欲”、“卖弄风情”、“理想”、“圆盘”、“银幕”这些字眼从文章中驱逐出去。这些字眼使他讨厌。
契诃夫的一生是可资借镜的。他说他在许多年中,不断地取掉自己身上的奴性。只要把契诃夫的照片按照年龄——从青年到晚年——摊开,你便可以清楚看到外表上的那一点庸俗习气逐年消失,而他的面孔越来越严肃、深沉和优雅,他的衣服越来越大方和随便。
在我们的国家里,有这么一个角落,它在每一个人的心里都占有一席之地。这个角落便是奥特卡的契诃夫纪念馆。
对我这一辈的人来说,这个纪念馆好象一扇里面有灯光的窗户。从黑暗的花园可以看见里面自己几乎忘怀的童年。可以听见玛丽亚·巴甫洛夫娜——差不多全国都知道而且象亲人一般热爱着的那个可爱的契诃夫的玛莎——的温柔的声音。
我最后一次到这个纪念馆去是在一九四九年。
我和玛丽亚·巴甫洛夫娜闲坐在楼下的露台上。郁馥的白色花丛遮住了海和雅尔达。
玛丽亚·巴甫洛夫娜说这一丛郁葱的灌木是安东·巴甫洛维奇亲手栽的,这花仿佛有个古怪的名字,但是她想不起来了。
她这些话说得那样平淡自然,就好象契诃夫还活着,刚不久还在这里,只不过暂时到哪儿——到莫斯科或者尼斯①——去了似的。
【①尼斯:法国南部的城市。】
我在契诃夫的花园里摘下一朵茶花,送给了一个和我们一起在玛丽亚·巴甫洛夫娜这里作客的小姑娘。但这位粗心大意的“茶花女”把这朵花从桥上掉到武昌—苏山溪里,于是它漂到黑海去了。跟她不能生气,特别是在好象随便哪里都会碰到契诃夫这样的一个日子里。他若是听见,因为掉了一朵从他园里摘来的小花这么一点小事情而去责备一个灰眼睛的惶惑的小姑娘,他会不高兴的。
(二)亚历山大·布洛克
布洛克有一首早期的不大著名的诗:温暖的夜笼罩着岛屿。
其中有一行诗,悠扬而缠绵,使人回忆起那模糊的青春时代的全部美来:
“我那遥远的梦幻的春天……”
这是一句不同凡响的话。这是光,整个布洛克便是由这种光造成的。
每当我到列宁格勒的时候,我都想(不是坐电车或汽车,而是徒步)到普利亚日卡河上去看看布洛克的故居。
有一次,我在荒凉的街区和淤塞的运河中间迷了路,始终没找到布洛克纪念馆。但我偶然在一条杂草丛生的小巷里看到一幢褪了色的砖房子上有一块纪念牌。原来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这里住过。
不久前,我终于找到了普利亚日卡河岸街上的布洛克纪念馆。
深秋用落叶填满了污浊的河流,普利亚日卡河彼岸便是市郊的工人码头区。看得见工厂、造船厂、船桅、烟、苍白的黄昏前的天空。但普利亚日卡河上却是荒凉而寂静,好象在窎远的边陲地方。
对象布洛克这样的诗人说来,这个地方是一个奇怪的隐身的地方。布洛克所以找这么一个寂静而且近海的地方,也许是因为这样的地方可以使心猿意马的人类心灵趋于平静。
(三)吉·德·莫泊桑
他的生活对我们是一个谜。
——芮纳尔论莫泊桑
莫泊桑在里维拉有一艘游艇叫作“漂亮的朋友”。他的一篇最悲惨、最惊人的作品在水上就是在这艘游艇上写戍的。
在“漂亮的朋友”上,莫泊桑用了两个水手。年岁大一点的一个叫伯尔纳。
水手们一丝一毫也没让莫泊桑看出,他们在为他耽忧,虽然他们看到近来他们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