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不要有这种念头,以为这丛山梨树或这个白发苍苍的乐队的鼓手,以后写短篇小说的时候或许会有用,因此必须特意地甚至有几分矫揉造作地去观察他们。所谓“依工作职责”,纯粹出于业务驱使的观察。
无论什么时候,即使是最成功的观察,也不该硬塞到作品里去。必要时,它们自己会直接地、从容地到作品中去,占据一个适当的地位。有时,正当作品需要的时候,某一个早已忘得干干净净的事件,或者某一件琐事,会突然生动地浮现在脑际,这种情形常常使作家感到惊奇。
作家工作的基本条件之一就是要有好的记忆力。
我叙述一下我写电报这篇短篇小说的经过,或者可以使这些思想更加明确一些。
在一个深秋时节,我移居到梁赞附近的乡下去,住在曾闻名一时的雕刻师波查洛斯钦的庄园里。在那里一个衰弱的、可亲的老妇人——波查洛斯钦的女儿——卡捷林娜·依凡诺夫娜孤独地度着她的风烛残年。她的唯一的女儿娜斯嘉住在列宁格勒,完全忘记了母亲——只是隔两个月给卡捷林娜·依凡诺夫娜寄一次钱来。
这是一幢空落落的大房子,四面的板壁都发黑了,我借用了一个房间,老妇人住在另外一边。到她那里去,必须经过空寂的门厅和几间窒屋子,这些屋子里地板都嘎吱嘎吱地响,且蒙满了灰尘。
家里除了我和老妇人别无一人。这幢房子是有纪念性的。
天井里有一些倾圮的附属建筑物,天井后面,有一个和房子一样无人照管的、阴湿的、萧瑟的大花园,在秋风中飒飒地响着。
我是来工作的,开头几天我坐在自己房里,从早晨一直写到天黑。天黑得很早。五点钟就得点上煤油灯,郁金香形状的灯罩是毛玻璃做的。
但后来我把工作移到晚上来做。因为当我能够在这短短的白昼徜徉在已有冬意的森林和草原的时候,坐在屋子里是可惜的。
我久久地徘徊徜徉,看见了许多秋天的景象。早晨在水洼中一层玻璃般的薄冰下面,能够看见气泡。有的时候,在这种气泡里,好象在水晶球里似的,有一片白杨或白桦的紫红色或柠檬色的叶子。我总喜欢打碎冰,把这种结冰的叶子带回家去。不久在我的窗台上堆积了一堆这种叶子。它们暖和过来便发散出酒精的气味。
最好是在森林里。在草原上有风,而在森林里,却笼罩着一片阴郁的静寂,只有轻微的薄冰的碎裂声。森林里特别寂静,也许是因为阴云的关系,它沉沉地低垂在大地上,那些高耸挺拔的松树的枝梢有时也为乌云掩盖住了。
我偶尔到奥卡河支流去钓鱼。在那里,在密不通行的芦丛中,那股柳树叶子的酸涩气味,好象使人脸上觉得发皱。水是黝黑的,有朦胧的浅绿色的光泽。秋天鱼很谨慎,不大上钓。
然后便下起雨来,花园已经零落不堪,雨把发黑的草浇倒,贴在地面上,空气中有股融雪的气味。
有许多秋天的征象,但我并没尽力去记住它们。不过我确实知道—一我永不会忘记这种秋天的悲哀,它跟心灵的轻松和平凡的思想奇妙地结合在一起。
在大地上拖着褴褛的湿裙裾奔驰的乌云愈阴沉,冷雨愈凄凉,心境也就愈开朗,落笔便成文了。
重要的是秋天的感觉,与秋天所引起的戚情和思想状态。而一切所谓材料的东西——人物、事件、个别的详情细节——按照我的经验,没用到以前,都很妥善地保藏在这个秋天的感觉里。当我在写某一篇小说时,再回到这种感觉中来,那么这一切立刻便浮现在我记忆之中,而落到纸上去。
我没把我住的那栋老房子当作小说材料来研究。我只爱它的阴郁和寂静,爱那架挂钟的零乱的敲打声,壁炉里那永不断的白桦树的烟味,墙上古旧的版画(这些版画已经寥寥无几,因为几乎全部被省博物馆收去了):有布留洛夫的自画像,彼罗夫的掮十字架、捕鸟者和波琳挪·薇阿尔德的肖像。
窗子上的玻璃是旧式的,凹凸不平。闪着象虹霓一般的光彩,而且不知道为什么烛焰映在上头,变成了两个。
所有的家具——长沙发,桌子和椅子——都是浅色木料作的,年代久远已经磨得光溜溜的,象圣像一样有一股柏树的气味。
家里还有很多可笑的东西:火炬形的铜制的暗灯,暗簧锁,装着已变成石头的雪花膏,有“巴黎”商标的大肚磁瓶,尘封的蜡制山茶花束(挂在一根生銹的大铁钉上),用来擦呢面牌桌上记牌数的粉笔字的小圆刷。
有三本——一八四八年,一八五零年和一八五二年——厚日历。在那上面宫廷女官的名单中,我找到了普希金的妻子娜塔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兰斯卡雅和他的情人伊丽莎白·克萨薇莉叶芙娜·沃龙佐娃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这使我感到忧郁。直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家里笼罩着死一般的静寂。远处,在奥卡河上,在库兹敏水闸附近,有轮船在吼叫着,缠绵不断地令人想起这首诗来:
阴霾的白昼已经逝去;阴霾的夜雾
象铅灰色的棉絮一般铺满了天空。
象一个幽灵,从松林的后面
朦胧的月亮冉冉上升。
这首诗是为沃龙佐娃写的。
每天晚上我到卡捷林娜·依凡诺夫娜屋里去喝茶。
她的目力已经衰退了,因此邻家的小女孩子妞儿卡每天上她这里来两三次,做点家常零活,这个小姑娘性格很阴沉,对什么都不满意。
妞儿卡放上茶炊,跟我们一起喝茶,从碟子里吸茶的声音很响。对卡捷林娜·依凡诺夫哪低声说的每一句话,她只用同样的几个字回答:“瞧,还有这样的事!又编出什么来了!”
我责备了她两句,可是她却对我说道:“瞧,还有这样的事!好象我啥也不懂,好象我是土包子!”
不过在事实上,恐怕妞儿卡是唯一爱护卡捷林娜·依凡诺夫娜的人。而且完全不是因为卡捷林娜·依凡诺夫娜有的时候给她什么缀着蜂鸟的旧丝绒帽啦,什么玻璃球的发饰啦,或者年久发黄的花边啦。
卡捷林挪·依凡诺夫娜以前曾经跟父亲到过巴黎,见过屠格涅夫,参加过维克多·雨果的葬仪。她跟我谈起这些来,而妞儿卡却说道:“瞧,还有这样的事!又编出什么来了!”
不过妞儿卡每天坐不久,便回家去哄“自家的小弟弟小妹妹”睡觉了。
卡捷林娜·依凡诺夫娜手里整日拿着一只旧式的绸提包。里面装着她的全部贵重物品:娜斯嘉的信,寥寥的几个钱,护照,娜斯嘉——一个美丽的妇人,两道弯曲的娥眉,雾一般的流盼——的一张照片,褪了色的卡捷林娜·依凡诺夫娜自己当姑娘时候的照片——极其温柔涓洁。
没听见卡捷林娜·依凡诺夫娜抱怨过什么。只抱怨过老年的衰弱。但是邻居们和消防具看守——一个糊涂而善良的老人依凡·德米特里耶维奇告诉我,卡捷林娜·依凡诺夫娜不是活着,而是在受苦。娜斯嘉已经四年没回来过了,就是说,把妈妈忘了,而卡捷林娜·依凡诺夫娜的残年已经无几了。保不定没看到女儿,没抚爱她一下,没摸摸她那“迷人的美丽”(卡捷林娜·伊凡诺夫娜这样说的)的淡黄色的头发便死去了。
娜斯嘉寄钱给卡捷林娜·依凡诺夫娜,不过也常常间断。在这些间断期间,卡捷林娜·依凡诺夫娜是怎样过日子的,谁也不知道。
有一次卡捷林娜·依凡诺夫娜求我把她领到花园里去一趟,从初春时候起,她就一直没去过,身体衰弱得使她总出不去。
“亲爱的,”卡捷林娜·依凡诺夫娜说,“请您原谅我这个老人。我想最后看一次花园。我当姑娘的时候,就在这座花园里读屠格涅夫的书了。有些树是我亲手栽的。”
她费了很长的时间,才把衣服穿上。她穿上了旧的棉大衣披上毛线头巾,紧紧地抓着我的手,缓慢地走下了小台阶。
已近黄昏了。花园里正是黄叶纷飞。落叶妨碍行路。在脚下发出很响的沙沙声,微微移动。在绿色的晚霞上,已经闪烁着一点寒星。远方,在森林上,挂着一钩新月。
卡捷林娜·依凡诺夫娜在一棵雕零的菩提树旁站住了,用手依在树上哭了起来。
我紧紧地扶着她,免得跌倒。她哭着,象一个颓龄老人那样,并不为自己流泪而害臊。
“千万不要,亲爱的,”她跟我说,“活到这孤独的老年!千万不要!”
我小心地把她扶到家里,我想道:假如我有这么一位妈妈,我该多幸福啊!
晚上,卡捷林娜·依凡诺夫娜把一束她父亲留下的、年代久远已经发了黄的信给我看。
其中有画家克拉姆斯科依的信和雕刻家约尔旦从罗马写来的信。
约尔旦叙说了他和丹麦著名雕刻家托尔瓦尔德森的交谊,以及拉特兰宫中惊人的大理石雕像。
我看这些信,和往常一样,是在夜里。秋风在墙外呼啸,在潮湿的光秃的灌木中悲咽着,灯不时发出坼裂的声音,好象因为无聊在跟自己说话似的。不知道为什么,正是在这里,在这样一个凄风苦雨的秋夜,听着外廊传来一阵阵集体农庄守夜人的梆子声,读着从罗马写来的这些信,觉得非常奇异而又怡然。
当时我对托尔·瓦尔德森很感兴趣,日后,在莫斯科找到了所有记述他的著作,知道了他和童话作家汉斯·安徒生之间的友谊,过了几年,又写了一篇关于安徒生的短篇小说。我之能写出这篇小说也应归功于这幢乡间的屋子。
又过了几天,卡捷林娜·依凡诺夫娜病倒了就再没起来。她哪里也不痛,只抱怨她浑身疲倦。
我拍了一封电报给在列宁格勒的娜斯嘉。妞儿卡也搬到卡捷林娜·依凡诺夫娜的房子里来,待在身边,以防万一。
一天夜里,妞儿卡拼命敲我的墙,骇怕地叫着:“快来呀!婆婆要死了!”
卡捷林娜·依凡诺夫娜失去了知觉,微微还有一点气。我摸一摸脉——脉已经不跳了,只是还有一点轻微的颤动,是那样轻微,好象蜘蛛网似的。
我穿上衣服,点上灯笼,到村里医院去请医生。医院在林子里很远的地方。愁惨的风,从伐木的地方吹来一股锯屑的气味。已经是深夜,连狗都不叫了。
医生给卡捷林娜·依凡诺夫娜打一针强心剂,叹了口气,临走的时候说,这是濒死状态,不过还能挣扎一个时候,因为卡捷林娜·依凡诺夫娜的心脏很好,说完就走了。
卡捷林娜·依凡诺夫娜在黎明前咽了气。不得不由我来给她合上眼睛。我大概永远也不会忘记,当我小心地触到她半闭的眼睑的时候,突然滚下一颗浑浊的泪珠来。
妞儿卡哽咽着,递给我一个揉皱的信封说:“在这儿,卡捷林娜·依凡诺夫娜吩咐怎么给她装殓。”
我拆开了信封,读了几个用老年人颤抖的手写的字——是吩咐死后给她穿什么衣服的——我把纸条交给了女人们,让他们早晨来给卡捷林娜·依凡诺夫娜打点她最后的路程。
然后我到墓地去选了一块地,当我回来的时候,卡捷林娜·依凡诺夫娜已经穿得整整齐齐,躺在灵床上,看着她,我感到惊讶了。
她躺着是那样窃窕,好象一个少女,穿着一件金光灿烂带拖裙的旧式的夜礼服,拖裙松松地裹在腿上。下边露出一双小小的黑亮皮鞋。在拿着蜡烛的手上,紧紧地戴着一副小山羊皮的白手套,一直拉到肘上。鲜红的绸制的蔷薇花束,别在胸衣上。
面孔用长头巾盖着,若不是露在袖子和白手套之间的干枯折皱的手肘,那么会以为躺在这里的是一个端丽的年轻女人。
娜斯嘉来迟了三天,已经下葬了。
以上所说的就是那种作家的生活中的材料,从这种材料中产生出散文来。
耐人寻味的是,一切情况、一切琐事、这幢乡间的房舍、这秋天的情景——都象征着卡捷林娜·依凡诺夫娜的境遇和她临终前所感受的那种沉痛的精神上的悲剧。
不过,当然远没把当时所看到、所想到的都写到电报里去。许多都舍弃了,经常有这样的情况。
要写一个短篇,用作家的话来说,总要“开垦”大批材料,从中撷取最珍贵的东西。
有一次,我曾经观察演次要角色的好演员的工作。他们演的角色在全剧中只有两三句话,但演员不仅向作者不胜其详地问这个人的性格、外表、而且还追问他的身世和出身环境。
演员必须有这种确凿的知识,好来恰如其分地说出这两三句话。
作家也是一样。材料的蕴蓄一定要远远比作品需要的多才行。
我叙说了我写电报的经过。不过每一篇小说都有自己的历史和自己的材料。
一年冬天,我住在雅尔达。我每次开开窗户,便有许多檞树的枯叶飞进屋来。在地板上随风飘舞,飒飒作响。这不是那百年檞树的叶子,而是那种生在克里米亚山坡上的矮檞树丛的叶子。
夜里,从山间吹来寒风,山上覆着一层雪。雪在隐约的星光中奇幻的闪烁着。
住在隔壁的诗人间谢耶夫正在写歌颂英雄的西班牙(正是西班牙事件的时候)和“巴塞洛纳古代的天空”的诗。
诗人乌拉基米尔·卢果夫斯基用他雄浑的男低音唱着英国水手的古老的歌曲:
再会呀,陆地!船舰飘扬入海了,
在船尾后面留下海鸥的足迹……
每天晚上我们都集聚在无线电旁边,收听西班牙战况。
我们到西麦伊斯镇天文台去过。白发的天文学家给我们看星空——广袤的苍穹上几点远得令人眩晕的星光。
折射望远镜在天文台的圆屋顶下缓缓地转动着,时时发出钟表机械的声音。
时而有一阵黑海舰队教练射击的声昔,传到雅尔达来。于是长颈瓶里的水便震动起来,微弱的轰隆声传遍草原,在松林枝叶间响了一阵,便消失了。
夜里,看不见的飞机在天空中隆隆响着。
我读着弗兰柯论塞万提斯的著作。书不厚,所以我读了好几遍。
在当时四条腿的万字,开始迅速地在欧洲到处横行。亨利·曼、爱因斯坦、雷马克、斯蒂芬·茨威格——德国的一些高尚人士——都不愿作“褐色鼠疫”和魔鬼希特勒的同谋犯而离开了祖国。流亡者们都满怀着人道主义必胜的坚定不移的信念。
盖达尔领到我们这里来一条挺大的毛蓬蓬的牧羊狗,这条狗有一对笑眯眯的黄眼睛。盖达尔说这是一条山地的牧羊狗。
盖达尔那个时候正在写他惊人的短篇小说《蓝杯》。而且正在假装他根本不懂得文学。他总是爱装大老粗。
夜里,黑海凄惨地怒啸着。本来它白天也吼叫,但是听不大清楚。在浪涛的澎湃声中是比较容易写作的。
这就是当时“日常生活”的一些细节。这些细节组成了猎犬座。在这篇小说中,差不多可以找到我上边讲到的一切:檞树的枯叶、白发的天文工作者、炮击声、塞万提斯、坚信人道主义必胜的人们,山地的牧羊狗、飞机夜航和其他等等。
这一切当然结合成另外一种关系,写到一定的题材中去。
当我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我始终努力保持那种夜里山间吹来的寒风的感觉。这好象是小说的主导旋律。
第十章 金刚石般的语言
你永远诧异于我国语言的珍贵:
每一个声音都是一件馈赠;都是大粒珍珠,实在的,有的名称比东西本身还要珍贵。
——果戈理
● 小树林中的泉水
许多俄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