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染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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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染坊-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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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宅院青砖青瓦;院中有两棵大海棠;枝杈伸举;苍老有力;枝头的花含苞待放。树下一个石桌;一个老妈子正在擦着; 水洒在石头上;顏色变深。石桌中央是个棋盘;在";楚河汉界";处去是另一番文字:";刘项争峰;江山谁属";。虽是没有问号;却能感到那个问号的存在。在棋盘的两头各有六字;南头是";无虑无求无忌";;北头是";有花有风有棋";。老妈子把抹布缠在指头上;抠着擦那些字。

  正常上;卢老爷正在喝茶。他五十多岁;精神矍铄;瘦而不柴。花白头发向后归去;颔下细长花白短须。端坐在椅子上;身板很直。

  这屋里的陈设虽不豪华;但能透出家境的殷实和主人的品味。冲门是博山大漆的八仙桌椅;";吕洞宾过海阔几";两头高翘。桌角和椅子扶手上的枣红漆虽被岁月磨淡;露出了木质;却显得家传久远。搁几的上方中堂画的一丛很旧的*花;两边的对子是近代大书法家华世逵手书:";人淡似菊菊不落;室小如船船永行。";靠东里间墙处是一个紫檀长条书案;简约灵秀;透着明朝万历天启风致。书桌的上方横幅字画是何绍基写走样的顏体字:";读书扫地烧香";。

  卢老太太从里间屋里出来了;富富态态;慈眉善目;头发花白。她过来给卢老爷添了茶。她见老伴面沉似水;就问:";老大还没起来?";说着拿抹布习惯性地擦了一下壶底。

  卢老爷不屑地哼了一声:";哼;还老大!老二两口子也还没来请安呢!";

  老太太坐在下首的椅子上:";别整天一百个地方看不顺眼;这都民国了。家驹留洋好几年;这才刚回来的;记不得那些规矩了。";说着回手拿个橘子给老伴剥。

  卢老爷斜过脸来:";民国了;就没礼数了?我读林琴南翻译的那些书;知道洋人最讲礼数。";老太太想反驳;卢老爷伸手按下:";就算老大忘了;老大的媳妇不该忘吧?老二两口子不该忘吧?连人家王妈都笑话。";

  老太太把橘子递过来;卢老爷子看了看;接过去;不满情绪好似少了些。

  老太太说:";老大家的和老二两口子我说他们;你对老大就宽限些吧!南到博山;北到桓台;这方圆二百里;咱家驹这样的洋进士有几个?";

  卢老爷更加不屑:";哼;还洋进士呢;写封家信都不通;你看那些字写的!歪七扭八;怕我说他;还故意在汉字里头加洋文;*!";

  老太太为大儿子辩护:";这话我就不愿听。你不认识洋文;就说家驹那墨笔字写得不好。这出洋念书当初我就不赞成;是你死命地撺弄;你说中国之学快断气儿了。这好;学回来了;你又看不顺眼了。真是!不知道你怎么看才舒坦!";说着;老太太恶意地白了老伴一眼。

  卢老爷满嘴里是橘子;暂时无法反击。

  东屋里;卢家骏两口子正在说私房话。家骏正在整理仪容;准备和太太一块儿过去请安。他二十一二岁;精明干练;皮肤黝黑透亮;中式便裤便褂;脚上穿着";日行八百里";胶底鞋(西洋最早输华的胶皮鞋)。他太太小个子;两眼溜圆;胖乎乎的;透着妇女式精打细算的神情。她穿着大红凤凰戏牡丹的花夹袄;正在对着镜子往头上插簪子;插上了;感到不合适;然后重新再插。家骏摧她:";你快点儿;咱爹这马上就急。";

  ";西屋大哥还没起呢。咱爹这么大的规矩;我看他也没招!";

  家骏不高兴:";大哥刚回来;你别老攀大哥;快点!";

  ";哼!一万大洋在青岛买了染厂;你看人家大哥;这是什么命;什么心也不操。娶媳妇;有那么俊的表妹;娶好了媳妇就出洋;玩够了回来;就有现在的买卖在那里等着。你再看看咱!你整天和那些佃户打交道;为了三五斤的租子;来回地讨价还价。我看咱爹就是偏心眼儿。一万大洋能买多少地?他为了大哥什么钱都舍得花。可对咱呢?蒸个干粮还得看看掺了多少棒子面儿;连个馍馍都不舍得吃。咱大哥也够小气的。那搪瓷脸盆多好;也不说在西洋多带一个来给咱。";

  家骏有点烦:";你行了;哪来的这些不对付!咱爹是有见识的人;当年进京见过梁启超谭嗣同;知道哪头轻;哪头重。地多有什么用?要是风调雨顺的;还能收点租;要是赶上旱涝了怎么办?那地里就是不收成;你还逼着那些佃户变出粮食来?这工厂就不一样了;只要机器转着;就能挣钱。挣了钱买粮食还不一样?净让我心烦。还搪瓷脸盆;这铜盆还不一样洗脸?";

  ";家骏;青岛那工厂挣了钱有咱的吗?";她对下一步的财务情况还是比较关心。

  家骏坐在那里笑笑:";不管有咱的没咱的;就凭你叫我名字咱爹听见就不依。";

  妻子不高兴:";你这人真不讲理;是你不让我再叫你相公的;说朝代变了;人家上海北京都是叫男人的名字。人家真叫你名了;你又来词儿。我看你和咱爹一样;一会儿一个变;不知道怎么样才算舒坦。";

  夫妻二人出门来;妻子在后头推家骏;故意大声说:";去了趟青岛就累成这样;没命地睡;看不让咱爹熊你!";

  卢老爷在北屋里听到了。

  家骏委屈;刚想回头反驳;又被妻子杵了一下;二人朝北屋走来。

  家驹的太太早穿戴好了;表妹正在侍侯着当初的表哥起床。太太拿着家驹的衣服;他穿一件;太太递一件。家驹感到这里应该的;并不太在乎。太太像是做错了什么事;眉目低垂;不敢出些声色。

  家驹的太太长得很稳重;浓眉大眼;刘海前遮;气质里透出点大家闺秀的韵致。中等身量;穿着马黄色昌邑夹袄。

2。卢老爷大堂训子
家驹刷牙;她拿着痰盂接着。她看着家驹嘴里的那些沫;身子向后仰;害怕溅到自已身上。

  家驹侧过脸来:";我一回来就对你交代了;不能再叫相公;我是留学生;你整天相公相公的;叫得我像个前清的县官儿。就叫我家驹。";

  ";俺不敢。";

  ";这有什么敢不敢的?西洋夫妻之间都叫亲爱的;这怕什么?我出了一阵子洋;什么都看到了。中国毁就毁在这些没用的礼数上。我在德国读了一个外国人写中国的笑话;说甲午海战之所以失败;就是因为礼数太多。炮手装一个炮弹冲着管带一磕头;问该不该放;等磕头回来了;日本人的炮弹先打来了。还弄这些没用的礼数。以后守着咱爹不叫;光咱俩的时候就叫家驹。这就叫一声我听听。";

  妻子托着毛巾脸红了;低着头;嗫嚅地小声试叫:";家驹哥。";

  家驹气得笑了:";你这是刚从前清出来;又进了话本儿。把那哥字去了;重新叫。";

  妻子的头更低了;羞怯地努力着小声叫:";家驹。";

  家驹满意了:";这就对了嘛;叫常了就自然了。新时代;新女性。等我忙完了;我教你拉提琴;说洋文。也不知道当初朝廷里那些狗屁大夫从哪儿弄来的招儿;让慈禧这个熊娘们儿活起来没完。这个熊娘们儿真是死晚了;耽误了中国。我在国外感受最深。一想起清朝的那些王八蛋;气就不打一处来。曾国藩左宗棠也得不是时候;帮着满朝苟言殘喘。孙中山也是生晚了;早该掀了清朝这个烂摊子。";

  翡翠不敢抬头;好像清朝的罪责该由她承担。

  家驹对中国历史评价过后;开始洗耳恭听脸;妻子手端着毛巾小心侍候;随时准备递上去。

  家驹洗完了脸;开始着装;竖起白衬衣的领子;打开衣橱找领带。

  妻子忙问:";你找什么;相公?";

  家驹把眼一瞪;妻子赶紧低头改口:";家驹;你找什么?'

  ";领带;我昨天打的那条。";

  妻子忙从晾衣的竹竿上取来;递上:";我昨天晚上刚洗了。";

  家驹看着洗耳恭听土家的领带;皱皱巴巴;无奈地向后一仰脸;手也松下来:";这东西不能洗。嗨!不错;不借;还没把我这西装洗了。";说着回身取过另一条。

  妻子端着领带问:";那脏了怎么办?";

  家驹打着领带:";脏了;你就放在那里;千万别洗耳恭听。我捎到上海去洗。这不是水洗的东西。";

  妻子更纳闷:";洗件衣服还得去上海?";

  家驹打好领带;拿过浅灰西装穿上:";翡翠;咱慢慢地来;有些事儿一时半会说不明白。走;咱先去给爹请安。这个礼数暂时不能破。";说着自已也笑了。

  卢老爷端坐上首;等着朝拜;老太太表情倒是高兴。

  卢家驹西装革履地进来;微微颔首:";爹;娘;早晨好!";

  翡翠还是老式的规矩;低低头;握拳在腰:";爹;安康!";又冲老太太如此一下;";娘;安康!";

  家驹坐在靠近卢老爷的鼓形镂空凳子上;骏坐在他对面;好似文武左右;家驹进来时家骏已经起立;这时他给哥嫂请安:";大哥好;大嫂好。";然后重新坐下。

  卢老爷看着自己制定的这些仪式还没离谱;刚才的怨气消去一些。翡翠过去给公婆倒茶;倒完了茶;老太太顺手拉住大儿媳的手:";翠;咱娘俩里屋里说话。老二家………";家骏太太闻声上前:";娘。";老太太吩咐:";你爹和你大哥他们要说办厂的事;你也别在这里支应着了。给你钱;去割二斤肉;晌午咱蒸个丸子吃。捡着那五花三层的买;太瘦了不香。";

  卢老爷多少有些不悦:";这不年不节的蒸的哪门子丸子!";

  二太太答应着;老太太从兜里掏出一张潮乎乎的纸钱;并不理会丈夫的不满:";俺家驹出洋这些年没饿煞就算命大的。我听着那些吃头;就觉得不垫饥。去;蒸顿丸子我说了还算。去吧。";

  卢老爷怕当众再遭到更沉重的反击;顺坡上驴地笑了笑。

  二太太得令去了;老太太领着翡翠去了里屋;大概是问问家驹夜间的表现。

  卢老爷的脸色再次严肃下来;他上下打量着家驹;家驹多少有点发毛;也跟着看自己;没发现什么毛病;就冲爹笑笑。

  ";家驹;你回国这么些天了;这打扮儿也该换换了吧?";

  家驹笑笑;不反驳。

  家骏在对面精力集中;两眼乱转;随里准备回答问题。

  这里再看家驹那身西装和铮亮的皮鞋;确实与环境有些不相称。他油头铮亮;戴着克莱克斯金边眼镜;帅气中透着阔气。

  ";你也知道了;家骏已经把青岛染厂户给过了;这就算是真正买下了。你打算怎么干?说我听听。";

  家骏插进来说:";光过了过户;那律师行就要了十块大洋;真贵!律师这钱来得容易。";

  家驹觉得那都是些小场面;不屑地笑笑:";怎么干;这没问题;我这几天就想到青岛去。只是掌柜的还没找到合适的。";

  卢老爷放下茶碗:";我给你说了多少遍了;那陈寿亭就行。可你说人家是土染匠。让你和人家见见面;你都不肯去周村。家驹;这要是干大事;首先一条是礼贤下士。";

  家驹说:";爹;不是我不见。缸染;瓮染;硫酸。黑矾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是机器染;机器印花;他连个字也不认;能干什么?不用说别的;他连电灯兴许都没见过。";

  卢老爷说:";你这话我就不爱听;电灯我也没见过;但是就是这没见过电灯的供着你出的洋。周村的染织全国有名;现在整个周村还剩三家染坊;其他的都让这个姓陈的给挤垮了。这还不是能人?能人就得认字?刘邦也不认字;一样开创汉朝四百年。";

  家驹说:";他那是靠着捣鬼;不是什么真本事。";

  卢老爷说:";我说;这做买卖的有几个不捣鬼的?再说了;人家捣鬼也好;不捣鬼也好;满周村那么多人;哪个不佩服?不用说周村;就是在张店一提陈六子;哪个不挑大拇指?本事大小咱先不说;咱先说那人性。当初他要饭;常去一个饭铺子;那撩帘的断不了给他点剩饭。现在这陈六子发了财;十几年供吃穿;还雇上房东太太给撩帘的当老妈子。那人性不好能办到?不错;这陈六子是不认字儿;但不是没文化。光凭知恩图报这一条;二十四孝不过如此吧?多少念过书的人一旦得势就变脸;甚至爹娘都不认。陈世美倒是状元;杀妻灭子的还不够狠?书是得念;但得分什么人念。好人念了书更好;可是坏人念了书;干起坏事来更毒。那秦桧不认字吗?你看他注的那<;<;前六经>;>;头头是道;写的那字龙飞凤舞;才俊非凡;绝对不在苏黄米蔡之下。甚至咱现在印书印报用的这老宋体;就是由秦桧那字演变而来。可是这样的读书人有什么用?家驹;你是留了洋了;是见了世面;可是你也应当知道;真正的工业不是大学里能教出来的。要是能够教出来;那咱中国就多造这样的大学就行了。干买卖;什么是真本事?能挣钱就是真本事。除了你;哪里还有专学染织的留学生?那些染匠多数不认字。陈六子人性又好;又是染行里的尖子;和这样的人搭伙能错得了吗?";卢老爷讲演完后开始咳嗽;家骏赶紧过去倒茶;同时示意大哥少说话。家驹也跟着照料。

3。洞房花烛话离别
卢老爷的咳嗽平息下来;伸手把烟袋摸过来。家骏说:";爹;先别抽吧。";

  卢老爷没理会小儿子的话;把烟装上。

  家驹拿出烟卷来;在银烟盒上蹾;一下;一下;卢老爷看不入眼;把目光望向院子。

  门开着;王妈抱着家骏的儿子往外走。

  老太太从屋里探出来一条腿;扶着门框说:";咱家驹刚回来;不知道陈六子的故事。你慢慢地给他说;那么大声干吗?有什么说什么;别动不动就从秦始皇他奶奶那里说起。咱就说请掌柜的;别一会儿陈世美;一会秦桧的;我在里头听着都闹得慌。";说完转身关上门。

  内屋里;翡翠坐在婆婆的床边笑。

  老太太回到床边;拉起翡翠的手:";我要不是摁住这个老头子;他是越说越来劲。人越多;我这一手儿越灵。";老太太笑了。

  翡翠说:";姑;我也整天满耳朵是这陈六子;听说是个二不愣。他别欺负家驹哥。";

  老太太拍打着侄女的手:";翠儿;你姑夫虽是好叨叨;可那眼力却是不会差。咱不管这些;要是这些事儿还用咱操心;还要爷们干什么儿!";

  卢老爷听完了太太的对自己发言的批语及谈话的要求;并没有放弃讲演的宗旨。他吐出一些烟;声音如旧:";家驹;咱这是在家里说想请人家陈寿亭;还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去呢!";

  家驹突然有些慌:";那周掌柜的不是回信说差不多吗?";

  卢老爷叹口气:";现在都看准了;这种地没有出路。博山赵家也在济南开了个染厂;叫三元染厂;也想请这陈寿亭。可这赵家和周家是连襟亲戚;周掌柜的觉得这陈寿亭脾气急;好骂人;怕弄得亲戚门里不好外;这才愿意让他和你上青岛。";

  家驹说:";噢?赵家也开了染厂?我和赵东初………就是他家的老三;是济南正谊高中的同学;这人挺能干。";

  卢老爷说:";他家一共俩儿子;哪来的老三?";

  家驹笑了:";爹;这你就不如我熟了。他就是仨兄弟;老二小时候麻疹死了;这老三也就没改口。";

  卢老爷一摆手:";这老二老三的都是些用不着的;咱说正事。赵家那大儿子是有名的买卖人;你刚才说的这老三也是北京名牌大学毕业。";家驹刚想说是哪所大学;被他爹用手压下了。";你想;这样明白世故的一家人都想请陈寿亭;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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