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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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备-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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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素道:“陶启泉。”

第三部:“我不想死!”

陶启泉!

各位对于这位陶先生一定不陌生,他曾因为“风水”,和我认识,我又曾向他借过两百万美金,拿了这笔钱去买了一块“木炭”,他算是一个十分有趣的人。

陶启泉是亚洲有数的钜富,正当壮年,他掌握著无数机构,财富分布世界各地,举足轻重,是亚洲金融界一个最重要的人物。

这样的一个大人物,心脏病发进了医院,当然是一件重要新闻。

我忙问道:“报上怎么说?”

白素道:“并不很详细,只说是十分严重。”

我道:“陶启泉今年多大了?”

白素道:“五十才出头,不过,疾病和年龄之间,没有关系。”

我来回走了几步,拿起电话来,打到一家银行去。这家银行,也是陶启泉属下的企业,副董事长姓杨,我曾见过几次,是陶启泉在本市的得力亲信。

陶启泉是这样的大人物,因之即使要和他的手下通一个电话,也不是容易的事情。接听电话的秘书,先说杨副董事长没空,正在开会,等到我报上了姓名,又经过几重转折,才算听到了杨副董事长的声音。他的声音听来极其焦躁:“卫先生,你好。唉,真不幸,陶先生──”

我吃了一惊:“怎么了?陶先生的病情──”

杨副董事长道:“我才从医院回来,会诊的医生说,那是一种先天性的心脏病,已经到了十分严重的阶段,唉,真不知道怎么才好。”

我的心向下沉了一沉,如果会诊的医生那样说,那真是凶多吉少了,我问道:“他以前好像没心脏病的迹象?”

杨回答道:“怎么没有,我们一直劝他多休息点,多注意身体,可是有甚么办法,他那么忙,进医院之前,他还在主持一个会议,提出要购买纽约长岛一幢大厦的计画,就是在会议中,他昏过去,送医院的。”

我不禁苦笑,事业的成功,是世界上每一个人都追求的目标,可是成功的事业,却像是一具沉重的枷锁一样,紧扣在成功人士的脖子上,想要摆脱,简真是没有可能,只有无休止地为它服务下去,到后来,究竟是为了甚么,只怕所有成功人士,没有一个可以回答得出来。

陶启泉就是那样。任何人都会想:如果我有他那么多财产,一定甚么都不做,好好享受。唯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根本无法有半分钟自己的时间,在睡眠之中,也会为了事业上的得失而惊醒。也许,只有死亡,才能使他这一类型的人,获得真正的安息。

我吸了一口气:“我想去看他,他住在甚么医院?”

杨副董事长告诉了我那家医院的名称,并且告诉我,医生限制他接见采访者,我如果要去见他,还得他本人坚持才行。

我道:“你放心,只要他神智还清醒,一定会见我。当然,为了使我不必浪费时间等候,你是不是可以先替我安排?”

杨副董事长道:“当然可以,我也要去见他──等一等,有电话来,是医院打来的。”

我听到他在听另一个电话,不断地在说“是。是。”又说:“我立刻来,卫斯理先生才和我通话,他也要来见你,好的,我接他一起来。”

我听得他那样说,知道他是和陶启泉在通话,果然,他的声音又响起:“我们在医院门口见,先到先等。”

我放下电话,和白素互望了一眼。

白素苦笑了一下:“亿万富翁面临死亡,心情不知怎样?”

我的声音,十分低沉:“每一个人心目中,自己的生命最重要,乞丐和亿万富翁,不会有甚么分别。”

白素又叹了一声:“那也未必,世界上有很多人,很勇于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道:“在四十二亿人中,这种人,毕竟是极少数。”

我驾车直赴医院。那是一家极出名的私立医院,以昂贵和豪奢著称。当然,陶启泉这样的豪富,随便一高兴,就可以买下一百座这样的医院,而绝不皱眉。在医院建筑物的门口,Qī。shū。ωǎng。等了大约五分钟,在这五分钟之内,我看到不少财经界的大亨,自他们豪华的座车中,匆匆下来,走进医院,这些人,虽然全是著名的豪富,但几乎全是陶启泉的手下,或者是在生意来往上要依靠陶启泉支持。杨副董事长来的时候,有几个人和他打招呼,他一看到了我,就拉住了我的手:“快上去。”

看到了这种阵仗,我也不禁有点紧张,低声道:“已经不行了?为甚么召集那么多人?”

杨副董事长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神情,我们一起乘搭电梯,到达顶楼的特别病房。一出电梯,那种豪奢的布置,无论如何叫你想不到这是一家医院。一个足有一百平方公尺的大堂,顶上全是玻璃,是一个大温室,种满了花卉,好让病人见到阳光。

在那个大堂中,聚集了不少人,全是各行各业的大亨,但是那些大亨,显然未曾得蒙陶启泉接见的荣幸,他们只是在大堂中或坐或立,在低声交谈。

我和杨直穿过大堂,来到一扇自动门之前,门前有两个大汉守著,见到了杨副董事长,立时按钮打开了门,门内又是一个小客厅,也有几个人坐著,我认得其中至少有三个是大银行的总裁级人物。

经过那小客厅,是一条走廊,要一直走到走廊的尽头,才是另一扇门,一个护士在门口,一看到了我们,打开门,我和杨走了进去。

门内是一间极大的房间,几乎每一个角落,都放满了鲜花。一张病床上,躺著陶启泉。

看到他躺在床上,我不禁兴出了一股悲哀之感。一个人,不论他的地位多么高,财富多么雄厚,当他躺下来的时候,他不可能躺在两张床上,还是跟任何人一样,只是躺在一张床上。

床前,有两个医生,正在治理著陶启泉,有不少我叫不出名堂来的医疗仪器。陶启泉的脸色看来极苍白。以前我看到他,他总给人以一股充满了活力的感觉,但如今,活力显然正在远离他。

房间中已经有六七个人在,我约略看了一下,可就认出他们的身份,大抵和杨副董事长相同,全是陶启泉在事业上最得力、亲信的人物。

陶启泉的眼珠转动著,一个护士摇起了病床的上半截,使陶启泉维持著半躺的姿势。一个医生,取下了套在陶启泉口上的氧气罩:“慢慢说,别超过半小时──”

医生的话还未曾说完,陶启泉已陡地一挥手,他的动作十分粗暴,语音也带著极度的不耐烦:“那有甚么不同?我反正快死了。”

床边的两个医生只好苦笑,陶启泉望向房中的各人:“现在我还没有死,你们过来。”

所有的人全都急急走向床边,我没有巴结陶启泉的必要,所以仍留在离门口不远处,两个医生已被挤得退到我的身边。我低声道:“他的情形怎样?”

两个医生相视苦笑,其中一个低声道:“在最好的疗养下,他的心脏机能,大约还可以维持十五天到二十天左右,然后──”

医生的声音极低,病房之中,各人来到了病床前,变得十分静,所以陶启泉的声音,听来十分粗壮,他几乎是在嚷叫:“医生说我快死了,我不想死,一点也不想死。”

我吸了一口气,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一会。陶启泉的那两句话,简直是在哀鸣。他不想死,一点也不想死,可是他的心脏机能,只能维持十五天到二十天,他还有甚么办法?

在陶启泉的话之后,病床边上,响起了一阵嗡嗡声,大抵是“你不会死的”,“吉人自有天相”之类不著边际的话。

陶启泉的样子,显得很不耐烦,他道:“少废话,联络上巴纳德医生没有?叫他包一架飞机,立刻来,他是换心手术的权威。”

一个头发半秃的中年人忙道:“我们在南非的代表已经和他联络上了,他答应来。”

陶启泉笑了起来,充满了信心:“你们不必说甚么,只要我不想死,我就不会死。”

病床边立时又响起了一阵附和声,仿佛真的陶启泉不想死,他就不会死。我向身边的两个医生望去,那两个医生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摇著头。我有相当多的问题想问那两个医生,但是在这个时刻。显然并不适宜,所以我忍住了没有说。

陶启泉又叫著一个人的名字:“我想做甚么,总做得成的!那一年,全世界没有人相信我可以收购委内瑞拉的大油田,可是我们是怎么成功的?”

那个人一脸精悍之色,说道:“钱,有钱,甚么事情都能做到!”

陶启泉得意地笑了起来:“对,有钱,甚么事都可以做得到,可以买到生命。我有钱,我不会死,一亿美金延长一天生命,我可以活到两百岁。”

在我身边一个比较年轻的医生,用极低的声音道:“他的心态极不正常,真可怜。”

我向那医生望去,和他打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和我一起离开病房一会,可是就在这时,陶启泉忽然叫了起来:“卫斯理,你怎么不过来?”

我当然不能不理他,于是我一面向病床走去,一面道:“我想你可能有很多重要的话要吩咐,所以不想来打扰你。”

陶启泉有点恼怒:“放屁,这是甚么话,我有话吩咐他们,有的是时间,何必急在一时,过来,我们来闲聊。”

一个人,在病重之际,对自己生命仍然充满了信心,这当然是一件好事。可是陶启泉的信心,却不是很正常。因为他的信心,完全寄托在他有钱这一点上。而事实上,即使肯花一亿美金,也不可能换取一天的生命!

死亡是人的最终途径,也是最公平的安排,任何人都不能避免,与有钱、没有钱,没有直接关系。

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觉得,作为一个朋友,虽然这是极不愉快的事,我还是非做不可,我叫著他的英文名字:“你应该勇敢一些,接受事实,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

我用这样两句话,来作为我所要讲的话的开始,自以为已经十分得体了,可是,陶启泉一听之下,面色立时变得极其难看。

而在病床旁的所有人,脸色也在刹那之间,变得比陶启泉更难看,其中两个,向我怒目而视,看他们的样子,若不是久已未曾打人,一定会向我挥拳。他们那种愤然的神情,表示了他们对陶启泉这个大老板的极度忠心,一副陶启泉是原子弹都炸不死的样子。

我不理会这些人,又道:“医生的诊断结果,想来你也知道了,趁你还能理事情──”

我才讲到这里,那两个人之一已经冲著我吼叫道:“住口!陶先生的健康,绝没有问题。”

我感到极度的厌恶:“这是你说的,医生的意见和你不同。”

那人道:“医生算甚么,陶先生──”

我一下子打断了那人的话头,直视著陶启泉:“你相信医生的话,还是相信这种人的话?”

陶启泉急速地喘著气,他的神态,在刹那之间,变得极其疲倦,他扬起手来,缓缓地挥著:“出去,你们全出去。”

所有的人都迟疑著,陶启泉提高了声音,叫道:“全出去,我要和卫斯理单独谈。”

他在这样叫的时候,脸色发青,看来十分可怖,呼吸也变得急促而不畅顺,一个医生忙走了过来,推开了两个在病床边的人,将氧气面罩,套在他的脸上,同时,挥手令众人离去。

所有的人互望了一下,一起退了出去,病房中只剩下了两个医生、我和陶启泉,两个医生也要离去,但是我出声请他们留下来。

就著氧气罩大约呼吸了三分钟,陶启泉的脸色才渐渐恢复了正常,他推开了医生的手,声音仍然很微弱:“巴纳德医生一到,我就可以有救。我知道我的心脏,维持不了多少天,但是还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换上一个健全的心脏。”

我吸了一口气:“关于这一点,我们要听听专家的意见。”

我向两位医生望去:“像陶先生这样的情形,换心手术成功的希望是多少?”

年长的那个道:“换心手术十分复杂,首先,要有健全的心脏可供使用──”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道:“这一点不必考虑,陶先生有的是钱,要找一个健全的心脏供他替换,并不困难,我是问有了这样的心脏之后的事。”

那医生道:“巴纳德医生已经有过五次以上进行换心手术的经验,这间医院的设备,也可以进行手术有余。但是心脏移植手术最大的问题是排斥现象。”

陶启泉立即道:“可是有成功的例子。”

那年长的医生转过头去,不出声。年轻的那个道:“所谓成功的例子,实在不乐观。在排斥现象未曾彻底解决之前,经过心脏移植手术的人,活下来的最短纪录是两天,最长纪录,也不超过两年。”

陶启泉的面肉抽搐,神情变得难看到了极点。

那年轻的医生本来不敢向陶启泉讲到这一问题,但是一有了开始,他也变得没有忌惮:“就算有两年寿命,在这两年之中,还要不断进行抵制排斥的手术,而换心人本身,几乎不能进行任何活动奇*|*书^|^网,这已经是可以预见的最好情形了。”

陶启泉的口唇颤动著,想讲甚么,可是却没有声音发出来。

眼前的这种情景,实在十分残忍,面对著一个将死的人来讨论他的死亡时间!陶启泉十分坚强,所以他才能忍受,换了别人,根本无法忍受这样的讨论。

我在这样的情形下,只好道:“作最乐观的估计,两年也是好的。医学进步神速,在两年之后,可能会有新的技术出现。”

陶启泉苦笑了一下:“连你也用空头话来安慰我?”

我忙说道:“我讲的不是空头话,事实上,除了接受换心手术以外,没有旁的方法,可以使你活下去。”

在那一刹那间,陶启泉的脸上,现出了一种极度深刻的悲哀神情来,他不住喃喃地道:“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只要我能活下去,不论要花多大代价──”

他讲到这里,身子不由自主,发起抖来,我用力按住了他的肩,想使他镇定一些,但当然一点作用也没有,他仍是剧烈地发著抖,而且脸色又开始发青。

医生连忙又给他呼吸氧气,在经过了两分钟之后,他才叹了一声:“卫,你可知道我今年才五十四岁,如果再有三十年──”

我叹了一声,道:“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古往今来,不知道有多少人的情形和你一样。”

那年长的医生道:“我看巴纳德医生明天就可以到,等他到了再共同研究一下。”

陶启泉像是一个小孩一样,抓住了我的手:“我要活下去,我一直相信金钱能创造奇迹,我一直相信,真的一直相信。”

我实在再想不出用甚么话来安慰他,只好轻轻拍著他的手背。陶启泉望向医生:“给我注射镇静剂,我不想清醒,清醒,会想很多事,太痛苦。”

医生苦笑道:“真对不起,你心脏如今的情形极差,镇静剂会增加本来己不堪负荷的心脏的负担,所以──”

陶启泉喃喃地道:“我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谁也不会比我更痛苦。不必等巴纳德医生,先去给我找一颗健全的心脏来。”

我退到门口,打开门,向等在门口的那些人,传达了陶启泉的命令,门外传来轰然的答应声。我不知道这些人用甚么方法去找,但他们有的是钱,应该可以找得到可供移植的心脏。

我又回到病房中,心中十分踌躇。我来了,在这样的情形下,自然无法离陶启泉而去,但如果我不走,陪他在这里,又实在没有甚么好说的,我是离去,还是留下来呢?

陶启泉显然看出了我的犹豫,他道:“留下来陪陪我,老实说,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叫他们走吧,我要见他们,自然会通知他们。”

我又去传达了陶启泉的这个命令,来到病床的沙发上,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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