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的水盒前饮水。院子的地很平,踩得也很硬实,经常能见地上有些高粱和玉米粒一片片的,薛玉昌以为这些粮食是喂鸽子的,心想,这地主还真有粮食,撒这么多粮食喂鸽子,他几次指着地上散落的粮食问地主儿子:“喂鸽子呢?”
那个大汉只是一笑,“嗯。”了一声,便进屋了,从不多说。
他趴在炕上,从玻璃窗向外刊,鸽子三三五五地飞回来了,一回来,便蹦蹦跳跳地到水池边喝水,他看着看着,突然看见几只刚喝过水的鸽子脑袋突然左右摇摆起来,随着鸽子脑袋的摇摆,一粒粒的高粱玉米便从鸽子嘴里喷了出。
鸽子是不是病了?不知怎么,他忽地替地主养的鸽子担心起来。过了一会儿,又见几只鸽子从外面飞回,喝了盆里的水,脑袋又摇摆起来,从嘴里又喷出高粱玉米粒来,他继续观察着,发现几乎所有从外面飞回的鸽子都是一样。他心里纳闷,便连续观察了好几天。
天天如此,也没见鸽子生病,而每次鸽子喷出粮食后,不大一会儿,地主家的儿子便拿把扫帚,把地上的粮食扫起,放到簸箕里,上面盖上一个窗纱罩,放到院子当中晒,第二天再收进口袋里,薛玉昌明白了,他是靠鸽子弄粮食呢?找了个空儿,他问地主儿子:“你拿鸽子外面吃食,都到哪吃食啊?”
“地里。”
“地里哪有?”
“地里多的是。”
地主儿子看了他一眼继续说:“现在收庄稼,谁能做那么细,高粱把头一砍往地上一摔就算干了活。玉米掰下棒子,也往堆上一倒就算干活。地理剩下的小穗高粱和小个玉米都懒得收,放到地里让麻雀啄,打捆,装车,卸车,哪个地方不落下庄稼,谁去捡拾,都浪费掉了,我养鸽子让他们去捡,去拾,回来再让它们喷出来,积少成多,不光能赚点粮食,年底也能有几个鸽子煮着吃。”
“那你喂它们什么水让鸽子把粮食吐出来?”薛玉昌指着装有白色液体的水盒问。
“这个呀,就是石灰水。鸽子喝了石灰水,就把粮食吐出来,在这儿,不是新鲜事,家家养鸽子的,都是这样。”薛玉昌默然了。
薛玉昌还从来没和地主儿子说过这么多话,自从谈养鸽子的话后,他和地主家的人的话便多了起来,进门互相也能打个招呼,有时也能聊上一会儿,偶尔,地主家的儿子也给他送块煮熟的红薯,蒸熟的窝头和一两块老咸菜。
地主家的房檐下地上和村里其他人家一样,都放有两口大缸,缸足有半人多高,上面盖着石板做成的盖,一般时候缸都半盖着,一口是酱缸,一口是醋缸。酱缸里边有一些酱色的汤,汤里面放着一些萝卜,洋白菜和鬼子姜之类的菜蔬。醋缸里面是一些带壳的高粱和带壳的小米之类的。酱缸里有酱咸菜的味,醋缸里有一股酸酸的醋味。
薛玉昌最爱吃地主儿子送他的老咸菜了,这咸菜有些发黑,半干不干的,有些像果脯的咬劲,但是咸的,可又不是死咸味,有一股软绵绵的咸味,他问地主的儿子:“这咸菜怎么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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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主儿子告诉他:“这咸菜就是酱缸里捞出的腌过的萝卜,把它蒸熟,放到罐子里,喷上点酒,盖严,放个十天半月,打开,晾开就成这里黑漆漆的老咸菜了。农村,也没个甚,只好在腌咸菜上下点功夫了。”地主儿子自我解嘲地说。
接触多了,薛玉昌了解到,地主的前两代并不是地主,家里也就七八亩地,是个下中农。他的爷爷在口外,呼和浩特给买卖人家做活计,一做做了四十年,攒了几个钱,要解放时,一个要跑台湾的大地主卖地,便宜的很,几块大洋一亩,他便买了七八十亩,没想到,买下的地刚种了一茬庄稼,便解放了,他便被化成地主了,而且是村里唯一的地主。
薛玉昌想:这个人家业够倒霉的,早不买地晚不买地,非要快解放买地,得,地主帽子扣上了,一扣几十年,还要扣个几辈人。
一天下午,知青们被叫到大队部,革委会主任李目向大家宣布了任务:大队为了发扬革命精神,村里也要破四旧,破四旧破什么呢,就要消灭村里各户养的鸽子。
李目接着说出了村里养鸽子的七八户人家的名字。当然,头一户就是村里唯一的地主,李广利家。
薛玉昌听到要抄自己住的李广利家的鸽子,心里便有些发慌。但他不敢多说什么,便找了个茬,悄悄溜出大队部。李广利的儿子李三江刚出院门,刚好碰到薛玉昌,当薛玉昌把大队要超鸽子的事告诉李三江,这条大汉立刻满脸通红,但片刻便又安静下来,小声骂了一句:“龟孙子,又欺负你老子了!”随即,立刻返回院门打开一排鸽子笼的一间,把七八只鸽子放飞后,便对薛玉昌道:“你赶快回吧?”
“你怎么不把鸽子都放飞?”薛玉昌问。
“都放咋行,他抓不到鸽子,抓你啊!”李三江叹了口气道。
和挖坟一样,抄鸽子的事村里只有贫协主任李声响带着男知青去执行的,一个村的,都姓李,这缺德事没人干。
知青许加添似乎又找到文化大革命破四旧时的感觉,他在贫协主任李声响的带领下,一家一家地闯进人家,掏人家的鸽子窝,然后学着李声响的样子,把鸽子脖子用食指和中指加住。鸽子头在手心里,用力向下一甩,鸽子的身子便和头分了家。
另外,男知青孙茂和单丁一也学会了这招,也都争先恐后地把鸽子夹住甩向了鬼门关。他们干的很起劲,完全不顾养鸽的人家惶恐的表情和愤怒的眼神。
鸽子很快便抄到了最后一家,薛玉昌所住的地主家,也是养鸽子最多的一家。
薛玉昌一只鸽子也没甩,他因为日日和鸽子相处,多少有些感情,他是去那个背包的,别人把鸽子甩掉头后,他和另外两个知青拿着布袋,把没有头但仍在地上扭动身体,扑动翅膀的鸽子捡到布袋里,然后背着布袋跟着大伙到下一家。
许加添抄了两家鸽子后,突发奇想,便跑到村东头半里地外的熬盐房去了。
许加添知道村东头熬盐房的李文华那老头也养了一群鸽子,想先来,卧卧底,别让这老头把鸽子都轰飞了,抓鸽子时抓不到。
几天前,他曾来过这个熬盐房,这个熬盐房只是三间相通的屋子,屋里支三口大锅。门外有几座一两丈高的盐土堆,盐土都是附近地面泛起的白花花盐碱地上面的土。秋冬,妇女小孩们用一种好像耙子但无齿只一块窄铁板做的叫皮毛的工具,将盐土刮在一起,堆成盐土堆,要熬盐时,挖个坑,放上水,把盐土放到里面泡,然后在挖个坑,里面放口缸,在缸口前放上筛子,筛子上放上一层干草,把泡过盐土的水过滤后,流到缸里,这盐土水便像浅酱油一般的颜色了,把这水舀进锅里,用火熬,便是熬盐了。
第十二章 暴殄天物(2)
许加添上次只粗粗看了一下,只是看了大致流程,具体熬盐操作他并未看明,所以这次,他倒想事先看个明白。
屋里昏暗,锅边点着一盏油灯,灯前坐着一个老汉,正在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锅里煮得冒泡的盐碱水,许加添看清,那个老汉正是李文化。
李文化见进来一人,抬头见是知青,况且许加添前几天来过,并和他说过几句话,也算是半熟脸,他便指了指屋内偌大的炕,示意许加添坐下。
许加添坐下,见李文化老汉仍注视着锅里煮的冒泡的水,便立身凑过来,问:“熬盐是怎么熬啊?”
“好熬,好熬。”李文化老汉指指锅里:“细看,锅里有小花花,那就是盐花,盐花多了,盐就出来了,许加添细看,果然见水中飘浮着好似雪花样的小白花一朵朵一片片在水中绽放,在油灯光的照耀下,好似三月水中的桃花水母。又过一会,只见锅内帮上,结出一个个晶莹的好似宝石似的小点点,小点点越长越大,慢慢变成方形,多边方形,一看,就是盐粒了。
李文化老汉见许加添看的仔细,精神便来了,用他那尖细的声音说:“熬盐,说是技术便是技术,说不是技术,便不是技术。”
“为甚?”许加添问。
李文化老汉用尖细的声音继续说:“熬盐关键看盐花,看盐花出来了,就能出盐,熬过盐的水再熬,就看碱花,碱花出来了,就出碱了,熬过碱的水再熬,熬出硝花了,就出硝。”
“那熬过硝的水呢?”许加添接下话茬说了一句。
“熬过硝的水再熬,就是渣子了,也就是盐拐子了,卖到五台喂牲口了。”
噢,原来这盐碱水还能出这么多东西,许加添思量着,继而,他突然想起关于李文化老汉的传他小时候在皇宫是做太监的后又给阎锡山带小孩,是否是真的,听他说话尖声尖气,不妨问一问。
许加添便假装随意的问:“大爷,听村里人说,你以前给阎锡山看过小孩?”
李文化老汉愣住了,正在点烟锅的手也抖动了一下,随后便坐在熬盐锅旁,低着头看着锅内一粒粒正在长大的盐粒,叭哒地抽了几口烟后,叹了一口气说:“唉!瞒是瞒不住,这谁都知道,我早年做过太监,在北京城呆了好几年,皇帝没了,又跑到阎锡山给人家看小孩,没办法啊,家穷,咋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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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加添见老汉悲苦的样子,真后悔不该问这些话。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许加添知道抄鸽子的人来了,便随老汉一同出了屋。
门外是贫协主任李声响和男知青孙茂单丁一等六七个人。
贫协主任李声响一见李文化老人出来,忙笑着说:“二爷,大队要消灭资本主义,要抄鸽子你老担待着点。”说着,向孙茂和单丁一等人挥挥手。
鸽子窝就在屋檐下,屋子不高,踮脚就能掏到,男知青几个人七上八下,一会儿就把十几只鸽子掏出甩到地上,身首分家了。
李文化白净的脸上抽搐着,随后咬住牙用尖尖的声音骂道:“你这龟孙子的,你爷爷穷的毬都没一条了,你还抄我鸽子,我养这俩鸽子还让它们给我挣棺材本呢!你个狗日的!”
贫协主任李声响见把甩掉脑袋的鸽子都装进口袋,便指着李文化说:“二爷,我给你面子,你老家伙别不要脸,你穷的毬没一条怨谁,怨我?”说着扬长而去。
薛玉昌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家里走。他喝醉了,是在大队部喝醉的。知识青年在贫协主任李声响的带领下,抄了一袋子没脑袋的鸽子,拿到大队部,通讯只李艮虎一见,立刻咧开了嘴,笑着说:“日毬了,弄了这老多,今咱们开荤了!”说着便指挥着几个抄鸽子的男知青和大队会计李三狗,给鸽子拔毛,开膛,洗刷。
知青见拔毛太麻烦,索性连鸽子皮一块剥下,既干净,又速度快,所以,不大工夫,一大盆鸽子肉便剥出来了。院里平时就有一口煮饭的大锅鸽子的李艮虎早已把锅内放上水,并在锅下灶膛内生上了柴火,大队部的一个柜子里又有现成的油盐,花椒,大料等调料,鸽子下锅,不一会儿,香喷喷的盖子就煮熟了。
鸽子摆上大队部的桌子,大队干部和抄鸽子的六七个男知青便嘬上了,通讯员李艮虎跑动的小身子,不知又从哪弄来一塑料桶白酒,于是大家便用碗或茶杯盛上酒,你一口,我一口喝了起来。
革委会主任李目就一上口,便话多了起来,说抄鸽子是公社下的命令,他坚决的执行,他决定的事,村里没人敢反对,话语间显示出他就是这个村的司令官,他一跺脚,这个村就要颤一颤,村支书李建文只是边喝边吃边笑,和男知青这个说一句,那个聊一句的,一副和事老的样子。
薛玉昌吃着鸽子肉,觉得真是美味无比。以前在北京也吃过鸽子肉,只不过是在汤里有一两块剁碎的鸽子肉或是煮熟的一小块一小块的鸽子肉,都是淡淡的要甜不咸的,而且一家人吃一只鸽子,自己也就吃几块,所以也没吃出特别香。
今天不同,鸽子都是整只整只的煮,味道较咸,再加上插队几个月,天天素食寡汤,肚子里早没油水了,一口咬掉半个鸽子胸脯,汤水从嘴里留出来,滴到身上都是香的,一只吃完,再来一只,这只吃完,再拿一只,那叫过瘾,配上酒,喝!痛快,把家里的愁事,苦事,把插队的劳累和前途,都扔到九霄云外了,吃啊喝啊,管他呢,他渐渐地喝的脑袋有些晕呼呼的了,可是他仍然在吃,在喝,他要品味一醉方休的感觉。
薛玉昌不知道哪时候离开的大队部,他只觉得往住处走,他的脚像踩棉花,有些不听使唤,他终于走到住处了,他推开院门,他觉得门槛绊了他一下,他好像趴下了,轻飘飘地趴下,然后什么也不知道了。
许加添吃饱喝足地回到自己住的院里,他是和管同,张斌住在一个屋。
院子除了他们三个知青外,主人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奶奶和他四十来岁还没娶媳妇的儿子李来财。
主人家的灯光早已黑了,许加添径直走进还亮着灯东边自己住的屋里。
管同和张斌都没有参加抄鸽子,吃鸽子自然也没伤。许加添进屋时管同正在听收音机,张斌坐在炕前的小凳子上,信纸铺在炕上,写着书信。
许加添一过屋,大声道:“你们俩傻哥们,怎么不去抄鸽子。瞧,哥们搓一顿,又喝一顿,多美。你们没口福!”
“鸽子肉香吗?”管同好像闻到鸽子肉的香味,吧唧了一下嘴。
“香!绝对香!”许加添拍拍自己的肚子。“什么叫吃的满嘴流油,哥们今儿可体会到了。真的。”管同好像又闻到鸽子香味,又吧唧了一下嘴。
“哎。”正在写信的张斌直起身来:“你别说了,你越说,我们越馋,你就知道独闷,也不给我们带条腿,翅膀什么的,让哥们也解解馋?”
“真想吃?”
“真想吃。”张斌道。
“那哥们就让你们解解馋。”许加添像变戏法似地从他那件绿色破军大衣的袖子里,掏出一个报纸包的油乎乎的包来。
管同和张斌立刻扑上前,把报纸扯开,一见里面真的是一只煮熟的散的香味的鸽子,两人便一扯,立刻扯成两半,各自大嚼起来。
管同和张斌吃鸽子时,许加添突然感到心里空落落的,他总觉得自己应该干点什么,干什么呢?他的目光注意到屋的一角放着的绿色烟。一簇,二十来棵,是大队分的,本来知青每人分二十斤,知青都不抽烟,便都送给村民了,许加添当时不知为什么,没全送,留下一小捆,拿到屋里。
这叫小兰花的烟怎么抽呢?他俯下深,用手摸摸烟叶,还是潮的,像蔫了的茄子叶,完全还是植物。怎么办,这潮的能抽?他于是把电炉子插上,拿上铁锹头,放到电炉上,揪下几片绿色的肉嫩嫩的烟叶,放到锹头上,一会儿,烟叶打了卷,又过一会,冒出一股烟叶燃烧呛人的气味。
他忙把烟叶拿下来,弄碎,学着老乡的样子,扯下一条信纸,笨手笨脚地把碎烟叶放在上面,卷起了老乡叫“头炮”的土烟卷。
土烟卷捲的也挺像样,他把烟点着,吸了一口,嗬,真呛!差点把他闷了个跟头,他望着正在注视自己的管同和张斌说:“哥们,来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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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同接过烟,着着实实吸了一口,脸立刻通红,接着,“噗”的一声,把嘴里没嚼完的鸽子肉喷了满地。
“哥们,你也来一口?”许加添把烟递向张斌。
张斌摆摆手:我可不抽,不抽啊。
第十三章 过年
薛玉昌醒来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