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了,他还认为人家心里实际爱的是他,爱而不得才悲嫁他人。见了人家夫妻孩子,自己脸上就带出怜悯鄙夷和“我知道可你不知道”的表情来。(你说那个可怜的女的招惹谁了?)
第九章◎创业(3)
他若表示了自己,人家如果说好,他就立刻改变主意,马上甩了人家,因为他又觉得人家是看上了他的钱了。
既然大家都这么看好他的钱,他自己更得小心理财。其实那时有什么理财,不过是,好听点儿的,勤俭,不好听的,抠门罢了。据说他每天就吃白菜馒头(我比他还差,只有馒头,没菜),饭后把剩下的馒头切片,用线穿起来晾干当点心吃(没冰箱嘛),但愿我别落到这种地步(不过也快了)。
难怪古人讲究:妻财子禄,要依从这个顺序才行。像这种命苦之人,财放到第一位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后来,他连财也没有了。他那一万元在短短几年中就不值一文了。他后来也下了岗,住在远郊的小平房里。没有煤气,只能烧蜂窝煤。有一年冬天他重病不起,公共电话来说他那里已断了煤。我爸和我去看他,见外面墙外堆着碎煤渣子,锯末什么的,他竟然自己做蜂窝煤。没办法,也没车子去给他拉煤,只好动手把碎煤渣子按他说的比例掺杂锯末和泥做成煤泥饼子,上面扎一大堆孔。(我得亲自干哪,我爸就在那儿指挥。当个女儿容易吗,还得给他们背米背面。)
想起父母,心中一阵痛,但拼命压下,知道自己一旦失控,非错乱了不可,什么也别干了,马上成二大爷了。
我暗叹一声,又问淘气:“你们这儿周围有煤矿吗?”
他说:“有啊,就半天的路,我去过。”
我垂了头,B大学中文系,做煤饼子了!认命吧。早知道,我学习干吗呀,天天睡懒觉多好!
淘气问:“你到底叫什么呀?”
我抬头看着他,毫无笑意,“我叫任云起。我不卖字了。”
他惊讶地看着我,“任云起?你的神情怎么跟我爹似的?”
话说煤这个东西甚是挑剔。点燃的时候,要拿木头或木炭去引燃。燃烧时,要随时保持热度,否则煤一旦变冷,就不可逆转,只有熄火了。但添加时还不能太多,少了氧气,它也死。真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燃烧不充分时,里面的煤就浪费了。这就是为什么一般家居不该烧煤块或煤球,而是应烧蜂窝煤。
现在市场上的蜂窝煤加了许多化学助燃的成分,让人能以一根火柴点燃。但最原始的蜂窝煤就是掺了锯末、黏土的煤饼。那些蜂窝煤上的孔才是这个发明的精华所在。
说做就做,我次日就驾车去了淘气所说的煤矿。这个煤矿十分简陋,但几乎是地表开采,十分安全。时值夏初,没什么人买煤,价格便宜。我买了几袋碎煤,还和老板拉了关系,谈好了冬天的价格,为以后作准备。回来又到处搜罗了锯末和一些泥土,就在我的破庙前开始以不同的配料比例和泥玩。
淘气每天都来,和我在泥里土里玩一天。他就是那种能被我吃定的人,无论我怎样打骂,他都风雨无阻地来。这煤成了他的鸦片了。他也不穿好衣服了,和我一样粗服短装,我俩干活时,像两个小农民。
他爹经常把他揍得鼻青脸肿,说他原来是游手好闲,现在是自甘下贱(那我成什么人了),不打不成器,越打越回去。他每次被打完,都兴高采烈地来我这儿,说得等一阵子才会再挨打了,有好日子过了。这就是他的反抗吧。
虽然我们天天在一起和泥,但每次我要驾车去买煤,他想同去,就总也去不成。有时刚要动身,他身上就被人泼了粪,马上就得回家挨打;或者被人一下子撞沟里去了,半天爬不起来,我怕他死在路上,只好自己走。久而久之,我们就不再做此打算了。
那个抢了我馒头的小乞丐日后也每天来,还带来四五个别的小乞丐。我给他们馒头,他们就在乞讨之余帮我砸煤和泥。我用馒头就换来了童工,心里觉着自己可够黑的,所以傍晚干完活,也教他们认几个字,讲个小故事什么的。他们看着我的眼睛,让我感到不再孤独,日子也过得很快乐。
有时在夜里也会想起佑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许多次在睡梦里清楚地听他叫“云起”,那口气好温柔伤感,让我心痛不已。肯定是我在做梦啦。
第九章◎创业(4)
有时会允许自己回想起父母,想起他们对我的好。我过去总怨他们,他们从没夸过我,我考了九十九分他们会对我说怎么人家能考一百分。如果我考了一百分,他们会说别骄傲,下回就考不出来了。我总也比不过别人,我爸从小就叫我儿子,我曾听见他对人说,我让我们家断了香火。他们吵架时曾说当时就是因为怀了我才没离成婚,所以他们每次吵架,我都觉得是我的错……
但在这陌生的地方,我明白他们毕竟是我的父母,那个家是我可以蹭顿饭的地方。如今我再也没有后路了,再也没有了避风港。这世间,无论这里还是故乡,再也没有人在意我十几年以前的胡乱涂鸦,再也没有人会有兴趣看我傻傻的儿时照片……我的心里会难受。
又有些疑惑,那次说书之前,我也想起了我的父亲,可在佑生身边,我并没有感到悲伤……别瞎想了,现在谁也不在我身边,一切都要我自己来拼搏,无情些,会好受点儿。
蜂窝煤最重要的是炉子,否则会出人命。我找了一位铁匠,反复画了草稿,把烟筒直接塑在炉子上。几乎用了我所有的银子,让他打出了个样板。这里还是铸铁技术,炉子打出来沉重不堪,只有淘气能抱着走长路。我抱一会儿就岔气,还是抱佑生好,嗯,怎么又想起他了?快快快,不想不想。
炉子有了,煤也有了,该市场推销了。先取名字,我想来想去,“就叫七孔煤吧,比蜂窝煤浪漫多了。炉子么,就叫一芯炉,取一心七孔之意,表示我们很聪明。”
淘气看着我说,崇拜地说:“云起,你是真的很聪明啊。”
至于客户,我决定向小镇的第一政府官员去推销。如果他接受了,那简直就是开创新一代潮流啊,肯定大家都会接受了。可现在正是夏季,时候不对,大概不会成功。但是先认认路,现在把我们给拒了,冬天一来,心里一软,说不定就接受我们了,谁愿意天天和人过不去呢,是不是?
那天,我考虑平板车太夸张,就用马驮了炉子。淘气穿了他的好衣服(但是后来一抱炉子,就全毁了)。我依然是短服头巾(我的头发还没过耳),拿个背篮背了一篮子煤,身边跟了一群小乞丐声势浩荡地往政府大衙去了。一路上,大家对我们指点调笑,我和淘气也使劲儿说说笑笑,表示无所畏惧。
我们到了门前,讲了来意,他们根本不让我们进门!没办法,淘气抱了炉子放回马上。我们往回慢慢走。
小乞丐们去乞讨了,我问淘气:“那头把手有没有个女儿?”
淘气问:“干吗?”
我说:“你去色诱一下吧,牺牲自己,成就大家!你进了门,我们就有内应了。”
他说:“你怎么不去?你长得也挺漂亮的。”
我瞪眼,“这儿谁是头儿啊?反了你呀!”
淘气忙说:“咱们再试试别人,我去我姨父那儿看看。”
我问:“他是干什么的?”
淘气说:“他住我们家,吃我爹的。”
我大骂:“那TM有什么用!”
次日,我正想着是不是要重新说书,把自己包装成偶像,以明星效益来进行七孔煤和一芯炉的市场推销(我也算牺牲色相了我),一个文人打扮的人到了我们的破庙。我和淘气正在和泥,满头满手的黑泥。我们看着他,他看着我们,双方都觉得对方是怪物。
半天,他说他是县政府的采购人员(别问我他的名字),特来购买我们的七孔煤和一芯炉。我们几乎要问他是不是吃坏了脑子,他还当场就付了银子。我们说我们给送货之后,他就走了。我和淘气半天不敢说话,怕从梦中醒来。
好久,我叹了口气,问淘气:“你昨晚是不是去色诱县领导的女儿了?”
他忙摆手,“没有没有。”
我又问:“那刚才这位的女儿呢?”
他叫道:“我都不知道他有女儿!他有女儿吗?”
我摇头,“那咱们可是走了狗屎运了。”(某人:?!)
第九章◎创业(5)
这之后,事情就好办多了。许多富家商家甚至主动上门,我们的炉子供不应求,有了订单和预付金。只是我们的银子还是不够买另一驾马车和更多的马,所以我三天两头去拉煤。淘气和小乞丐们天天做七孔煤,忙得不亦乐乎。淘气他爹也不怎么打他了。
这一天,我早上驾车出去,到矿上买了三袋子煤(我能背动的啦),又往回赶。到了镇上,已近傍晚,我给小乞丐们也给自己买了袋馒头。我连日工作加上这一天的奔波,觉得有些疲倦,想着今天就不讲故事了,回去给了他们馒头就睡觉。
马路路慢慢吞吞地走着,我坐在车边,双腿搭在外边,晃来晃去,看向我的庙,见门外路旁坐着一个人。
第十章◎重逢(1)
我一看见他就再无法挪开我的眼睛。
远远的,见他穿着一袭蓝色的长衫,肩膀瘦削却显得刚强,背部笔直,脸稍侧着,也在看着我一点点走近。我渐渐近了,看清他头上只简单地扎着一条和他衣衫一样颜色的带子。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似有风尘疲惫之意。看来是二十来岁,可是感觉上却觉得他已经历过了太多的风霜。他的眉毛漆黑修长,眼神端庄平静,嘴唇安详地抿着,也有点儿白。只看表面,他应该被称为美男子,可这称呼似乎反而贬低了他。他坐在那里,好像没有呼吸。那种深深的沉静,是已脱去了世间纷纭顾虑后的致极平和,是淡极始知花更艳的纯净无瑕。可在他的眼神里,似乎有什么,要在那稳定的神光后盈盈欲出。就是这唯一的生动,把他和那些世外高僧们隔了开来,好像透露了一丝他心灵深处仅存的生死难舍的挂牵,让他那出尘绝世的平淡气质里有了一种不能言说的温暖柔和。
他有种我十分熟悉的气息,却美好过我所知的所有记忆。
我的车停下,两个人还是在相视无语。我再仔仔细细地端详他,他衣衫的颜色,与我运动衣的蓝色十分相近。等等,他的鬓边有一道淡白色的伤疤,还没有完全愈合。他左边的眉上,也有一道细细的伤疤,从上划下,险险地错过眼睛,止在眼角的下方。这些伤痕,我初见之下,竟没在意。
我轻轻地说:“佑生……”像是深夜的悄语,我接着大喊了一声,“佑生——”一下子跳下了车。
他慢慢地笑了,那笑容像一枚沉在海底的明珠,在无月的夜晚,从黑色的海底冉冉升起,带着越来越强的光辉,最终绽放在水面,如月华般照亮了海面和夜空。
这笑容让我目眩魂驰,一下子怔在他面前,不敢再靠近。我向他抬起手,余光中见我的手布满煤灰,像个黑爪,赶忙收回手,背到身后,就这么站在了他面前一步远的地方。
这一步就隔开了那些夜晚,那些话语,隔开了我在他身上的触摸,隔开了他倚在我背上的身体,隔开了我拉他的双手,隔开了他环在我身前的手臂……我心中酸痛,却怎么也迈不出这一步。忽然感到,那个让我尽心照料,肆意玩笑的佑生,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的笑容渐渐消失,月华沉入海底。他的面容恢复平静,只轻轻地说了一句:“云起。”云淡风轻,不是我梦中的声音。
我勉强笑了,“佑生,你好吗?”
他半垂下眼,低声说:“很好。”
两人就这样对着,谁也不再说话。我不敢看他的脸,就盯着他放在双膝上的手。他的袖子盖过双手,只有右手中指的指尖露在外面,白玉一样精致。我觉得喘不过气来,他更显得悄无声息。我忽然想哭泣,想转身离去,永不再见,永不伤心。
……
就听一声,“哈,云起,你回来啦!”我转头,见淘气一路快步走来,穿着光鲜的藕色衣衫。
我不由得一皱眉,“你这是什么色儿?”
他一愣说:“我娘刚给我做的。”
我一摆手,“是你娘给自己的料子,做坏了给你了。”
他大惊,“真的?你怎么知道?!”
我出了口气,向他们两人之间一挥手,“这是佑生,我的一个朋友。这是淘气,无业游民。”转身往车子走去,耳听淘气对佑生说:“不,不是淘气,是陶旗。”佑生没有声音。
我拿起一袋煤,淘气凑过来说:“我帮你吧。”
我又摆手,“穿成这样,要卸煤,找打呀你。”
淘气说:“我换了衣服来吧。”
我摇头,“算了,我今天懒得理你。”
淘气毫不以为意,平常被我骂多了,再接再厉地说:“那明天见了。”转身走过佑生身边,突然停下,指着佑生说,“云起,这不是你干的吧?”
我吸了口气,也不看他们,淡淡地说:“你要是再不走,也快陪他坐那儿了。”
淘气倒抽一口凉气,说:“我走我走。”但又不死心地对佑生说,“他对你都这样了,你还来看他,真够朋友了。”
第十章◎重逢(2)
我开始找东西,“我真得揍你一顿了!”淘气跑了。
气氛轻松下来,我转身面对佑生,他似乎有了一缕笑意,看了一眼淘气走的方向说:“他倒是个,好人。”
我轻叱,“小屁孩一个。”叹了口气说,“你等我一下,我把这些煤卸了,洗了脸再和你说话,不然我真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也不是,没看过。”他轻轻地说,眼睛又半垂下,像是怕泄露了什么。
我吓了一跳,忙把一袋煤甩上肩膀,匆忙说:“你还记恨我呀,我说我怕你了。”他竟抬眼看着我,笑了,月华又上……
我啪地拍了自己的脸一下,说:“有虫子,我得先把煤放下。”快步走开,竟听他低低地笑了声,我脚下一绊,差点儿摔倒。吓死谁了,这是什么杀伤力呀!我死在他手上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飞快地把几袋煤卸了(小乞丐都不在,后来才知道是被别人用美食引走了),把马也解了,提了买的馒头,走到他身边,我暗暗深吸了口气,平静下慌乱和茫然。仔细看,他实际上是坐在一架椅子上,两侧有和椅子座一般高的轮子。这就是古代的轮椅了。我向周围看看,不远处有一架马车,十分不惹眼,几个仆人倒是身手矫健的样子,其中就有那个晋伯。
我对他说:“我把你推进我的院子,他们会不会过来跟我打架?”他又一笑,我尽量不看他,听他说:“你还怕他们?”
可气!现在我竟不能回嘴了!
我推了他的椅子,走到院子里的井边。我放下馒头,进庙里拿了我的破毛巾、破脸盆和我那红牛易拉罐改装的杯子回到井边,开始洗脸洗手漱口。
我洗着,又感到那种悲哀。佑生,那个我曾那么亲近的佑生,没有回来。若是那个佑生在面前,我大概早已喋喋不休地问东问西,他的伤如何,他这段时间在干什么,是不是平反了?再把我这里的事情好好说一说。可我现在只感到紧张不安,还有些局促,无法开口。
过去我从来回避和帅哥走得近,实在受不了这种压抑。我怎么也没想到佑生是这个样子,虽然我在脑海中并没有想象过他伤愈后的模样。每当想起他,我总记起他和我在破庙中聊天,在李郎中屋里的相视无语,记起他在小镇树下握我的手,记起他那些夜晚的笑声,记起他的……唉,我暗自叹息,不知所措,只一个劲儿地在那里洗来洗去。
他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