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听了一会儿,他轻轻一笑说:“程将军此番作为,与云起有莫大关系。”
我狞笑道:“有人偷偷把我卖了,我还没和他好好算账呢。”
他停了一会儿,说道:“程将军想回来访友,大概是想来,看看云起吧。”嗯?此人今天话多起来,必是心有所虑,且听听看。我忍住没说话(真难哪)。
他终于说:“程将军尚未婚娶,也未纳妾……”你这不是自己往枪口上撞吗!
我叹了口气,“我也在为此难过不已啊。这就像是在我面前摆了盘红烧肉可我又吃素一样,真真暴殄天物,太浪费了!我也许该努力一下。”
“怎讲?”
“看能不能,喜欢上他呀。”
他笑了,得,看来比以前聪明了!他貌似轻松地说:“我以为,你很赏识他的。”
我哼道:“那和夫妻之爱有什么关系。我赏识的人多了,古今中外都有,可能嫁的一个没有,郁闷哪。”
“何为夫妻之爱呢?”嗯?你三个妻妾干什么吃的?
我教导道:“自然是耳鬓厮磨,口角相噙啦。一见面就黏在一起,恨不得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不离不弃,形影相随,同行同止,同饮同食……”
我忽有觉悟,望向他,他正看着我微笑,见我醒悟,忙垂下眼来。好你个!敢这样画圈让我跳。我抬手打过去,可在空中竟打不下去,他也不睁眼,只轻声道:“哪儿都行。”
第十三章◎王爷(2)
我一时恍惚失神儿,他抬眼一笑,伸手抓住了我悬在空中的手,慢慢地拉下来,眼睛看着我,把他的另一只手轻覆在我的手上……
正在这时,门口一阵喧嚣,我忙把手抽回来。扭头,见一群官宦模样的人拥着一个衣着十分华丽的小个子从门口进来。耳边一片“二楼雅间,本城最好酒菜……”等等介绍的声音。那小个子爱搭理不搭理地往前走着,往我们这边看了一下,向前又走了几步,突然停下猛地转身,直盯着我。我吓了一跳——我不认识你呀!他稍挪了几步,像是在选个角度看清楚,停了一下,立刻向我快步走来。我几乎要跳起来就跑,这是不是有人煤气中毒,来抓我来了?我忙看向佑生,想赶快推他一块儿逃跑,只见他微扭着头对着墙壁,双眼近乎全闭着,那神色是如此疲惫无奈,与刚才和我巧笑逗闹时的佑生判若两人。
我心中长叹,听见了戏终幕落的声音,终于来了,无法回避。
那小个子跑到桌前,双膝跪下,出声道:“XX参见九王爷!”
后面的人闻言呼啦啦跪下一片,我尚在怅惘中,就听见有人对我喊道:“大胆,见到王爷还不下跪!”
我缓缓起身,在桌旁跪下,听见佑生极轻地唤了一声:“云起。”那声音如泣。
我很想向他笑一笑,让他知道我没关系,我早已明了。可我不敢抬头,怕他看见我眼中的泪光。
只听那小个子说:“王爷如此微服简从,皇上得知必然降罪,请王爷与我立刻回城!”众人七手八脚地把他推走了,他没说一句话。
余下的平民百姓纷纷起身,我扶着椅子才站了起来,只觉得头晕目眩。我坐在椅子上,捧着头,听大家在议论纷纷——
“那是皇上身边的……”
“哪个是九王爷,我怎么没看见……”
离开那里,我沿着河走了很久。冬天的河畔,萧条凄凉。
当佑生听到九王爷的往事而神色不对时,我就已经猜到他是谁。加上那程远图口口声声说九王爷是他唯一的挚友,更让我坚信我的判断。程远图如此高傲之人,如果佑生不是九王爷,他怎会到这小镇上来见我这一介平民!
我已经失去了那个手环着我的身体的佑生,那个我可以随意调笑,他却低头不语的佑生。我现在又要失去这个一袭蓝衫,在河边与我读书论字,在茶肆中与我淡笑低语的佑生了。
不能说我们没有努力过。他也曾弃华服美眷,着布衣简装,来换一日与我在市井中的彷徨。我也曾刻意配合他的心意,不愿戳破他的伪装。可还是不行啊!我们之间这一线仅存的联系,如今也要被扯断。从此,我在我的世界里摸爬滚打,他在他的王府中黯然神伤。
我知道他一直在帮助我。我想众人捧柴火焰高,这未尝不是好事。反正我干的事也不是只为了自己。难得的是他能不动声色,从不明言让我难堪。他毕竟是个谦谦君子啊。
我走到两腿沉重不堪,天色黑暗之时还是不想回到我的屋中,怕我受不了那种阴郁。我终于坐在河边一个树桩上,看着黑色的河水。不知过了多久……
佑生到我身边时,我一阵喜悦,一阵悲伤。我不敢转头,依旧看着前方。他示意推他的人离开,和我在河边看着河水,许久不语。
他已换成了锦袍,虽也是蓝色,但袍边有团团绣工。空气里,淡淡的香气。我不敢看他。
他开口,那语气如以前一样安详柔和。
“皇兄长我一十四岁。我出生时不足月,皇兄日夜看护我,虽然他本不必如此。他待我胜过父子。他知我无意涉足朝事,只求神仙伴侣,广选美色后,就赐婚顾家小姐与我为妻。(那市井所言不虚了)
我与程远图和XX自幼相识,可算挚友。今年狩猎,远图有事未往,只XX与我同行。那日我在马上一阵头晕,再醒来时已到了黑牢,我只余内衣,完全不明所以。几日后那人前来,提了我去见他。他告诉我,我皇兄曾灭他满门,他免于遇难,被人收养。加上他与顾家小姐早已钟情对方,互盟海誓,本是要相伴终生,谁知我横刀夺爱,毁了他们的姻缘。他已安排了人,代我落崖身亡。我皇兄半信半疑,因不见我随身长带的他赐的项上之玉,还在四处寻找。他余下要做的,就是让我尝遍酷刑,来偿还他的家仇和他这两年来所受夺妻之苦。等我死后,他将我的尸身和我贴身的信物呈给我的皇兄,让我皇兄也饱尝心爱家人被惨害而死的痛楚。”
第十三章◎王爷(3)
我听到这里,就开始发抖。可他口气像是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般淡然。
“他恨我皇兄至深,迁怒于我,自然下手毒辣,想尽办法折磨凌辱我。你曾说我坚强地活了下去,其实我那时,刻刻求死而不得。我已经没有了尊严骄傲,甚至不再是个人……多少次我在他面前痛喊到没有了声音……我清醒时只余些片断思绪,我为什么还在人间?为什么要受这般的苦难?……直到我遇到了你,云起,我才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我吓得一哆嗦,想是不是他脑子开始出问题,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只听他继续说——
“你对李郎中说,与你相遇的机缘,千金难买。的确如此,我与你相遇的机缘,是要用我受的苦来换的。如果我没有被设计,我会留在皇城,就永远不会在那里遇见你;如果我不是受伤难行,你就不会背我跑出牢狱;如果我不是手足无力,你就不会帮我砸去镣铐;如果我不是腿废了,你就不会把我绑在你背上;如果我没有饱受欺凌,你就不会去见李郎中,去为我讲书挣来马车;若我,(他竟然一笑)当时相貌未毁,你就不会那么放肆地与我肌肤相亲。我少受一分罪,就少了一分和你的亲近,就少了一分你的关照。我才明白,这是命运给我安排的劫数,是福祸相依的天道。我竟是如此幸运,所受的苦难,给了我这样大的福报。这真是值得的。如果我必须,受了那些磨难,才能与你在一起,有那样的一段时光,那些苦,我还可以,再受一次。”
我使劲儿抱住双膝,想止住我的颤抖。我知道他在说什么,因为我看到过他的苦痛。他依然平平静静的,过了一会儿,他接着说——
“那人的养兄长是原定远将军,他自己也有从众。晋伯五十岁时成为我的武功师傅,他教我七年,后退隐乡间。我知道只要我找到晋伯,他定拼死护我,你就不会与我同历险境了。其实若只我自己,我并不在意。我那时觉得,即使再落到他手中,真的让他如愿以偿把我弄死了,我也已经有了那些与你在一起的日夜,此生无憾矣。可我不能让你再入险境。在马背上时,我就明白了,我宁愿死,也不愿你……”
他停了好久,我依然颤抖不已。
“为了护我回城,晋伯带了他所有的弟子,甚至他唯一的孙子,那还只是个少年。他没有别人能去护送你。你不愿与我回去,我也不能强迫你。而且,我不知我归途中会不会……我原想,你如此智敏,一直保护着我,我一回到皇城就派人找你,料无大碍。可是当我在马车里,看着你远了,那种痛,竟痛过我所受的一切苦刑!我不知那几日是怎么过的。一想到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你,我无寝无食,状似疯狂,才知道什么是真的生不如死。后来他们报知我找到了你,我才开始延医用药。
我那时明白了那人心中的苦楚。无论他如何折磨羞辱我,实在都无法减轻他的痛。他何尝不是可怜。我至少有那段和你相处的时光,他什么也没有。所以我也就,原谅了他。”
我几乎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他竟然原谅了那个毁了他的人?!那个蹂躏他的人,那个让他无法再吹箫击剑、无法行走骑马、日后可能终要了他性命的人!
他继续说道:“顾家小姐见了我,知道事情败露,变得十分癫狂恶毒。我知她是因为心痛难忍,就求皇兄允我从此隐居山林,九王爷永不复活,让他的王妃堂堂正正地改嫁,了那人和她长相守的愿望。我只要寻到你,与你相伴余生,不作他想。
皇兄看了我的伤势,又加上我的失态,以为我心智失常,对我的请求不予理睬(是,一般人都会觉得你疯了)。他说这关乎皇家尊严,定要斩两家满门。我苦苦阻拦,他才只斩主犯同谋,撤换了定远将军。顾家小姐听到那人被斩,随即上吊自尽。我背着皇兄让人合葬了他们,希望他们能从此相伴,不再仇恨怨伤。
我知你心高气傲,你见了晋伯众人,就已疏远了我,我若以真实身份来见你,你大概都不会理我。我从简装来见你,你见了我的面目,就不愿再亲近我。我当时想,也许我应该完全毁去容貌,你就会如以前那样对我。云起,你,为何这么不容我呢?”
第十三章◎王爷(4)
他的话直击入我心中,是我不容他吗?我心神混乱,无法细想。
“我也知你在意我的两个妾室,我收她们是在以前。她们一个是从小服侍我的丫环,我不收她,她无人能嫁。另一个,也确是个青楼女子,我怜她才华出众,不忍让她在那地方过一生。我回去之后,才知什么是真的两情相好,我竟不能再容任何人在你我之间。可她们无依无靠,若无过而出,必会含辱而亡。我虽无法再如以前那样对她们,却也不会休了她们。她们将为我终生所养。”
他深叹了一口气,“云起,我多愿能那样抱你在怀中,看你睡觉,永远不分离!我当时已知,是奢望,只能抱着你流泪,不能自已……可无论我心中多么苦,云起,你应知,你救了我的命,更救了我的心。我的身体虽残破不全了,可我的心还在,没有碎,能一直念着你,直到我死之时……”
我泪如泉涌,不敢回头,只把头停在膝上,让泪水打湿我膝盖上的衣服。
他停了很久,慢慢地说:“云起,你可以,随时来看我,我吩咐下去了,无人会拦你。我,也会,再来看你的。”虽然语气平和如昔,但我就是知道他在哭泣。我甚至能看到他的泪水划过他的心,留下烙伤般的痕迹。我多想转身抱住他,让他不要再伤心,可我的手是这样沉重,压满了世俗的负担和偏见!
他好像做了个手势,有人前来把他推走了。一会儿车辇声声,渐渐远去。
我在河边坐了一夜,哭了一夜,为我自己,也为了那颗我从未明白过的,至纯至善的心灵。那个我背上的佑生,那个抱我在怀中的佑生,那个今夜在我身边头一次倾诉了心意的佑生,从此将于我心中常在,不会与我分离,直到我死之时。
后面的一个来月,我近乎疯狂。也正是从此时开始,我的“骂”名远扬。我不再曲意奉承,见人只是嬉笑怒骂,怒骂更多些。淘气经常在一旁看着,吓得目瞪口呆,脸色泛白,因为我骂的人大多是达官贵人,甚至是皇亲国戚。可是我越骂,他们越上赶着来,简直是来找骂。我们的煤业做得越来越大,但我却越来越空虚。我天天等待佑生再来,他始终没来。
一个微雪的早晨,我穿戴完毕,还未出门,只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有人下马,猛击我的大门。开门一看,是程远图。他满身泥浆,满脸胡楂,看来是连夜赶路。他不容我开口,拉了我就上了他牵的一匹马,匆匆说道:“王爷腿毒发作,命在旦夕!”
第十四章◎断腿(1)
我们在马上狂奔,每两三个小时就换一次马。那些马都精良健壮,奔跑起来龙腾虎跃一般,可真真苦煞我也。一开始尚能努力起伏,后来只能勉强夹住马鞍,强忍着两腿的疼痛,好几次几乎被颠下马来。只有对佑生的担忧和思念支撑着我,让我没有中途一头栽下来,磕死自己。
我们只在途中极短地停留了几次,可还是从清晨奔到天全黑了才进了皇城。我想起佑生不能骑马,每次来见我,单程就必受两三日车上颠沛,他的腿又不好,定受了很多苦。我心中好难过,头一次觉得我是个混蛋。
进了城,马慢下来,我根本不辨四周风物,只觉得头昏脑涨,但心中又有种莫名的欢畅,马上就要见到佑生了呀。
不知走了多远,程远图停了马,飞身下鞍,把缰绳丢给一个跑过来的军士模样的人,大步走向我,要帮我下马。我上身穿了羽绒服,可腿上牛仔裤外只是一件劣等棉裤,此时已冻得两腿麻木,不能动作。程远图见状一把把我抱下马来,扯了我的胳膊匆匆往一处大门奔去。我脚步踉跄,磕磕绊绊。只听他一边疾走一边说:“传进去,任云起和程远图到了!”
一声声地,我们的名字被喊了进去,远远地听不到了。我眼中只是一条昏暗火光掩映的道路,根本抬不起头来,但感到周围兵甲重重,刀枪环立,我们好像从刀丛的一条细缝中走了进去。
似乎走了好一段路,兵甲不再,但人群拥挤。又一会儿,渐渐冷清下来。我还不及抬头四望,程远图已到了一扇门前,门两边各站着数人。有人开了门,程远图几乎是把我一把扔了进去。
我跌了两步才站稳,抬头间瞥见屋子里跪了一地的人,我是唯一站着的,我马上看到了佑生。屋子正中,他半躺在一张湘妃椅上,身上穿着蓝色的薄衫,上身和双臂被条条白绫绑在他身后的躺椅背上,那条好腿,穿着同样颜色的薄裤,也被绑在椅子上。那条伤腿完全露出,摆在椅上,伤痕遍布,颜色苍白又灰暗。这是要截肢啊!我看向他的脸,他正侧脸看着我,那神情如此温和,恋恋不舍。他脸色白中透黄,嘴唇发灰,虚汗满脸。我心中像被刀扎了一下,知道不好了,但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然后向他展示了一下我的无敌微笑。
他像是松了口气似的说:“云起,太好了,你来了。我不让他们开始,一直在等你,我只想临死前再看你一眼。”
我咬着牙,心说此时可不能掉链子,就大声骂道:“我只想打你一个耳光!真是白和我处了一场!不知道什么是积极乐观向上吗?人挺白的,怎么一张嘴就成了乌鸦了你!”
有人喝了一声:“大胆——”
佑生稍扭头说:“闭嘴!”声音不高,可充满威严。他再转头看我时,竟是满脸欢笑,叹息着说:“云起,你终于又骂我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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