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子!”马行近处,来人跃下来快步走过来,一面摘下笠帽,露出一张满是混杂焦急与欣喜的俊脸,竟然是苏锦南。
林赛玉愣了愣,下意识的揉揉眼,犹自不信道:“你?……如何来这里?”
穿过长满密匝匝藤蔓的架子,朱文清的夫人扶着老母走进内室,正在屋内倒药的小丫鬟看见了,忙转身问好,被朱老夫人摆手止住,低声道:“可醒过了?”
小丫鬟低声道:“醒过一次,吃了药便又睡了。”
朱老夫人这才松了口气,扶着朱夫人走进内室,见大红床帐掀开着,林赛玉躺在上面,盖着大红锦被,越发衬得面无血色,此时闭着眼,鼻息急促的睡着。
朱老夫人念了声佛,对媳妇低声道:“大夫看了说如何?还要吃几味药?”
朱夫人看那妇人长睫毛乱动,显然睡得不踏实,忙拉着婆母走开几步,才道:“身上的跌伤倒无甚大碍,只是忧劳过度,又淋了雨,这气血便不通……”
朱老夫人呸了声,低声道:“什么忧劳过度,我看是思虑过度才是……冤家对头的偏遇上那人……”
屋内的安神香袅袅升起,将朱老夫人的话卷了去,窗外绿竹萦绕,微风所过带来花香阵阵,婆媳二人坐在床前一刻,待要起身就见小丫头在外探头,一面低声道:“老夫人,夫人,苏大官人问可能进来看看大娘子。”朱老夫人与朱夫人面面相觑,迟了一刻,朱老夫人才道:“按理说实在不合规矩……但……”,想到这位曹家大姐儿被这位苏大官人抱进家内的场景,那满脸的焦急惶恐,她是过来人,这种小儿女的情态哪里看不出来。
“娘,就看在他冒雨出城,不计洪水危险寻大娘子去的心意,也是看的。”朱夫人低声道,自己先站了起来,朱老夫人便恩了声,跟着站起身来,扶着媳妇到外间坐下,让小丫头请进来吧,话音刚落,苏锦南已经迈脚进来了,冲二人施礼。
朱老夫人见他面色带着几分苍白,知道这男子那日亦因淋雨受了风寒,便柔声道:“你可好些了?”
苏锦南忙再次施礼道:“谢老夫人惦记,小的吃过了,已无大碍。”说这话,眼神不由往里间看去,那垂着的珠帘挡住了视线,只见隐隐的红帐。
朱夫人看在眼里,便抿嘴一笑,在后拉了拉朱老夫人的衣袖,朱老夫人咳了一声,看苏锦南收回神色端正站立。
“大官人,按理说老身只是一个内宅妇人,有些话不当讲,但这大姐儿是因我们家才来这里的,我自然得保的她的名声,我虽与大姐儿相识不久,但这个孩子是个让人一眼就能看透的人,没那些个玲珑心眼,如今她又是个弃妇之身,在外已是抛头露面多时,虽说是为的百姓生计,但少不得被人背后嚼念,大官人虽是出身商贾之家,但我也听说家教甚严,怎地行事如此荒唐?”朱老夫人沉着脸看不出喜怒的慢慢说道。
苏锦南听了便低下头去,神色中一丝自责,知道这朱老夫人如此说话,是因为昨日见那妇人体力不支昏昏欲倒,实在等不及寻来车马,将她亲自抱了纵马归城,一路上引人注目,起了闲言的缘故,当时只顾着心急,事后想来,他也是怕污了这妇人的名声。
第120章 真关切苏官人探病床
看着面前的男子一脸懊悔,低头认错,朱夫人于心不忍,又一次悄悄拉了拉婆母的袖子。
“念你救人心切,此事就罢了,我自会让你们大人止了流言,你且去吧。”朱老夫人见他举止进退得体,面色陈恳,心里也就安了点头道,看那苏锦南施礼转身往门外退去,忙唤住道,“你去哪里?不是来看大姐儿的?”
苏锦南听了一愣,他在外歇息这一夜几乎没有闭眼,只看着内堂里大夫丫头进进出出,提着心放不下,知道那妇人在治伤,也不敢进,好容易到了天明,巴巴的来了,被这老夫人一说,心里几分懊悔自责,哪里还敢再去看这妇人。
“快去吧,”朱夫人看他满脸犹疑,忍不住劝道,一面吩咐丫头打起帘子,透过帘子,苏锦南看到那躺在锦被中的小小身影,再忍不住心念,谢过两位夫人,慢慢走了进去,隔着几步远看了去,见那妇人面无血色,鼻息不定,显然睡得不踏实,想要走近又不敢,一旁站着的小丫头却极有眼色,搬了一张圆凳当到床前,低声道:“大官人,请坐吧。”看着苏锦南顺水推舟的坐下来,转过身抿嘴一笑快步走了出去,她很高兴能为这个男人做些什么,以表达她的喜欢。
昨日这个浑身湿透的男人抱着大姐儿进家门时,看在她们这些丫头们眼里,没有半点的狼狈以及不守礼教,所有的丫头们都睁大了眼,艳羡的看着那个流露着满腔情意的男人大步进了内堂,如果能有一个男人这样子对她们,就是受再重的伤,她们也只会感到幸福。
苏锦南贪恋的望着眼前这个妇人的面容,昨日得到消息后的恐惧,似乎还在紧紧扼着他的咽喉。真是好巧,他昨日刚刚踏入郑州城,就听到人们在夸赞新人州老爷,又说请了成安的农神娘子来,今冬必能免了灾荒,听得他心内欢喜,原本算着怎么也得七八日后才能再见她,原来今日就能遇上。
没料到天降大雨,郑州城内人心惶惶,只说又要发水,思虑再三赶往郑州州衙请见林赛玉的他,竟听到大娘子如今在大水边上的柳林乡,一衙门的人乱哄哄的,只说怕是要被大水卷了去,他当时就要昏厥过去,捂住绞痛的心,不能呼吸。
失去她?失去她?这世上从此后再也没有她?苏锦南似乎又回到妻子离世的那一晚,那种痛苦只有死才能解脱吧?
他已经不能再一次承受这种痛苦了!如果真的要死,就让他一同去吧,迎着潮水般涌向城内的人群,纵马奔驰在磅礴的大雨中,只想再快些再快些。
屋外朱老夫人轻磕茶碗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揉了把皱巴巴的脸,苏锦南迟疑的伸出手,慢慢抚向那熟睡妇人的脸,睡梦的中妇人皱起了眉,被子里的手伸了出来,紧紧揪住锦被,嘴里喃喃呓语:“……我不要……抱过别人的……胸膛……”
苏锦南伸手握住那妇人攥紧的小手,只感觉要被她的手指甲掐进肉里,“不抱,不抱,不抱,谁也不抱……”他轻轻应着那妇人的话,眼前浮现昨日雨后遇到的那一队官府人马,直到走近才认出那个正带着一脸焦急询问属下的年轻人是刘小虎。
“没有?再去找!再去找!”那个年轻人带着他从没见过的焦躁,挥着马鞭一阵风一般从他身便而过,看也没有看他一眼。
苏锦南侧身让在一边,知道这是沿途巡查灾田的朝廷官员,那些人一个个神色不定,纷纷交头接耳,对于他这个被雨水浇透的倒霉路人并没有过多的关心。
“……我早就说过……”“……郎有情妾有意……这是何苦?”“不可说不可说也!”伴着低低的议论声,偶尔的低笑声,意味不明的啧啧声,人马渐渐远去。
睡梦中的林赛玉在他的安抚下,呢喃几句安静下来,苏锦南握着她的手思虑半日终舍不得放开,听得外边脚步声响,知道能看这一刻就已是朱老夫人的极限,趁着起身在那妇人耳边低声道:“你莫怕……有我在这里陪你……我等着你……”说罢,珠帘轻响,忙松手站直身子,转头看朱老夫人扶着媳妇进了来,便低头谢过告辞。
“大官人寻的住处,且告诉老身,大姐儿醒了,好去谢你。”朱老夫人唤住他,微微笑道。
苏锦南一笑,知道这是下了逐客令,便道:“不敢,在下追着家里的货物,要一直向南而去,有老夫人照顾大娘子,我便放心。”
朱老夫人点点头,嘴上客气几句,看着那男子慢行而去,很快掩影与花树之后,出了内院。
“娘,你何苦赶他走?”朱夫人皱着眉,有些埋怨婆母,“这不失为一桩良缘。”
朱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我晓得,我晓得,要成就良缘可不能再有不好的话传出去,你且放心,大姐儿醒了,我就问问她,替她保媒就是了。”
朱夫人这才松了口气,一转眼见床上的林赛玉正眨着眼,有些茫然的顶着帐顶看,大喜道:“大姐儿醒了!”
五天后,九月初,郑州大河岸挡水长堤终于抵抗住最后一波侵袭,汪洋的大水沿着河道湍流而去,朱大人跟着一众朝廷钦差都弯腰去看堤上的淤痕,同时松了口气,望着展晴的天,抚手道:“成了,成了,这一难算是过去了。”
听有人道:“徐州那里也传来好消息,自从凿开了清冷口,大水便泄入古河道,徐州危机已解,此次水灾算是了了!”
大堤上一片欢腾,朱大人抖了抖笠帽,仿佛抖去了这一个月以来的忧虑与艰辛,“各位大人,自来此后,尚未吃过一顿踏实饭,今日下官在家摆宴,请了城里有名的白厨,还望各位赏脸!”
众人都笑了,说实话,自出京城以来,还真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此时解了心头大事,便都勾起馋虫,纷纷点着要吃郑州的名菜,看看天色打马回转。
“朱大人,刘大人等还在城外灾田,你且记得去请回来,说起辛苦,吾等远远比不得刘大人。”都水监的大人说道,一面指了指城南的方向。
朱大人忙应了连声道那是自然,下官亲自去请,吩咐兵卫快马回府,告诉老夫人准备摆宴,一面带着一众人向城南而去,行走间,就有一人凑过来低声道:“那个,听闻成安的曹大娘子,住在大人府上?”
朱文清面上不由些许尴尬,敷衍的点点头,那日的事,已经悄悄流传开了,据说在雨中不期而遇的刘大人与前妻曹娘子先是打出大手,继而温情脉脉,那可真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场景,据说有些消息灵通的茶馆酒楼,已经开始编了如此内容的话本来说,幸亏此事在市井间还没流传开,民众还不知道说的是何事,要不然真让他朱文清头疼。
“那个,呵呵,内宅妇人自有去处,无妨,无妨。”这位有点三八的官员也察觉自己的问题有些不合时宜,便打着哈哈给自己找了台阶下了,朱文清没心情理他,自去接刘小虎不提。
州衙门后宅的内眷院子里,坐在床上的林赛玉正跟小丫头打络子,一面听她说道:“……说起来,咱们也好久没好好吃过饭,大人日日在外奔波,老夫人和夫人愁的日夜难眠,老夫人说了,今日咱们后宅也摆几桌呢,……请的是白厨的人,做的饭菜可好吃呢……方才一个姐姐从厨子里过来,拿了一片肉给我……”
林赛玉听得只笑,也被她勾起馋虫,推开手里的络子,就要起身,道:“如此,咱们快些,别误了席。”
说的小丫头只笑,听门外脚步声响,朱老夫人拄着拐进来了,忙接了过去,朱老夫人拉着她细细看了,见她挽了同心鬓,穿着微旧的白藕丝对衿衫紫绡翠纹裙,面色粉扑扑的,不由喜道:“气色好多了。”一面捏着她的衣裳道,“这是你夫人年轻时的衣裳,你穿着倒合适。”
林赛玉嘿嘿笑了,也低头去看,道:“只怕污了夫人的好衣裳。”被朱老夫人拍了下,嗔道:“哪里的话!你是个神仙人物,在我们家住一住,不知道带来多大的福气呢!”
逗得林赛玉大笑,朱老夫人看了小丫头一眼,那小丫头便忙借口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她们二人,朱老夫人拉着林赛玉在镜台前坐下,帮她选头面,一面说些闲话。
“大姐儿,老身想与你说件事。”将一只玲珑钗插在林赛玉头上,朱老夫人咳了一声,说道。
林赛玉早知道她有话说,正暗自猜着,听了便点头笑道:“奶奶有话说就是了。”一面转过身,笑盈盈的看着朱老夫人,见她也是一笑,说道:“大姐儿,老身想与你保个媒,不知大姐可有心再嫁?”
林赛玉头上的步摇摇了摇,晃着她的脸明亮亮,脸上的不显半点羞色,看着朱老夫人带着几分俏皮道:“不知道奶奶说的什么人家?”
第121章 摆家宴朱夫妇各说其事
郑州州衙门虽说不上多么的豪华,但比起当年的成安县衙,那可就是酒楼比之茶棚了,一道粉墙将州衙门隔成两处,先头均是肃杀之气的朝廷衙门,后面则是大树成荫菊花盛开的内宅,天井里种着两颗大桂树,此时桂花盛开,说不上的繁花似锦,正中一座大堂,里面人声如潮,笑语欢歌,十几个官妓吹拉弹唱到兴起,七八个侍从鱼贯进出,桌上摆开了金盏玉杯,倒上红醪绿醑。
“……自州桥向南,出朱雀门,王家野狐肉、梅家鸭鸡兔、曹家从食,什么旋煎羊白肠、包子鸡皮、批切羊头、细粉素签……”一个吃了几杯酒,形容甚胖面色红光的京官说的兴起,站起来,飞沫四溅,四周的人顾不得被喷一脸的口水,仰着头听得出神。
“这算什么,我觉得最好还是梅花包子!”另一人抹了把口水,摆着手说道,一面拿起桌上的炸糕,指着比划道,“就这么点,状如梅花,吃的时候先齿尖叩破皮,再一吸……”
他说的形神具销,只引得众人拍桌子笑,那些在座的官妓听见了,也都掩着嘴笑,道:“老爷说的我们都饿杀了!我们这乡下人,听也没听过这般好吃的。”
就有人在那娇艳官妓腰间捏了一把,笑道:“无妨无妨,老爷今日喂饱你。”又引来一片哄笑,间杂这女子们的娇嗔。
接下来的谈话离不开吃喝,有人说曹婆婆肉饼店,就有人说宋门外仁和店,说笑声只传到侧门外,朱文清引者刘小虎正走过川堂,听得里面笑语喧哗,不由都面带微笑。
“这趟大家确实幸苦了!”朱文清笑道,一面冲各位拱手。
“较之百姓,何苦之有?”刘小虎淡然道,让正欲与朱文清客气的官员们忙隐了些许自得,点头附和。
朱文清有些意外的看了刘小虎几眼,便笑道:“大人如不嫌弃,请道后堂更衣可好?”
刘小虎低头看看自己泥污的官袍,便拱手谢了,自跟着朱文清穿过二进门,但见清溪曲槛,凉亭明轩煞是美观,点头赞道:“比起当初县衙可是另一番天地。”
朱文清引着他进了自己的书房,一面笑道:“为民之心不敢变也。”
亲身兵卫拿来刘小虎的包裹,为他褪去官衣,解下官靴拿着出去了,朱文清站在窗前,看着满眼景致,心思早已不在此处,不多时听得室内脚步声响,转过头,见刘小虎换了紫黑色长袍,束了玉带,重新梳了头,净了面,一扫先前的狼狈倦态,不愧是在京城皇帝前历练,彰显的几分气宇不凡,一时间竟不敢将面前的人,与当年那个站在水田里的粗衣少年联系到一起。
“大人?”刘小虎瞧他望着自己发怔,便微微一笑唤道。
朱文清回过神,捻须道:“几年不见,少年长成了。”
刘小虎再一次微笑,知道他想起了当年之事,听朱文清缓缓道,“看大人在田间行走,老夫尤记当日你与那曹大姐儿在田间抛秧,此时想起,恍惚昨日一般……”刘小虎的神色一怔,清明的眼慢慢黯然了几分,似乎耳边回荡起那众人的欢笑,眼前又浮现那个还是少女打扮的女子大声笑着,将手里的秧苗一个接一个的抛出去,阳光下熠熠生辉。
“咳,刘大人,念在当初你我相识的份上,老夫斗胆问一句。”朱文清声调一沉,将刘小虎唤回神看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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