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丁原因缘巧合,将酒司徒瘫痪多年的妻子治愈,从此结下酒缘。
而丁寂也跟着沾光,着实学到不少酒知识,但他苦想了半晌,却依旧想不出这“大风歌”中最后的一样该是什么?
蓦然他看到那五个人尽皆含笑望着自己,眼神里依稀有一丝善意的戏谑,心头灵光一闪,轻笑道:“我晓得了,最后这一样就是这北海的冰川之水!”
黄衣大汉宏声笑道:“不错!管他酿什么酒,没水总是不成的。酒仙子,这一回你可遇到个小对手了!”
年轻女子身旁一位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饶有兴趣地瞧着丁寂,道:“小兄弟,我也给你出道题。这‘酒仙子’的‘子’字作何解?”
丁寂悠然喝了口酒,朝中年文士晃晃酒囊,回答道:“没了。”
中年文士一愣,赶紧道:“没关系,酒有的是。”
丁寂一笑,摇摇头道:“我的答案是‘没了’。”
众人露出疑惑之色望向中年文士。中年文士沉思须臾,忽地大笑道:“妙,将‘了’字一笔勾销,可不就是‘没了’?”
胖大和尚瞟向丁寂身边一直不言不语的玄衣道士,说道:“二哥,三哥也栽了,你还能忍?”
玄衣道士倒转拂尘在冰面上“唰唰”疾书,笑问道:“小兄弟,请问这‘妙’字,该用何字相对?”
“噐。”丁寂不假思索道:“将‘妙’拆开,就是‘女少’,暗指五位同行,唯有一女。‘噐’字四口,可不是在说你们四位?”
黄衣大汉见丁寂张口就答,妙语如珠,不禁大为赞赏,笑道:“酒喝得痛快,人更痛快!”
丁寂抱拳道:“大哥过奖了。在下丁寂,还没请教几位高姓大名?”
黄衣大汉道:“我叫蓝关雪,不过朋友们私下里都爱叫我‘北地熊’。这四位都是我义结金兰的兄妹。”
胖大和尚笑道:“洒家‘酒肉僧’。”
那玄衣道士稽首一礼道:“贫道‘寒木’,小兄弟只管叫我‘草道人’便可。”
丁寂愣了愣,旋即醒悟到这寒木道人定是精于书画,尤其对自己的一手草书十分得意。但今日他已锋芒毕露,此刻也无须再点破其中奥妙,出门在外,稍做收敛总是不错,拱手道:“幸会!”
中年文士道:“不才窦文轩,也有个外号叫做‘八斗酸儒’。不过时常被大哥他们叫成‘巴豆酸乳’。”
丁寂一口酒险险喷出,笑道:“窦三哥这么一说,我倒真觉得饿了。”
年轻女子爽利清脆的笑音道:“小兄弟饿了只管找我‘酒仙子’,巴豆酸乳我不会做,可几袋好酒入肚,总能把你灌饱。”
五个人自报过姓名,丁寂心中愈发诧异。这五人或僧或道、或儒或女,身分大相径庭,却各自拥有一身上乘修为,称兄道弟不避形迹。于天陆中土或许不算什么,但在这人迹罕至的北海,却殊为怪异。
但经过方才一番交往,丁寂业已瞧出,这五人都是性情中人,也生出了结交之意,便说道:“几位真是好悠闲,在如此冰原雪海结伴同行,苦旅也变成乐事。”
蓝关雪摇头笑道:“我们几个不过是在苦中作乐罢了。小兄弟,恕我唐突,你不是北海人吧,为何万里迢迢来此寒芜之地?”
丁寂也不隐瞒,说道:“我有一位好朋友面容被毁,听说北海有一种卷心竹能美容生肌,所以特来寻找,希望能治愈她。”
“卷心竹?这东西咱们也只是听说过,却没谁见过。”窦文轩道:“小兄弟,我猜你的那位好朋友,原本该是位极美丽的姑娘吧?”
丁寂点头笑道:“窦三哥说得不错。若是我等大老爷们脸上多几道疤,那多增的是几分男儿豪气,谁敢指手画脚说它不美?”
草道人不由自主抚了抚脸上那道自额头直下鼻梁的剑痕,哑然失笑道:“有理!我也觉得,打从脸上多了这道疤,自己反而更耐看了。”
众人哄堂大笑,蓝关雪问道:“莫非小兄弟是要去弦月岛?咱们刚巧顺路。”
丁寂奇道:“大哥,你们几位也是要去弦月岛?”
酒仙子代答道:“差不多吧。你可曾听说过‘冰真人’的名号?”
丁寂点点头,酒仙子嫣然一笑道:“他的‘雪崖仙观’便座落在弦月岛上。这回我们‘风尘五仙’就是要去找冰真人的晦气。”
丁寂诧异道:“不知几位和冰真人有何过节,跑这老远的路要去找他算帐?”
蓝关雪道:“说来话长,我们五个人原先散居北海各地,并不相识,后因意气相投结拜成兄弟,聚居在酒仙子的‘小雪湖’畔。
“一晃十数年,原也太平无事。可近两年却时常有雪崖仙观的弟子偷入小雪湖乱捕‘朱额鲸’,我们屡次出面劝阻,对方却始终置若罔闻。短短一年多,将小雪湖里的朱额鲸掳掠去了不下二十头。”
见丁寂眼神里微露困惑之色,酒肉僧微笑解释道:“朱额鲸是小雪湖特产,肉的味道虽不怎么样,但它的内胆却有强元补精的特效,不下于传说中的朱果灵参。
“倒不是咱们小气,这朱额鲸满打满算也不到一百头,极难繁育饲养。酒仙子的师门耗费了数百年的心血,好不容易才养到如今这个数。可冰真人不到两年就偷猎去了两成多,是可忍,孰不可忍!”
蓝关雪接着道:“上月十三,老四在外巡查时,又发现十余名雪崖仙观的弟子在偷猎朱额鲸。他上前喝止,没想到对方仍不肯退走,没办法双方便动起手来。”
酒仙子娇笑道:“别看四哥成天笑嘻嘻,像个大肚佛。在咱们风尘五仙里,却数他的脾气最火爆,没少给大哥惹祸。”
酒肉僧听了也不生气,笑呵呵道:“那是,若论脾气,自然是五妹最好。谁不晓得她最听咱们大哥的话了?”
酒仙子歪着头满不在乎地娇哼道:“听大哥的有什么不对,偏你这和尚多嘴。”
蓝关雪一笑,接着正题道:“双方一场好打,那些雪崖仙观的弟子身手不弱,老四寡不敌众身上也挂了两处彩。”
酒肉僧不忿道:“大哥,你怎么不说那帮小子被洒家摆平了四个?”
蓝关雪失笑道:“是,咱们老四当然没吃亏。等我和老三闻讯赶到时,地上已躺了四个雪崖仙观的弟子。我不愿大开杀戒,将两家的仇越结越深,便和老三将剩下的人尽数点倒,训斥了一通后也就放了。”
草道人叹道:“大哥心肠好,可惜人家不领情。没过十天,战书就送来了,要咱们去雪崖仙观做个了结。咱们刚才遇见小兄弟你,还当是冰真人请去助拳的同党,老四这才有意出手试探。”
丁寂听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笑道:“还好大哥看出我是从天陆中土来的,不然小弟非但喝不成这‘大风歌’,少不得还要挨上几位的拳头。”
酒肉僧道:“小兄弟的修为不弱,不知令师是天陆中土的哪一位高人?”
丁寂一笑道:“我没师父,也就是跟着爹娘瞎练练,唬唬人换口酒喝还可以,真要打起来可就难讲了。”
蓝关雪抬眼望了望天色,道:“时辰不早,咱们也该上路了。小兄弟,既然你也是要去弦月岛,干脆就一块儿走,也省得路上寂寞。”
丁寂天性极爱结交朋友,听蓝关雪主动相邀,喜道:“好啊,不如我跟着诸位也去雪崖仙观凑凑热闹。打架或许不行,可给各位助威却是小弟的强项。”
蓝关雪想了想道:“小兄弟愿意出面,自然再好不过。不过等到了那地方,不论发生任何事你都不必出手,只需替咱们当个见证。”
丁寂微笑道:“看来大哥早已胸有成竹,吃定了冰真人。”
草道人傲然道:“区区一个冰真人,何须咱们大哥亲自出马?由贫道出手,也足够将他的雪崖给崩了。”
蓝关雪哈哈笑道:“五妹,你刚才说错了吧?咱们几个兄弟里头,脾气最坏的该数老二才对。不过我还是那句老话,以和为贵。冰真人好歹也是北海名家,想来总能识得大体。届时大伙儿各退一步,化干戈为玉帛,那是最好。”
草道人问道:“要是这老道不识好歹,得寸进尺呢?”
蓝关雪笑容一收,沉声道:“真要那样还能怎么办?就按你说的,也让他晓得咱们风尘五仙也不是好惹的。从今往后,再没胆子踏入小雪湖半步!”
其他四人齐声附和道:“好,就是这话!”当下众人灭了篝火,骑上雪犀。丁寂与身材最瘦的八斗酸儒窦文轩合乘一骑,朝着天渡峰方向疾驰而去。
这雪犀体型庞大,奔跑起来居然能快逾闪电,丝毫不逊色于御风飞行的速度。攀山蹈海更是如履平地,大大省却了众人的一番脚程。
六个人骑在雪犀上,一路海阔天空地闲聊,倒也没觉得征途漫长。
待深入沉寂海三千里后,远方浩瀚无垠的海面上,赫然有一座冰岛兀立入云,遥遥望去如一弯漂浮在冰面上的巨大弦月。
雪犀在海面上奔跑不停,倏忽已至弦月岛近前。岛上蓦地掠起两束剑光前来拦截。
蓝关雪停住座下雪犀,道:“咱们先礼后兵,不要先失了礼数。老三,你先去说明身分来意。”
八斗酸儒乃风尘五仙中最能言善道的一位,此刻听蓝关雪吩咐,也当仁不让,催动座驾朝前又行出丈许,施礼道:“两位小道友,我等是风尘五仙,受贵观主邀请,特来赴约,还请往里通禀一声。”
那两名小道僮上下打量六人片刻,其中一人问道:“请柬呢?”
八斗酸儒回头望向蓝关雪。
蓝关雪一拍背后斜插的紫鞘魔刀,宏声笑道:“我北地熊的‘鱼龙百战刀’就是请柬。你不认得,你家观主该不会不认得吧?”
那小道僮给蓝关雪炯炯有神的目光慑得心头狂跳,强做镇定道:“果然是蓝大先生到了,请稍候片刻!”从袖口里取出一支彩色大海螺,放在唇边嘘嘘嘘连吹数声。
窦文轩摇头晃脑地听完,低笑评论道:“如杀猪,如锯铁,能吹出如此不忍卒闻的法螺韵律,当真难为小道友。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小道僮听到窦文轩的讥笑,面泛怒色却没有还嘴。
就听弦月岛上也响起了类似的海螺声,那道僮面色一整,凝神倾听,等对面声音停歇,才绷着脸道:“我家观主问,与五位一同来的这个年轻人是谁?若与咱们两家今日要谈之事无关,就请止步。”
窦文轩反应极快,立刻回答道:“有关,大大的有关。他要不能上岛,咱们五个也只能就此告辞,打道回府了。”
另一个小道僮哼道:“窦三先生口若悬河,巴豆酸乳果真名符其实。却不晓得这位年轻公子与我们两家的事有何关系?”
窦文轩不恼不怒,一本正经道:“小道友,我告诉你个最新秘密,想不想知道?”
那两名小道僮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窦文轩竖起拇指朝身后的丁寂一挑,道:“咱们风尘五仙该换名号啦,以后,五妹就作不成老么了。小道友,你虽没瞧出她正老大不开心,却总该猜得出她为啥跟哥哥们赌气了吧?”
吹海螺的小道僮将信将疑道:“你是说,这位年轻公子是风尘五仙新收的小弟?”
窦文轩猛摇头道:“错了,错了,又错了。既然咱们又多了个小兄弟,又怎能再称‘风尘五仙’?应该叫做‘风尘六仙’才对。”
丁寂忍着笑,煞有其事道:“不错,我正是六仙里的新老么,人送外号酒公子。和我四哥、五姐系出同门,酒字辈里都自称高手。”
瞧着两名道僮发愣的模样,窦文轩继续道:“众所周知,风尘六仙素来同进共退,生死不离。要是老六被你们赶回去了,剩下的人六缺一,酒喝不下,饭吃不香,哪里还有心思跟贵观主谈事?”
窦文轩和丁寂一唱一和配合默契,假戏也似真。
两名小道僮被戏弄得手足无措地你看看我,我瞧瞧你,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突听岛上又响起了海螺声。
两名道僮登时如释重负,齐齐躬身道:“观主有令,六位请上岛!”
窦文轩得意地与丁寂相视而笑,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第二章 龙困浅水
六人在两个小道僮指引下登上弦月岛,行至半山腰弦月内陷处,有一座道观横立在前。中门大开,观中拥出一众弟子,当中一人正是冰真人,在他身边还另有一名雪袍老道,神情倨傲冷漠,蓝关雪等人俱都不认得。
冰真人来到近前,嘴唇微溢一缕笑容,欠身执礼道:“蓝大先生与诸位仙友莅临弦月岛,令敝观蓬筚生辉。贫道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蓝关雪只觉一股劲风袭体,明白冰真人明里问候是假,暗中较量是真。
他不动声色,拱手还礼道:“真人何必客气,你既亲写书信相邀,我岂有不来之理?”
两人发出的无形真气在半空中迎头激撞,冰真人身形微微一晃,再看蓝关雪伫立原地,巍然不动,不禁暗自凛然道:“此人号称蓝关雪,打遍百万冰川无敌手,倒也不尽是自夸之辞。好在贫道早有准备,不然今日之事确也棘手得很。”
他收敛真气,若无其事地介绍道:“蓝大先生,这位雾流道长乃贫道故交,因久仰风尘五仙的大名,故而闻讯后不远万里赶至敝观,只求一睹诸位风采。”
蓝关雪的目光扫过雾流道人,印象里却从未曾听说过此人的名号。
只见这老道白发如银,身材瘦小,一双鹰目不见喜怒,给人城府极深的感觉,眸中偶有一缕寒光闪过,显示出极强的魔功修为,却不知是何方神圣。
酒肉僧笑嘻嘻伸出手,说道:“你是道士,我是和尚,红莲白藕,本是一家。不如咱们两个也亲近亲近——”
雾流道人冷冷瞥过酒肉僧,也不说话,迳自伸右手握住对方的五指。
两人暗劲交击之下,酒肉僧脸上青光一闪,低“嘿”了一声,硕大的身躯竟颤抖起来。
雾流道人嘴角掠过一丝讥诮,缓缓松开了右手,说道:“承让了。”
酒肉僧向后连退三步,猛吐一口浊气,脸上兀自笑意不改道:“好功力!”
草道人见四弟吃亏,便想出手替酒肉僧找回场子,更欲藉这机会摸摸雾流道人底细。可他还没开口,丁寂已抢先伸出手,懒洋洋笑道:“道长,咱们也来亲近亲近。”
蓝关雪与丁寂一路同行,虽相互间没有真正切磋过,但自忖这年轻人的修为大约与五妹酒仙子相当。尽管对于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来说,能有此修为已非常之可贵,但较之这个来历不明的老道,功力上应该差了一截。
他本想阻拦丁寂,但一想到这小子从相识到现在从不吃亏的表现,该不会只是心血来潮,鲁莽行事才对,便又改变了主意。
这一转念的工夫,丁寂和雾流道人的手已极亲热地紧握在了一处。
但见两人的手一握一松,丁寂面不改色,嘻笑自如,雾流道人却微露异色。原来他迫出的魔气甫一进入丁寂的体内,竟似石沉大海,全无回应。
以他百多年的阅历,居然不晓得,眼前这个主动要和自己握手的年轻人,到底用的是何种功法。
丁寂却是有苦自知,他全力施展“化功神诀”,虽卸去了雾流道人犀利的魔气攻击,可五指酸麻几不能动。当下暗自运气调息,勉强将手翻转亮出一物,在空中晃了两晃,笑问道:“道长,这可是你丢的东西?”
众人定睛一瞧,窦文轩讥笑道:“咦,这不是小姑娘们用的香囊么?雾流道长,敢情你私底下还有这个癖好。回头让我五妹多缝几个送你作见面礼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