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的鸟儿沐浴在树影中——不管吃了没,吸一口周遭清新的空气对身体总没坏处。早餐终究不会自觉地蠕动到嘴边,时刻睁大眼睛竖起耳朵才是能填饱肚子的秘诀所在。从外婆嘴里讲出的大道理跟神话故事一样通俗。小菊是个乖孙女,一板一眼地执行祖训。虽然比不得齐天大圣的火眼金睛,也没有勇气忍受紧箍咒的折磨,但不把看见的事情说出来,又着实憋得难受。
奶奶死后,贫困的乡下再没有亲戚有能力收留小菊,她彻底成了孤儿。好心的同乡在上海为她找到了一片屋檐。从走进石府的那天起,她一心一意地当这里是自己的家。孙猴子不仅不会大闹天宫,还要让这里比以前更干净更漂亮。
太太死了她真的很高兴,尽管知道这样想是不对的。小菊从来没把她当作一家人,老爷是一家人,少爷是一家人,水哥是,根哥是,鲁妈也是,但唯独太太不是。为了她,所有人都被巡捕房当成了坏人。真是不值!根哥被他们抓过,现在又换成了水哥……
一想到这儿,她加快了干活的速度。
小菊坐在椅子上,两只脚荡来荡去,审视楚闻娟的脸。这让她感到相当不自在。
“我不知道跟谁讲这些事,因为它不管我的事。我碰巧看见了。你们把水哥抓起来是不对的,为什么把水哥抓起来?”
“你关心他吗?”楚闻娟和颜悦色。
“你们错怪他了,就像都小姐错怪超少爷弄坏老爷的金笔。水哥是个好人。没有人说做了太太不让做的事就不是好人。”
“他做过什么事是太太不让做的?”
“太太不让下人用电话。水哥用过。他一看见我就把电话放下了。他对我那么好,我才不会向太太告状呢!”
“你有听见他说话的内容吗?”
“没有。他声音特别小——怕被太太听到。”小菊也悄悄地说。
“丁宝根呢,他是好人吗?”
“当然!”一声娇嫩但有力的回答。“我早就知道根哥进了太太的书房。我看见他从里面出来。他没看见我。我站在楼梯上。他没有杀太太。我去告诉太太少爷睡着了。那时她活得好好的。”
“也就是说,你在丁宝根之后进入书房的。”
“是的。”
“他可以等你走了以后再回去杀人。”
“你们巡捕房就会冤枉人!”小菊不高兴地说,“都小姐这样,你也这样!”
“你想告诉我的就是这些吗?”楚文娟接着问。
“不,还一件更重要的事。”她咽了口唾沫,“都小姐说的不对,老爷的金笔不是少爷弄坏的。”
“哦,这件事真的更重要一些。”
“根哥偷走了金笔——我亲眼看见的。后来海哥偷东西被太太赶走了。我想他一定很害怕,才会悄悄地归还金笔。可能那时它已经坏了。”
“你观察得真仔细。”
“做人要竖起耳朵,瞪大眼睛。这是我奶奶说的。”
“鲁妈呢,她对你好吗?”
“也好,不过我觉得她不应该把海哥偷的东西藏起来,这会让他变成坏人的!”
“你看见丁宝根偷东西也没有告诉老爷,不怕他变成坏人吗?”
“下人做错事,老爷从来不会怪罪。而且老爷很关心根哥,太太死的第二天早上,他还拿了一条毛巾放在车上。那天一直下雨。”
小菊根据自己的想法来解释这件事。如果她知道毛巾包着一把手枪又会怎么想,楚闻娟不忍心伤害她。
“好多巡捕在那里彻夜巡逻,难道没有人看见吗?”
“我没有看见巡捕,一个都没有,他们可能去睡觉了。”小菊诚实地说。
“肯定是这样。巡捕房的人可喜欢在上班时间睡觉啦!”
小菊开心地笑了,美美地陷出两个酒窝。
荷兰水滑溜溜地淌进嗓子眼,真是舒服极了。小菊不舍得把一口气喝完。她心里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楚小姐认为家里人是杀害太太的坏人,这是不对的。经过她的努力,现在他们不会再被怀疑了,楚小姐请她喝荷兰水就是证明。这让小菊很是舒心。
“我也喜欢喝荷兰水,能不能请我喝?”小七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个更矮的小瘌痢头。
楚闻娟懒得搭理他,转身就要走。
“我有新情况报告!”小七将她拉住,“你不是想知道有没有人从大铁门里出来吗?”
“你已经告诉过我了——穿西服打领带嘛!这么重要的信息用一年报纸钱就能换到,太划算了。”
“我是媒体工作者,从来不说假话!这条消息用两年报纸钱来换你也愿意,我保证!”
“真希望能有你这样的自信。”
瘌痢头嚷道:“有个人一条腿跳到街上,坐上黄包车跑掉了。”
“不好意思,我早知道了,不光这些,我还知道他坐上黄包车去了哪儿,他什么样子叫什么名,我全——”楚闻娟心口猛地“咯噔”一下。“一条腿跳!那么你看见的那个人……”
“当然是走出来的!”小七说。
“对呀,一条腿跳真的比穿西服打领带更容易引起注意,你不可能没有察觉。”
她自言自语,“第二个人!当晚有第二个人离开了石府。如果他是事发后出现在现场的人,说明只是离开了一小会儿又马上回去。丁宝根一直在院子里,他的嫌疑最大,可是其他人要想出去也不是什么难事,丁宝根的视线被门房挡住,没有办法看见门口的情况。缪永伦呢?我得问问他!——要不然就是另一种可能,不属于石府的人前来拜访,奇怪的是为什么没有人提起。何守仁和石中谨在餐厅,我和门伯在后院。再抛去鲁妈和小菊,不速之客准备拜访的人只能是何颖,任水和丁宝根三人。丁宝根看见任水很慌张地站在院子里,莫非找的人是他?不对!假使任水不想被人知道的话,安排在外头见面更能说的通,丁宝根也可以引用同样的思路。何颖吗?那么这次拜访就不简单了。有什么重要的事非要在家庭聚会的这晚解决,一定是时间紧迫且非办不可的事,会是什么呢……”
“我要喝荷兰水!”瘌痢头对小七说,“你说她什么都答应,我现在要喝荷兰水。”
“笨蛋,荷兰水才值几个钱!应该让她买你两年的报纸。”
小男孩根本听不进去,眼珠子直勾勾地拴在柜台上。
“我不管。我就要喝荷兰水!”
“不要强迫人家嘛!”楚闻娟抢过话说。“卖报纸是他的工作。有便宜赚的时候当然要享受一下,不然要累坏的。”
小七说:“你强词夺理!”
“不饶总说别人。难道你不喜欢喝荷兰水吗?”
“喜欢。我还喜欢吃巧克力,只吃过一次,赤佬给的。”
“我也喜欢吃。为了享受巧克力的美味我可以完全不理会巡捕房那帮人。”
“过年吃炖肉的时候,别人说话我一句也听不见!”
“看不出我们还是有很多共同点的。所谓一回生二回熟,先前那些不愉快的经历当粉笔字擦掉算了,我看不如……”
“这么会套近乎。你想跟我结婚吗?”小七歪着脑袋说,“我才不答应呢!”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三十三章 锁连环
出大事了!
全上海敢把警务处副处长关进大牢的人,掰着指头都能数得过来。传说是工部局下的命令,也不算出人意料了。乐逸年最初坚定地站在自己上司一边,痛斥一切认为他有罪的言论,表示已经做好了不惜代价战斗到底的准备。当被告知幕后主使人几乎肯定是何守仁爵士,他甚至还一度挣扎了半分钟。
“石中谨那边刚承认手枪是他放在汽车里的,怎么这么快……”
“可不是我说的,”乐逸年极力狡辩,“我猜巡捕房里一定有他的耳目。”
“不管怎么样,我们必须尽快了结这起案件。”楚闻娟忧心忡忡地说,“石中谨现在很危险。这种危险不是来自杀人案本身。平衡随时都会被打破,到那个时候根本没有挽回的机会。这正是我最担心的——何守仁开始不计后果了。”
“有什么要我做的?”
“保护好石中谨。不要让他受到法律以外的侵害。”
“何爵士会对他不利?”
“我不敢保证,这要看他对自己的女婿了解多少。”
“何爵士知道局长和皮海娇的事了?”
“知道与否不重要!”她叫道,“我有种感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存在于他们两人之间,是否说出来的关键在石中谨身上。保守秘密是要付出代价的,有时甚至比泄露秘密更惨重。”
“如果真是这样,决不能浪费时间。我们马上去见石局长,请他把秘密讲出来。”乐逸年催促道。
“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这可是他最后的筹码,不说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不过,见一见石中谨也没有坏处。”
与嫌疑人会面的申请很快得到批复,石中谨表示只见楚闻娟一个人。
他的待遇要比普通犯人好很多,与其说是拘押倒不如说软禁更贴切。楚闻娟走进牢房时,石中谨正在摆弄一副扑克牌。他没有抬头,冷冰冰地说:“在这种场合见到警务处副处长,你是有史以来第一个。”
“我可不觉得荣幸。”
“凶手依旧逍遥法外,一个无辜的人却身陷牢狱之中。”
“我不能认同。身陷牢狱的有两个人,是否都是无故尚未有定论。”楚闻娟不卑不亢地说。
“单凭在这起案件中的表现,你不会获得与巡捕房的续约。”
“我现在不关心这个,只求尽快破案。”楚闻娟平静地说,“你要说出真相。”
“你认为我是凶手?”
“牵扯进来的每个人都有义务证明自己不是。这里没有其他人,你可以把自己知道的告诉我。”
“你真不长记性,谁能证明这里没有其他人?”石中谨轻蔑地笑道。
楚闻娟无言以对。良久沉默后,她站起身来:
“你有什么需要可以告诉我。”
“谢谢,我感觉挺好。无官一身轻,好久没有睡得这么舒服了。”
“我不会因为你没有失眠就把你从嫌疑人的名单上划掉。”
石中谨抽出一张牌,发出一声感叹,似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跟你说话真有趣!你总能敏锐地意识到别人不怎么关注的东西,成为一个好侦探需要你这样的品质。”
“‘看见龙袍就想谋反!’任何看似不起眼的东西都能对我形成强烈的刺激。”她说,“既然你不想说,我就告辞了。有需要给我打电话,相信看守不会为难的。”
“想听听我和颖颖是怎么认识的吗?”石中谨忽然开口。“你一走,就没人陪我说话了。”
楚闻娟示意看守再等一会儿,重新坐回椅子上。
“发生地点是上海致知公学的校园,时间大约在六年前。我那时担任校学生会主席,所以开学前几天就已经回到学校了。那天是我第一次认识颖颖。她坐在校园的石凳上——大概是在等人。我从窗户里看着她,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她要等的那个人最终也没有出现,却等来了我这个热事的学生会主席。我问了好多话,她一句也没有回答。当她要走的时候,一下子昏了过去,我手忙脚乱地送她进了医院。医生还误以为我是她丈夫。你说是不是很好笑?”
“像言情小说中的桥段。”
“放了阿水吧,颖颖和他之间不会发生那种事的。我很了解她。”
“事情的真假有待考证,不过放了任水我是同意的。”
“如果有机会,我希望能和岳父见上一面,在哪里都可以,要劳烦楚小姐通传一下。”
“没问题。我想你不会告诉我你们将要谈到的内容。”
“很快你就知道了。”石中谨把头扭向一边。“‘任何看似不起眼的东西都能对你形成强烈的刺激。’多么好的品质呀!”
电车穿着溜冰鞋,叮叮当当地滑过街面。都沛沛提议看场电影以庆祝大暑节气的到来,楚闻娟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她透过车窗,浏览着沿途移动的风景。石中谨的话一遍遍地在她的脑海中播放,不时蹦出几个问号。
“先是丁宝根,再换成任水,现在连石中谨也未能幸免,简直就是锁人帽子戏法!”都沛沛作了评语,啧啧称奇。“何守仁不愧是上海滩呼风唤雨的人物,一道闪电劈下来,天也得裂成好几块。”
“他为什么把手枪藏在汽车里呢?”楚闻娟说,“这是个很不明智的决定。一旦手枪被找到,自然而然地会和丁宝根联系在一起。他和皮海娇的关系,丁宝根最清楚不过。”
“我觉得他是在试探丁宝根。”都沛沛说,“俗话说‘做贼三年,不打自招。’拖得时间越久,丁宝根越有可能迫于精神压力泄露这个秘密,而且这是杀死石太太的极大动机。所以最稳妥的办法是在我们还没有掌握这条线索的时候,就把丁宝根拘押起来。我们把丁宝根当作凶手,就会从其他人身上寻找他的作案可能,反而可以让他逃过不断的盘问。而且石中谨也可以趁此机会检验丁宝根对他的忠心。好在丁宝根即使被抓起来,也没有透露此事半句。就算他把什么都招了,一个谋杀嫌疑犯的话又有几分可信度呢?”
“分析得真棒!和我想得一模一样,看以后谁还敢怀疑你是侦探之花事务所的副所长。”
“等我说完了你才说。真会捡便宜!”
“我判断石中谨似乎还有作案时间。何守仁表示他和石中谨没有离开过餐厅,这有可能不是真的。”
“你是说拿走信的那个人是何守仁?”
“对。这样一来,他给石中谨的时间证明就不成立了。”
“死者毕竟是他女儿,如果石中谨是凶手,何守仁为什么要说假话偏袒他呢?”
楚闻娟递上一角钱,换回两张三分钱的车票。
“我想所有的秘密都在隐藏在那封信里。让他主动说出来是指望不上了,唯一的办法是由我们来破解信上的内容才能理解他们的行为,就像石中谨要放掉丁宝根的原因。”
“要我说,罪魁祸首是这个何守仁!若不是他同意,石中谨和何颖就结不了婚,他就当不了官,我们就不会和他认识,就不会到他家里去做客,何颖就不会在那么多人面前让我下不来台!”
“有进步。懂得触类旁通,举一反——等一下!”
她突然停了下来,诡谲地声音在喉咙里打转,眼神中呈现出灵感爆发的光芒。
“等一下!”她对都沛沛说,“我的小宝贝儿,你真是个天才!难怪他用那种口气说话。摆在面前的关联我居然都没有看见,就是这么简单!难怪何守仁要把它掩盖起来。还有石中谨,在被关押起来之前,他或许还对拥有的地位有所迷恋,但现在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从他决定不再隐瞒这件事便可见分晓。原以为我们的局长大人还会做最后的挣扎,要求见何守仁一面,和他谈个条件,因为有一个他们两人之间的秘密——可能第三个人也知道,但不确定——而现在我也知道了。”
“我猜用不了多久全上海的人都就知道了,所以我一点儿不着急问你。”都沛沛第一次享受到了反客为主的*。
“我可真够笨的,石中谨说得如此明显我居然没有意识到。电影你自己看啦,我去找何守仁!”
楚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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