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闻大名。”男子优雅地欠了欠身。
“没想到我在上海滩已经这么有名啦!”
来客淡淡一笑,未置可否。他摘下礼帽,挂在了门口旁的衣帽架上,一切显得那样驾轻就熟。
楚闻娟的视线刚一触碰到那张俊朗的面孔就有些花了,犹如目睹阳光穿越翻转三棱镜洒下的无穷幻彩。那些精致的五官为何会如此匀称地分布在同一张脸上?移一分则嫌偏!移一分则嫌偏!!移一分则嫌偏!!!她终于相信了算命先生说的话——这个世界有太多无发解释的东西。世上没有神仙皇帝,人间遍地牛鬼蛇神!谁能说清上一秒会发生什么?是同仇敌忾,还是吹毛立断!曾经的生活混乱如一张草稿纸,过去呢?过去会怎么样?刀枪药虽好,不破手为高。能否以自己十九分之八的葡萄牙血统来赢得那半个马脖子的优势呢……
“请问……我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吗?”
楚闻娟的声音颤得厉害,她步伐凌乱地来到男子跟前,在墙的帮助下方能站得平稳,干涸的嗓子眼呼呼地喷着火,真想一口气喝下整瓶花露水。
乐逸年满头大汗地出现在门口,喘着粗气说道:“有。把门口的行李提进来。”他手里提着肩上挂着腋下夹着各种各样的大包小包。“给你们介绍一下:我弟弟乐逸天——英国名牌大学毕业生——今朝终于回归了!”他大叫道,夸张的语气里充满了自豪感。
有个成语叫做造化弄人,用在乐逸天和乐逸年兄弟俩身上再合适不过了。同样是一个妈生出来的,却是一个英俊潇洒,一个粗俗不堪;一个容古典和流行之美共一体,一个集民族与世界苦难于一身;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枉自嗟呀。如果说乐逸天是一块羊脂玉,那他哥哥就只能被叫做奇石了。
“你还有个弟弟,我怎么不知道?”都沛沛诧异。
“你才来几天。难道什么事都要告诉你?”乐逸年乐呵呵地说,“呶,这是你的救命恩人楚伯伯的女儿楚闻娟。其实不用我介绍,你俩小时候见过的。这家侦探事务所是她开的,房子免费借给她用,就当是报恩了。”
“你……真的是乐逸天?”楚闻娟吃惊地说。
“如假包换,正是在下。”
有个成语叫做造化弄人,用在过去的乐逸天和现在的乐逸天“这两个人”身上再合适不过了。也难怪她不敢相信,楚闻娟心目中乐逸天的形象还停留在那个半死不活的小瘦孩身上。像所有倒霉的事,那也发生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从东北逃难来到上海的乐逸年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敲开了雄才医馆的门,当时他穷困潦倒,身无分文。楚雄才大夫本着悬壶济世的职业操守,免费治好了他那身患重病的弟弟。屈指算来,已经十年有余。
“你和以前的样子变化太大了。我一点都没认出你来。”不知怎么,楚闻娟的心里涌出一股暖流,迅速地荡遍全身。
“说实话,你的样子倒是变化不大。”
我认为在如此短的篇幅里连续用同一个成语三次是相当可耻的,可事实就是如此。真是造化弄人!楚闻娟小的时候经常对着镜子安慰自己: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这个美好的憧憬始终伴随着她童年的每一次入眠。然而造化弄人,十八岁生日的七周年纪念日都已经为期不远了,她楚闻娟的样子依然“倒是变化不大”。
“我是她表妹。”都沛沛说。
“论辈份其实是她四姨,但对外要说成是表姐没关系,对吗?在路上我哥都告诉我了。”
乐逸天微笑着,拉起都沛沛的手就要吻。
她大叫起来:“你要干什么?”
“哦,这是英国人的礼节。”乐逸天耐心地解释道,“亲吻女士的手背,以示尊敬。”
“你现在是在中国了,还是本地的礼仪比较适合。”
都沛沛反着把手伸过去。
“哎哟哟哟,这黑社会的手势还是省了吧!”乐逸年连忙拦住。
楚闻娟一直痴痴地盯着乐逸天,笑容堆在脸上,以至有些僵硬。
“你干嘛笑成这样,我脸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我没笑,天生长得就是这么喜相。”她说着就把手背伸了过去。
乐逸天握着她的手,许久蹦出一句话。
“今晚上说什么也要有红烧猪蹄,在英国这四年可让它想死了!”
乐逸年不顾及别人的尴尬,一面说着有,一面乐呵呵地点燃几炷香。乐逸天顺从地从大哥手里接过香火,恭敬地向墙上挂的老头老太拜了三拜。。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五章 乐逸天回来了(下)
苑轩楼年轻的小陈老板对伙计们终究放心不下,决定亲自带队将客人点的菜送到府上。其实对这单生意,小陈老板还是心存忧虑的。他喜欢不以饭量买单的客人,今天这位就符合他的条件,而且还能得到一笔不菲的上门服务费,何乐而不为呢?可问题出在客人的身份上。在他的价值观里,巡捕房的人应该像火烛那样被归入需要“小心”的一类——尽管乐逸年从未找过他的麻烦,也没暗示着要好处,见了面总是乐呵呵地打声招呼,可他还是执着地认为要“小心”,不能有半点大意。
碗碟在好听的报菜名中上齐,奢侈了满满一桌。说到吃饭,乐逸年总抱有一种矛盾的心理。曾经的教书先生从学术角度对“书中自有千钟粟”作过信誓旦旦的保证,语气掷地有声毋庸置疑,权威得像树上掉下的苹果,像蒸汽顶起的壶盖,仿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这么定了!古之圣贤们是怎么读书的,乐逸年不得而知,可自己却是实实在在地日复一日地饿着肚子读圣贤书。
自打来到上海,乐逸年又糊涂了。这里的“千钟粟”没有夹在书本里,这里的“古之圣贤”姓氏都很长,外地话和外国话让他彻底找不着北。在这里得到了什么?乐逸年问自己。吃饱!这不是自己从小就梦寐以求的嘛!又失去了什么?不知道,突飞猛进的心算能力算不算……
巡捕房离家不远,只要没有人请客,乐逸年更习惯多走几条街回家解决。如果要在外面吃,他也只会去苑轩楼,不图别的,除了价钱实惠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苑轩楼的陈老板是个文化人,乐逸年能从那里找到难以言说的归属感。
几杯酒下肚,身体里奔腾起的五十三度血液让他的话也多了起来。他赘述了上海四年来发生的变化,又追溯了十几年前初当上海时的艰辛,再追述了少年时代豪情万丈的英雄气概,最后转回到现在,感叹英雄气概的流失。
都沛沛立即插话道:“这人要上了年纪就容易缺‘概’!”
乐逸年醉得不知道尴尬了,反而激起了他抬杠的欲望。
“你也好不到哪儿去,还不是让人赶走的,灰溜溜地跑到上海来。”
都沛沛说:“我属于自主移民,不是被人赶出去的。”
乐逸天斯文地说:“哎,广东人来上海不能定义为‘移民’。”
楚闻娟说:“广东的日子也不好过!种田的人吃不饱,田地干脆就撂荒了。那边乡下好多人都去了香港讨生活。我三姨妈和三姨夫为了全家人的长远生计以及给小表弟寻找一个健康成长的环境。他们作出了两个重大决定:卖掉乡下的水田在南洋买了一块橡胶园;送都大小姐来上海。”
乐逸年说:“祸害!真是个祸害!她过去在乡下的行径我有所耳闻,听说当地的猫头鹰有睁着两只眼睡觉的习惯。”
乐一天恍然大悟:“哦,人家不带你去。”
都沛沛说:“是我不去!听说南洋到处都是蛙虫鼠蚁牛鬼蛇神,那叫人待的地方吗?”
乐逸年说:“狡辩!实属狡辩!”
都沛沛说:“我有自己的打算,我要独立。十八岁已经算是成年了。成年人就应该学会独立思考,原以为独立出来就会有时间思考了,结果我发现我根本就不思考!”
“仅限于正经事。”楚闻娟信誓旦旦地说,“她拍了份电报让我按约定时间到火车站接她,然后兴冲冲地攥着一张广州到武汉的车票上了火车……”
乐逸天道:“到武汉?你不认字吗?车票和火车上写着站名。”
都沛沛说:“我是……没仔细看。”
楚闻娟说:“我可以证明,这符合她的一贯作风。需要补充的是,替她买票的人是她从小玩到大的朋友,而且我总觉得这件事有故意之嫌。”
都沛沛憋红了脸,半天曰出一句名言:“不受老乡喜欢的人是圣人!”
乐逸天更正:“那些人不能算作你老乡的。你想,你是楚闻娟外公收养的孩子,你三姐一家人只是收留你在广东那边生活,至于你是在哪里出生的还未有定论,所以即便考虑收养关系,也只能把上海人算做你的老乡。”
楚闻娟说:“说的对,上了这么多年学说话就是不一样。——阿天,你今年多大了?”
乐逸天答:“二十六。我记得你好像和我差不多大……”
楚闻娟说:“哪里呀!人家才二十一。”
都沛沛清了清嗓子,眯着眼睛找瓶盖儿的乐逸年也抬起头。两人同时遭遇到楚闻娟的凌空瞪,谁都没敢说话。
乐逸天说:“是吗?大概是我记错,呵呵,毕竟咱俩只在小时候见过几次,我那时病得还不轻,意识也模糊了。要不是楚大夫妙手回春,我小命休矣!对了,我还给他老人家买了份礼物——”他把行李箱拖到酒桌旁。“按西方的星座来分,楚大夫算狮子座,所以我买了一块瑞士产的手表,准备明天亲自送给他。”
楚闻娟说:“你有的等了,他人现在不在上海。”
乐逸天说:“哦,真可惜。”
乐逸年说:“我呢?你给我买的什么?”
“送你的东西花钱可买不来。”他把一只木匣交到大哥的手里。“虽然没有使用价值,但肯定是你最想要的。打开看看。”
乐逸年接过,新奇地从里面取出一个用红丝带扎好的纸卷。他慢慢打开。
“啥玩意,全是英文?”
“我的大学毕业证书。你在前清中秀才的时候可没有这个吧?”
乐逸年连说了几个“好”。
“字底下有条横线的这句是什么意思?”
“毕业论文的题目:现代期货交易对金融业稳定性的潜在威胁。”
“什么的威胁?”
“现代期货交易对金融业稳定性的。”
“谁的稳定性?”
“现代期货交易对金融业的。”
“谁对金融业?”
“现代期货交易。”
“期货交易是啥意思?”
“……”
“你看,被我问住了吧!”乐逸年直起身,欣慰了。“记住,学习方面可不能来的半点马虎,我从小就教育你的……”
乐逸天知道跟他说不清楚,只好接着派发礼物。
“楚闻娟,这是给你的——欧洲最有名的巧克力。”
“叫我阿娟好了,以后我们都是自己人!”
“我的呢?”都沛沛说。
“买礼物的时候我又不知道会多你一个,巧克力分你半盒!”
没等楚闻娟回过神来,盒子就让都沛沛抢了过去。
“大哥,小荷说没说什么时候回来?”乐逸天问。
“快了快了……”
“小荷是谁?”都沛沛问。
“你没见过小荷吗?”
“她才来了一个月,没见过。”乐逸年把皮带松了一格,“老家的姐妹结婚,请她作伴娘。”
“伴娘?现在乡下也开始流行西式婚礼了?”
“哦,大概就是这个意思。——牛红结婚了,你知道吗?”
“她也能嫁的出去,谁家的小子这么不知死活?”
“看你说的,人家牛红怎么嫁不出去啦,不就长得胖点儿嘛!”乐逸年说,“赵有财你还有印象吧?”
“赵裁缝的儿子?”乐逸天说。
“就是他,年前结的。”
“不对呀,赵有财不是去德国留学了吗?我记得比我走的还晚。”
“早回来了。那边天太冷,身体扛不住。”
“呵呵,说的也是,就他那身子骨瘦得跟麻杆似的,头发长点儿走路就发飘,上中学的时候能让根铅笔绊倒,关门稍微快点儿就能感冒,要是有‘两口子质量守恒定律’的话,这两人肯定没超标!”
“娶个媳妇顶自己俩,倒省得纳妾了。”乐逸年说。
“不说别人,”乐逸天说着从包里拿出一瓶洋酒。“正宗苏格兰威士忌,临走时教授送给我的毕业礼物。”
“啥意思,现在才拿出来?”
“照你的喝酒法儿,就得现在拿出来。”
乐逸天推开老乐伸过来的酒杯,先给楚闻娟倒上。
“我不能再喝了,要醉了!”
“那就一点儿,尝尝呗!”
“那好吧,”楚闻娟柔柔地说,“都听你的。” 。。
第六章 忙碌碌的早晨
天气预报说,今天上海会有一场强降雨,肆虐多日的暑气将得到暂时的缓解。楚闻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醒过来的,她只记得睁开眼的时候,外面天色已经全亮了。一轮明日高高地挂于天穹之上,精气神啥都不缺,处处洋溢着志愿者般的热情。她抹了一把粘腻腻的脸颊,咒骂这该死的天气。
我转过脸,望望窗外哗啦啦的雨点把大地砸成了一片惨白,小心地翻到下一页,顺便给空调升了一度。
对于楚闻娟,太阳在天上,也在楼上。她完成梳洗打扮,换上当下最摩登的衣裳,早早来到楼梯口,选了个袅娜的姿势,等待着那一缕朝霞的到来。她在心里默默地念叨:“悄悄地灿烂,普照地不要!”
渴望的感觉总是美好的。楚闻娟失神地看着地板,清晨的阳光把她的身影留下来,那么高挑,仿佛丘比特射出的利箭。她调整了一下角度,那影子依然盯着楼梯口的方向;她转了个圈,还是如此。楚闻娟用陷入恋爱漩涡女人特有的智商分析出这样一个事实:这只箭正是她自己,“她自己”才是那个射箭的人,现在“她自己”找到了明确的目标要把自己射出去。
“你腰疼?”先下楼的乐逸年没能从从姿态奇异的楚闻娟身上看出个子丑寅卯,于是关切地问。
“老乐,”楚闻娟传达出鄙视的信息。“如果我不懂法律,你已经没有机会再见你弟弟了。”
牛红在乐逸年没来得及张嘴的当口进了屋。
“是不是狗蛋回来啦?”
“什么狗蛋,真难听!”他说,“在楼上——还没起床呢!”
牛红不管这套,蹬蹬蹬地跑上楼去,几缕尘土从楼板间飘落下来。
乐逸年嚷嚷:“你慢着点!我这可是木质地板,当心承重墙!”
“这人是谁?”
“一号当铺牛老板家的千金牛红,跟逸天从小玩到大,小学中学都在同一个班……”
“这不是捣乱嘛!”楚闻娟叫道。
“捣什么乱?”
“我是说……阿天昨天刚回来,风尘仆仆需要好好休息,哪有这么早就到人家里来打扰的,真没规矩。”
“好多年没见了,由着她吧!”
乐逸年傻呵呵地笑,整出两排参差不齐的牙齿。成为探长后的他才开始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刷牙,雪白的泡沫里膨胀出大上海的繁华,那一刹那乐逸年猛然明白了为什么在上海生活了这么多年,却始终成不了“阿拉”的缘由。敢情问题就出在这里。毛刷从嘴里进进出出,不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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