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可怕的事情就在此时发生了。德川家康就算有通天彻地之能,有一个因素却很可能毁掉他全盘战略部署,那就是——这本是对方的主场!西军早就在关原附近地区驻扎下了兵马,整体布局已经经过数日的反复研究和检讨,而相对的,东军的部署则相对仓促,具有很大的随意性。桃配山只是一个小小的山包,在其东南有一座高峰,名叫南宫山,来自伊势的大队西军其实早在八天前就已经进驻南宫山东麓了,本意是策应固守大垣城的石田三成所部,而既然三成说要在关原与东军一较短长,那么这些部队也就乐得不挪窝,依旧在中山道南面的山坡上严阵待敌。
这些部队实力非弱,包括吉川广家(吉川元春的三男)的三千人、毛利家外交僧安国寺惠琼的一千八百人、“五奉行”之一长束正家的一千五百人、土佐大名长宗我部盛亲的六千六百人,最南面还驻扎着毛利氏前线总大将毛利秀元(辉元族弟)的一万余众。
这才是鹤翼阵的真正右翅!
西军总大将毛利辉元其时正居留在大坂城内,他本来想劝说淀姬抱着丰臣秀赖前往石田三成的本城佐和山,然后即可在关原前线树立起丰臣氏的黄金马标。东、西两军皆以维护丰臣氏的一统天下,讨伐叛逆为号召,如果秀赖的马标可以出现在西军阵列之后,则西军所拥有的大义名份就理所当然地彻底压倒了东军,可预料的,福岛正则等丰臣氏家臣起家的大名将收束铠甲武器,转身撤离战场——无论如何,他们都是不敢与主家正面对战的,否则将声名扫地,万劫不复。
然而淀姬却以秀赖年龄太小,又是丰臣氏一门总领、天下人,不能擅离大坂为名,打碎了毛利辉元的如意算盘。辉元只好留在大坂城中继续劝说,无法赶到关原战场,前线军事就都交给了族弟秀元指挥。
为了防备这支驻扎在南宫山麓,以毛利军为主力的三万兵马,德川家康被迫派有马丰氏九百人、山内一丰两千人、浅野幸长六千五百人,以及池田辉政四千五百人,延中山道从西向东一字排开,面朝南方,以保障本阵的侧翼——东军的前线兵力因此更为薄弱。
据说两百余年后的明治时期,日本陆军聘请德国军事专家米切尔少校担当顾问,这位少校在日本看到了关原布阵的形势图,当下毫不犹豫地说道:“此战,西军必胜!”无论古代还是近现代的战争,占领制高点则可掌握战争的主动权,这是不会改变的基本法则,此时中山道附近的制高点基本都落在西军手中,东军主力则局促在平原缓坡之上,西、南两面都是敌方大军,处于被半包围的态势中。如此优劣分明的布阵态势,任何有军事常识的人都会第一时间就得出和米切尔相同的判断来的吧。
“西军必胜!”在战斗打响的前一刻,料想石田三成心中应该也回响着同样的话语。
●九时前的战斗
庆长五年(1600)九月十四日晚七时,石田三成率西军主力撤出大垣城,退守关原,并于翌日(十五日)凌晨一时基本完成调动。德川家康很快就得到了西军后退的情报,于是指挥全军进迫关原,十五日凌晨二时,福岛正则部首先进入战场。四时,西军布阵完成,晨光熹微,大雾突然笼罩了整个关原地区。
六时左右,东军布阵完毕,大战一触即发。
浓雾在接近八时的时候逐渐散去,东军先锋福岛正则趁机稳步前进,直指当面之敌——宇喜多秀家的备前、美作兵。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原本作为监军驻扎在福岛军阵后的井伊直政部突然冲前,开始以火砲和宇喜多军展开对射。
“这是两分天下的大战,第一砲一定要由我德川军来打响。”据说井伊直政领会到了德川家康的这一意图,所以保护着少主松平忠吉率先前突。他的意愿最终实现了,却把福岛正则气得三尸神暴跳。“我是先锋,为什么井伊队要越过我去,率先挑起战斗?!”正则一边派使者前去找家康告状,一边挥师猛进,很快就和宇喜多军展开了正面对攻。
就这样,战斗在上午八时左右正式展开。
井伊部和宇喜多军稍一接触便即转向,把敌人让给身后的福岛军,随后并合松平部、本多部,指向排列在宇喜多军北面的岛津军。岛津军主将乃是一门总领入道惟新斋义弘,此公本来是倾向于东军的。
且说岛津贵久时代曾有一位庶流家老名叫伊集院忠朗,忠朗传子忠仓,忠仓传子忠栋,一直都是岛津氏的笔头重臣。然而在庆长四年(1599年),伊集院忠栋在伏见城拜见岛津惟新斋的继承人忠恒时态度傲慢,当场被忠恒斩杀,因此忠栋之子伊集院忠真怒而掀起反旗,是为“庄内之乱”。经过这次动乱,西南豪强岛津氏实力大损,动乱最终在德川家康的调解下得以平息,因此岛津惟新斋对家康佩服和感激得五体投地。
当宇喜多军包围了伏见城,攻击鸟居元忠的时候,岛津惟新斋就以报答家康之恩为名,要求入城协助守护,然而元忠不知对方心意的真假,坚决不肯开门。此举激怒了惟新斋,转而投向西军阵营。
然而当西军固守大垣城的时候,惟新斋眼看岛左近和蒲生乡舍打赢了杭濑川合战,不禁手痒,就请令率领本部兵马夜袭家康本阵,遭到石田三成的一口回绝。惟新斋又羞又气,从此心中存下了疙瘩,临到关原大战的时候也就出工不出力。井伊等部进攻岛津军阵列,惟新斋命令侄子丰久(岛津家久之子)统率一半兵马严密防御,自己则端坐阵后不动,静观成败。
正当福岛军与宇喜多军展开激战的时候,东军右翼的黑田长政、田中吉政、细川忠兴、加藤嘉明、筒井定次等部也大步迈前,突击笹尾山的石田三成所部。三成急派重臣岛左近和蒲生乡舍各率一千兵马前往迎战。
岛左近本名为清兴或者胜猛,家世不详,曾为大和大名筒井顺庆麾下名将,与松仓重信并称,是为岛左近和松仓右近。筒井顺庆去世后,养子定次继承家督之位,岛左近与定次不合,脱藩出走,先后侍奉过丰臣秀次和秀保。据说当石田三成获领佐和山城四万石的时候,曾毫不吝惜地拿出一万五千石来延聘左近。三成是内政达人,领兵作战却非其所长,所以亟须招募能战之士协助自己整顿军备,左近就这样来到了石田家中。时人都说,治部少辅(三成)大人有两样宝物,一是牢固的佐和山城,一是英勇善战的岛左近。
蒲生乡舍本名横山喜内,是会津九十二万石大大名蒲生氏乡的家臣,受赐苗字和偏讳,改名蒲生乡舍。氏乡去世后,丰臣秀吉将其子秀行转封为宇都宫十八万石,因此经济拮据,无法养活众多家臣,乡舍被迫成为浪人。石田三成也花了整整一万五千石的高禄来延揽乡舍,和岛左近并列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且说石田军兵力薄弱,虽有岛左近和蒲生乡舍两员猛将舞刀奋战,也很快就落在了下风。素与三成交好的小西行长急忙挥师来救,东军织田有乐斋、古田重胜所部也急忙冲上策应友军,双方混战在了一起。
战斗进行了一个小时左右,西军大谷吉继部为了保护宇喜多军的侧翼也冲向前方,被东军藤堂高虎、京极高知、寺泽广高等部拦住。吉继乃是连丰臣秀吉都赞叹不已的智将,藤堂、京极等人却均不以武勋见长,所以以寡击众,大谷军兀自占据上风。
大谷刑部吉继本是近江豪族出身,侍奉丰臣秀吉,在政战两道都立过大功,受到秀吉多次嘉奖。然而正当他风光得意之时,却感染上了癞病(一种皮肤病),据说皮肤多处溃烂,原本俊秀的相貌变得如同修罗恶鬼一般。吉继为此深居简出,凡见人的时候都以白布裹住口鼻,只露出一对锐利的双目。
据说某次秀吉举办茶会,诸将大多在坐,饮茶的时候,吉继不慎把鼻涕滴入碗中,诸将都怕被传染,纷纷装模作样地比划一下,就把茶汤原封不动推给下座,只有石田三成端起碗来,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Qī…shu…ωang|吉继感激莫名,从此就和三成结为莫逆之交。
传说未免太离谱了,吉继就算得了癞病,也不会鼻涕口水横流,否则根本无法正常理事,况且若非极度骄傲或者阴暗的性格,也不会任由自己的鼻涕滴入茶碗而不吭一声,等着看同饮者究竟作何态度的。日本茶道的茶会,往往多人同饮一碗茶汤,只是各人在饮后用手指轻拭碗边,擦去口唇痕迹而已,众人都怕沾染上吉继的唾液,从而感染癞病,这倒是情理中事,原不必加上鼻涕,说得那么恶心。
总之,大谷吉继从此就和石田三成来往密切。据说吉继为人老成持重,很少参与派系间的斗争,更以排难解纷、维持固有局面作为秀吉去世后自己最重要的使命。吉继和德川家康关系也很好,原本并不赞成三成举兵与家康对战,他向三成分析说,无论从天时还是人和来看,好友都不可能是家康的对手。然而三成一意孤行(身处其位,也无法不那么做),还把自己的亲生儿子送到大谷军中作为人质,以向吉继表明自己的决心和诚意。吉继大受感动,于是就在前往会津讨伐上杉氏的途中突然转向,投向了西军的怀抱。
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其实从迈上关原战场的那一刻起,大谷吉继就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了吧,正因如此,大谷军战斗得异常勇猛,东军以两倍兵力来攻,却完全占不着便宜。
●南宫山上的死棋
关原之战的午前,战况最激烈的场所还是在中路、中山道附近。一方是福岛正则,正则乃是“践之岳七本枪”出身的名将,此时正当盛年,勇猛善战,所部也皆熟悉地理的尾张兵;另外一方则是宇喜多秀家,宇喜多军是中部中国地区的劲旅。
秀家是阴谋家宇喜多直家之子,直家原本相助毛利方与织田讨伐军对战,后来在讨伐军统帅羽柴(丰臣)秀吉的努力下,阵前倒戈,给毛利方造成了沉重的打击。直家去世前,把年幼的儿子八郎托付给秀吉,秀吉即收八郎为犹子,赐名为宇喜多秀家。因此秀家年纪虽轻,仗着他和秀吉的异姓父子关系,也仗着宇喜多氏在中国地区的庞大势力,才得以跃升为“五大老”之一,官拜中纳言。
石田三成自知威望不足以服众,所以扛出“五大老”之一的毛利辉元来当西军领袖,在关原战场上,则奉宇喜多秀家为统帅。宇喜多氏在西军中兵力也仅次于毛利氏,又正当中路,负有调动全局之责,所以秀家当这个统帅也是实至名归。
福岛正则并看不起宇喜多秀家,认为那不过一个胎毛未退的孺子而已。秀家前此并没有什么显赫的战功,协助出兵朝鲜,也没有创下任何骄人的战绩,但并不能因此就忽视其在军事指挥上的能力。年轻人往往经验不够老到,并无统观全局之能,但要说冲锋陷阵,局部作战,年轻人靠着一股锐气,未必就会输给了老人家。这一仗,福岛正则打得相当辛苦,几次濒临全军崩溃的边缘。
可以说,在九时以前,西军仍基本握有战场的主导权:中路宇喜多、小西、大谷、平塚等部共两万七千人,对战福岛、井伊、织田、京极等部两万二千人,无论兵力上还是士气上都占有绝对的优势;北路石田三成所部近七千人对战黑田、细川、田中、加藤等军共一万九千人,在岛左近和蒲生乡舍等将的勇战下,竟然也少呈败相。就在东军猛攻鹤翼阵的中央和左翅的时候,这只巨鸟的右翅还丝毫未损,只须小早川秀秋冲下松尾山,或者毛利秀元杀下南宫山,突袭东军的侧翼,相信就连德川家康的旗本三万大军也是无法抵挡的,东军必将全线崩溃。
然而奇怪的是,小早川秀秋等部却一直驻扎在山上,纹丝不动,受其影响,右翅根部的赤座直保、小川祐忠等人也冷眼旁观就在身边展开的激斗,而根本不肯向前一步去配合友军,攻击敌人。就在这种情况下,九时半左右,岛左近被黑田军的铁砲击中,身负重伤,石田军阵列开始动摇,毫无作战经验的石田三成被迫亲自披挂上阵,这才勉强止住了败退之势。
三成屡次遣使前往岛津本阵,请求惟新斋出兵相助,但惟新斋只是命令丰久固守,丝毫不为所动。甚至最后三成亲自前来相请,惟新斋态度强硬地回答说:“今日胜败虽属未知之数,岛津却自有岛津的进退。”
而另一方面,德川家康看到西军左翼完全不动,本方中路却有崩溃之虞,于是在十时过后,大胆地离开桃配山,向前移动本阵到关原驿附近。看到家康的马标出现在阵前,东军士气普遍为之一振。
受此影响,西军中首先后退的是小西军。小西行长所部四千人,遭到寺泽广高等部的突击,损失惨重,几乎崩溃——关原战场上,可以说西军接战各部中打得最难看的就是素享盛名的行长了。
小西军向后退却,宇喜多军的左翼暴露了出来,攻势为之一挫,福岛正则趁机稳住了阵脚。从开战至此,已经过了将近三个小时的时间了,前线各部均已疲惫,决定最终输赢的最大砝码就是东西两方尚未参战的预备队了。于是十一时前后,石田三成燃起狼烟,以通知松尾山、南宫山上驻扎的各部:“可以进攻了,一举将敌人击溃吧!”
其实开战后不久,安国寺惠琼等人就前往毛利秀元的本阵,要求秀元下令进攻,然而秀元却说:“我年轻识浅,必须听取广家的意见,广家认为何时参战为好,我会跟进的。”于是惠琼等人就又去求告吉川广家。吉川广家根本不为所动,稳扎南宫山麓,不但自己不肯进兵,还无形中阻住了毛利本阵北进之路。
吉川广家早就和德川家康暗通款曲,打算卖主求荣。究其根由,恐怕不是出于对石田三成的憎恶——传说秀吉曾打算封给广家九州一国,但在三成等人的劝说下,改割毛利氏辖下出云国内十四万两千石给了广家——而是对主家毛利氏的不满。当年毛利元就开创了两川体制,以吉川元春和小早川隆景两大分家拱卫本家,形成犄角并立,不可动摇之势,传说中还留下了“三矢之誓”的故事。然而战国乱世,人心混乱晦暗,真正秉持忠义之心,毫不计较个人得失,为了主家的存续不遗余力的人,实在是凤毛麟角,毛利氏也是如此。由于元春和隆景这对兄弟的性格、能力之不同,在汹涌而来的时代大潮前,一个冲上浪尖,一个却沉入水底,就此引发出重重矛盾,并且这矛盾到他们各自的继承人时代终于结出了苦果。
当年水淹高松城,清水宗治切腹,毛利、羽柴两军和谈之后,毛利方突然得到了本能寺之变的消息。吉川元春闻报大喜,主张立刻进兵追击匆忙赶回畿内的羽柴军,却遭到了小早川隆景的阻拦。此后隆景还跟随天下大势,劝说一门总领毛利辉元降伏在羽柴(丰臣)秀吉的军门前,隆景因此得以和辉元并列,成为丰臣政权“五大老”之一。此外,秀吉还将筑前和伊予的大片领土赏赐给隆景,年贡高达六十五万石!隆景的兄弟兼养子秀包(毛利元就的九男)也受封十三万石领地,秀吉后来又把自己的一个妻侄过继给隆景做继承人,那就是关原之战中驻扎在松尾山上的小早川秀秋。
对比飞黄腾达的小早川氏,毛利两川的另一巨头吉川氏则要黯淡得多,吉川广家等人封地都不广大,并且都是直接割取主家毛利氏的领地封予的,就原则上来说,他们其实不算是丰臣政权下的一方大名,而只是大名毛利氏的陪臣而已。既然如此,那么在家族中的发言权,吉川氏也就远远落在了小早川氏的后面,处处受到打压,心中愤懑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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