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十,梁冀命令中黄门张恽进入宫中值宿,监视单超等人,防止事变。黄门令具瑗立即以“突然进宫,图谋不轨”为由将其收捕。
梁冀做梦也没想到,是他自己提前引爆了这枚定时炸弹。
皇帝亲自驾临前殿,召集各尚书进宫。命令尚书令尹勋秉持符节,部署丞、郎以下的官员,让他们全副武装,守卫朝廷各主要机构;同时将所有衙门的各种符节全部收缴,送入宫中。命令具瑗率禁军一千多人突然包围梁冀府邸,收回大将军印绶,改封为边地的一个次等侯。
正在大将军府中抬头望天的梁冀,忽然看见黑压压的禁军士兵像潮水一样涌进来时,并没有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眼神恍惚而空洞。
可很快他就想起来了:皇帝已经28岁了。28岁才想要杀人,并不算太早。
听宣诏的人说自己现在已经成了蛮荒之地“比景”的都乡侯,梁冀在心里苦笑了一下。
这不是比死更惨吗!?
当天,梁冀就和妻子孙寿一起选择了一个比当“比景”的都乡侯更有尊严的结局。
梁冀夫妻自杀的同时,所有梁氏、孙氏的内外宗亲都被拿下诏狱,不论老幼全部诛杀,其中的公卿、列校、刺史、二千石的官员有数十人。此外,太尉胡广、司徒韩
、司空孙朗都因依附梁冀而被贬为庶民。梁氏集团中的其他官吏和宾客被罢黜的达三百多人。
为时仅一天的大清洗,就令朝堂为之一空。
汉帝国的中枢机构为此瘫痪了好几天。
朝廷抄没了梁冀的家产,折价出卖后共计30余亿,充入国库,抵消了天下半年的赋税。百姓们无不拍手称快,相互庆贺。
想娶媳妇的终于提前娶了,想盖房子的终于提前盖了,想还债的终于提前还了。
老百姓乐坏了——
朝廷要是多几个这样的大奸臣就好了,而且最好是一年杀两个。
数日后,单超、左悺、徐璜、具瑗、唐衡五名宦官一日皆封侯。单超食邑二万户,其余四人各得一万多户。
刘志挥刀割掉了身上的毒瘤,可那把刀上却抹着毒药。
药性很快就发作了。
五侯中,单超早死,其余四侯横行天下,其骄宠残暴比之梁氏毫不逊色。他们的兄弟亲戚都成为朝中大员和封疆大吏,作威作福,称霸一方。百姓怨声载道。
当时民间流传着这样的歌谣:“左回天,具独坐,徐卧虎,唐雨堕。”大意是:左悺力可回天,具瑗唯我独尊,徐璜如虎横卧,唐衡流毒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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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鬼打墙——一个恶性政治的范例(3)
诛杀梁氏的八年之后,桓帝刘志病卒。时年36。
又是一个早逝的皇帝。
皇帝无嗣。皇后窦氏被尊为太后,其父窦武为大将军,共同迎立桓帝的侄子刘宏为帝。是为汉灵帝。
刘宏年仅12岁。
又是一个幼主登基。
又是一个太后临朝。
又是一个外戚当政。
这就是东汉中晚叶的历史。它总是这样绕来绕去,走不出恶性循环。
说好听一点,叫它轮回。
说难听一点,就是鬼打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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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这样的历史真令人沮丧(1)
窦武虽以外戚身份辅政,可他并不像以前的外戚们那样穷凶极恶。他一上台,便征召了陈蕃、李膺、杜密、尹勋等名满天下的士林清流共同参与政事。
东汉晚叶的黑暗政局,至此似乎露出了一线曙光。
天下人也都翘首企盼着太平盛世的降临。
可人们忘了,自和帝刘肇之后,没有哪一任天子不是靠宦官夺回天下的。
在东汉晚叶弱肉强食的政治丛林中,如果说外戚始终是一只强悍的老虎,那么宦官也早已成长为一群凶残的饿狼。
群狼带着一双双森冷的绿光在黑暗丛林中逡巡。
必要的时候,它们也可以与虎谋皮。
灵帝刘宏刚刚即位的这一年,百姓们不但没有盼来太平,反而盼来了一场血腥的政变。
老臣陈蕃作为德高望重的士林领袖,从一开始就和宦官势不两立、形同水火。而今他以八十岁高龄再度出仕,当然希望整肃朝堂、重振朝纲。
可还是有一群弄权的小人在朝堂上耀武扬威,让他觉得很碍眼。
那就是以中常侍曹节、王甫为首的一群宦官。他们像一群苍蝇一样在窦太后身边嘤嘤飞舞,靠谄媚奉承而一再加官晋爵。
陈蕃有一次忍不住对窦武说:“曹节、王甫这帮人从先帝时起就擅权乱政,今天不把他们除掉,将来就拿他们没办法了。”
窦武频频点头,深以为然。
老夫子陈蕃一看,兴奋地从坐席上一跃而起,随即召来尚书令尹勋共商大计。
数日后窦武便下手翦除了宦官管霸、苏康等人,可当他准备拿曹节、王甫等人开刀时,窦太后却一味袒护。窦武无奈,事情就此搁置了许久。
陈蕃忍无可忍,上疏太后:“当今京师舆论哗然,民间喧嚷,都说曹节、王甫等人与皇帝乳母赵娆及一些宫中女官朋比为奸,祸乱天下。依附他们的人就加官晋爵,违逆他们的人就遭到陷害,一群朝臣如河中木耳,无不随波逐流,趋利避害。陛下今不急诛此曹,必遭变乱,倾危社稷,其祸难量。请将臣的这份奏章宣示于左右近侍,并让天下所有的奸小都知道臣对他们的痛恨!”
这就是清流。
这就是清流的高洁品格,也是他们的致命弱点。
他们铁骨铮铮,正气凛然。可他们似乎不知道什么叫隐忍、什么叫策略,什么叫刚柔并济,什么叫欲速则不达。
他们只顾宣泄心中的义愤,一味袒露胸中的块垒,可这无异于伸长了脖子让人砍。
在权力的角斗场上,清流们一遍遍地摇着道德之旗声讨和呐喊,可他们出手却笨拙而迟缓。
相反,奸小们则始终站在阴暗的角落里沉默着。
他们对自己满身的道德污点从不声辩。
可他们知道什么叫后发制人,什么叫会咬人的狗不叫,什么叫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什么叫先让你三个回合,等我出手,你必死无疑。
窦武和陈蕃连续出招,却伤不到曹节、王甫等人一根毫毛。
窦武耐心地寻找着突破口。他先是撤掉了黄门令魏彪的职务,派亲信山冰接替,然后命山冰逮捕曹节同党、长乐宫尚书郑飒,关进诏狱。
性急的陈蕃说:“这帮小人一抓来就可以杀了,还有什么好审问的!?”
窦武笑而不答。
是日,尹勋和山冰等人会审郑飒。郑飒供认了贪赃枉法的罪行,并且终于供出了曹节和王甫。
证据确凿。尹勋和山冰立刻禀报窦武,准备奏请太后逮捕曹、王二人,并进而诛杀其所有的党羽。
窦武笑了。这条长线终于钓出了大鱼。
他拟就了一封详细的奏折。这道关系到无数人命运的奏折就放在帝国的中枢机构——尚书台,预备次日早朝奏明皇帝和太后。
窦武平时经常在尚书台值宿,可这一天傍晚,他忽然走出了尚书台的大门,径直走回大将军府。
已经有太多日子没睡个安稳觉了。
五 这样的历史真令人沮丧(2)
过了今夜便可大功告成。这最后一个晚上,窦武想好好地休息一下。
此刻,尚书台的一个小官吏一直注视着他的离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小官吏才悄悄打开尚书台的一扇侧门。
曹节的心腹、长乐宫的宦官朱瑀像一个鬼魅一样闪了进来。
没过多久,朱瑀便打开了那封奏折。
窦武的胜利果实就这样在最后一刻落进了对手的掌中。
曹节出招了。
这一招不出则已,一出便见血封喉。
当天夜里宫中就谣言四起,说窦武和陈蕃大逆不道,给太后上疏要废了皇上。曹节立刻以“情况危急”为由劫持了灵帝刘宏,佩上虎符腰牌,关闭了所有宫门。接着用武力胁迫尚书台的官员,让他们以皇帝名义草拟一道诏令,任命王甫为黄门令。随后让王甫持任官符节赶到诏狱,逮捕尹勋和山冰。山冰怀疑诏令有诈,抗命拒捕。
王甫当场就砍杀了他,接着又杀了尹勋,放出郑飒。然后率兵回宫胁迫太后,夺取了玉玺。并令守门官把守南宫,紧闭宫门,切断南北宫之间的交通。随后,曹节又命郑飒等人持节率兵去逮捕窦武。
府门前的喧哗把窦武从睡梦中惊醒。
他万没料到形势会突然间急转直下。
窦武和几个随从自后门而出,飞马驰入北军军营。郑飒的人马在后面紧追不舍。窦武与侄子、步兵校尉窦绍率兵出营,射杀了郑飒的几个手下,郑飒掉头而逃。
窦武和窦绍随即召集了北军五路校士数千人,镇守在皇宫外的都亭校场。窦武发布号令:“如今宦官造反,尽力剿杀逆贼者均可封侯重赏。”
老夫子陈蕃一听说宦官发动了政变,就仓促召集属下官员和太学生八十多人,打着火把,持刀冲入北宫的承明门,到了尚书台的门前,振臂高呼:“大将军窦武忠心为国,造反的是黄门阉宦,怎么反而说是窦将军大逆不道呢!?”
王甫从门缝里一看,差点没笑出声来。
乌合之众!
老夫子陈蕃率领一群乌合之众就想来跟训练有素的禁军打仗了!
看着门外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和书生,王甫实在是忍俊不禁。
他哗的一下打开尚书台的大门,一个人走了出来。
“先帝尸骨未寒,陵墓至今都还没修好,窦武才辅政几天?到底有何功劳?兄弟父子并封三侯!?” 王甫边说边迎着80岁的陈蕃走了过来,“而他本人在国丧期间,照样游乐宴饮,还带走了一批后宫的宫女。另外我还听说啊,他十天左右就能进账上万,像这样的大臣,还能说不是大逆不道吗?您身为宰辅重臣,竟然奉承依附于他,还说什么肃清奸贼啊!”
王甫说完后,在尚书台的门前台阶下站定了,扬起下巴看着陈蕃。
闪烁不定的火光中,他们的目光在无声地厮杀。
片刻之后,王甫发出一声冷笑,向后轻轻地挥了挥手。
一大群中黄门剑士从门里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顷刻间就把陈蕃和他的人团团包围。八十几个文官和书生忽然感到自己手上的钢刀有点沉。
陈蕃拔出佩剑,声色俱厉地指着王甫破口大骂。
政治家善于把语言当作刀枪,可剑士们却只会用剑说话。
剑士们一拥而上,八十岁的老夫子只是象征性地比画了两下。
这位清流领袖毕竟是老了,除了满腔的道德义愤,他实在没剩下什么。
而此时此地,批判的武器显然代替不了武器的批判。
陈蕃被扔进了诏狱。那些小宦官和士兵们连踢带踩地骂道:“死老鬼!看你还能不能裁减我们的员额!看你还能不能削减我们的薪俸!”
一代士林领袖、堂堂清流典范的一身硬骨头,就在这些小流氓的踩踏和咒骂中一节一节地碎裂。
当陈蕃最后被他们抹了脖子的时候,实在可以说是一种解脱。
最后只剩下窦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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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这样的历史真令人沮丧(3)
沉沉夜色笼罩着窦武和他的数千人马。
窦武看着士兵们疲倦而茫然的面孔,感觉此刻的都亭校场就像无边黑暗中的一座孤岛。
第二天黎明,曹节又假传了一道诏令,征调刚从边境返京的护匈奴中郎将张奂。
张奂不知政变实情,立刻披挂上阵,率领五营校尉府的士兵,会同王甫率领的一千多名禁军,列阵于宫墙下,与窦武正面对垒。
一场恶战迫在眉睫。
王甫站在阵前,远远看见窦武的士兵们一个个无精打采。
他忽然想,这场战兴许不用打了。他太了解北军士兵了,他们大多是京师洛阳的子弟,贪生怕死、好逸恶劳,平时在老百姓面前耀武扬威的,真的要在战场上以命相搏,他们是一百个不情愿。
窦武的运气太背了,居然把身家性命押在这帮纨绔子弟身上!
王甫笑了,他决定不战而屈人之兵。于是下令士兵们向窦军喊话:“弟兄们!窦武发动叛乱,而你们本是朝廷禁军,何苦要追随他造反呢?投降吧,先投降者一律重赏!”
一瞬间,数千张面孔顿时从疲倦和茫然中醒来。
窦武的士兵们开始骚动了。
先是一个,两个,三个,五个,十个……
后来是一撮,一群,一大片……
从清晨到中午,数千个士兵就这样在窦武的眼皮底下溜得一干二净。
大势已去的窦武和窦绍无奈地拍马而走。王甫的士兵在后面穷追不舍。窦武和窦绍左冲右突,可到处都是敌人。
最后,窦武和窦绍在悲愤与绝望中相继拔剑自刎。
他们的首级被悬在都亭示众。
是日,将窦太后迁废于南宫。窦氏的宗族、姻亲、宾客全部被杀,连同窦武在朝中的一干亲信亦被灭族。窦武的一些远亲被流放到帝国的最南端——日南郡。自公卿以外,凡是陈蕃和窦武所保荐的大臣以及他们的门生、旧属,一律革职、永不录用。
随后,曹节被封为育阳侯、升任长乐卫尉;王甫的假黄门令变成了真的;告密的朱瑀及另外的十七名宦官全都封侯。
又一个外戚集团消失。
又一个宦官集团崛起。
接下去又是皇帝立后,引入外戚;接下去又是天子早殇,幼主即位……
我们在这里看见了一个枯燥刻板的政治学公式,看见了一场似乎永不能出离的轮回:
解读这样的历史真令人沮丧。
不过,政变的这一年已经是公元168年了。
一群即将让历史变得跌宕起伏、异彩纷呈的英雄、枭雄与奸雄们,都已经焦急地站在历史的后台,随时准备粉墨登场了。
22年后,东汉帝国这场无奈的政治轮回终结于军阀董卓之手。
三国的序幕就此揭开……
一 天子的生意(1)
公元178年,大汉帝国将近400岁了。
自从汉灵帝刘宏登基以来,帝国又老了十岁。
不知道为什么,从去年冬天开始,帝国就接二连三地发生日食和地震。光是去年十月在京师洛阳的那场就震得不轻。不仅如此,远在帝国边陲的合浦、交趾、乌浒、九真、日南的那些野蛮人也跟着添乱,一个个相继造反,听说还占领了好多郡县。
将近四百岁的这把老骨头看上去闹腾得有点厉害。
可灵帝刘宏却并不因此而郁闷。
十年来,他宠着宦官,宦官们也宠着他。刘宏一直在阳光下自由而快乐地成长着,他单纯而幸福的心灵中没有忧患的位置。
况且,这一年刘宏刚刚22岁。这么好的青春年华,没有理由不开心。
有灾异是吧?有叛乱是吧?灵帝刘宏眨了眨那双清澈无邪的眼睛:那就改改年号呗,去去晦气;再释放几个囚犯,让天下显得祥和一点。
于是就改元,“熹平七年”变成“光和元年”。
于是就大赦,监狱里的罪犯一时间满街溜达。
于是天下就显得祥和。
十年前的那场流血政变早已被岁月风干。
洛阳郊外的北邙山下,窦武和陈蕃躺着的那块地方如今也已野草没膝、不复辨识。
年年清明,这块平民坟场都会有一些老百姓来祭奠他们死去的亲人。
每逢此刻,便有无数的纸钱在风中乱飞。
有没有那么一两张独自飞去,落进了荒草丛中,正好打在窦武和陈蕃的坟头?
光和元年(178)三月,年号改了,罪犯们自由了,社会也貌似祥和了。可仅仅过了一个月,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