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屋顶,没事就在后院劈柴,做足了一个头家该做的事情。
相处两年,虽说聚少离多,他也明白了白翼的性情。 可她大哭一场后却这样殷勤
,反而让他有些拿不准。 以为她有事相求,可这姑娘真真缺心眼,旁敲侧击愣是
不懂,让他啼笑皆非,索性直接问了。
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大事。 荣华是办不到,富贵大约能抵个宗室标准,只要她愿开
口就行。
说起来,乌羽就一别扭孩子。 心机百出的,他嫌人多智近妖;江湖儿女,他嫌人
有匪气;端庄贤淑的,他觉得就一木头;刚强的嫌泼辣,柔弱的嫌无用。
求他的,他恨没骨气。 不求他的,他又觉得是假清高。
也是他一辈子都在阴谋诡谲中打滚,族里的女子都是七八百个心窍,狠辣赛过蛇
蝎的。 外面的女子,富贵的忙着家斗宫斗,贫穷的有些气性心计的,使尽一切力
气攀爬高枝,没心计的只会逆来顺受哭哭啼啼…让他觉得很烦。
可这些挑剔,遇到白翼,几乎都忘了。 只觉得打从心眼底顺眼舒服,还有些暗怪
都不求求他,给她点什么,还一样样记下来,帐记得可整齐漂亮了,一毛钱也没
算错。
养猪都没这么省心哪,哪来的傻姑娘。
白翼听他问了,倒是扭捏很久,看乌羽渐渐蹙眉,才期期艾艾的说,「…我以前
…老爱说『以后』。 『以后』存了钱买房子,要接阿公阿妈来台北,让爸爸妈妈
跟我住,好好孝顺他们…」她神情渐渐怆然,「事实上,哪来的『以后』?我没
倒过一杯水给爸妈喝,没煮过一顿饭给阿公阿妈吃…」
她勉强咽了咽,隐隐带着哭音,「根本就没有『以后』。我、我…我宁可现在对
你好了,省得没有『以后』…你职业风险那么高…我不要想没有『以后』…」
乌羽发闷了。
说不高兴,白翼这么当心的把他摆在第一位,说心花怒放都还是小了。 可说高兴
,不说她那提前当寡妇的觉悟,光把他和长辈摆在一块儿的地位…说是哭笑不得
都有些浅了。
心情很复杂,最后只能转为郁闷。
瞧她还在哭,气更不打一处来,连连说了十几次「笨蛋」才解气。 看她哭得一张
脸皱得跟包子一样,还一副大惑不解,真让他头疼起来。
怎么会喜欢这样一个傻姑娘? 他沉重的叹气,递了帕子给她,「得了。我知道了
。 」无奈的笑了起来,揉了揉她的顶发。
这是怎样的呆气啊…想想他后背冒出一层薄汗。 那时给了她二十两银子就扔了一
年不管,居然手脚完全,也没饿死,更没让花子拐了或被人卖了,真是运气。 这
只能说是「傻人有傻福」了…
明明识字会算,看她的帐篇子许多巧思,那个什么鉴条理分明,没事他都爱拿来
看呢,琢磨着以后编写毒经就照她这章程。 可怎么这么缺心眼,有股书呆子的味
道。
「别哭了,我不会扔下妳不管。」他难得柔声,「妳是我女朋友嘛。」
每次提到这三个字,白翼的脸孔就红了起来,慌慌张张,让他肚里一阵暗笑。 红
颜知己青衫之交? 唬谁啊…
他虽然不明白番邦的风俗,但也大致上推测到,大约跟婚约差不多。 这傻丫头偷
绕我,还以为我不知道。
「那我是妳的谁?」他脸皮平静,却不无恶趣味的逗她。
白翼羞得手脚都没处放,眼神飘忽开来,「…男、男朋友…」
「是这样啊…」乌羽凝重的拖长音,点点头,「原来我是白翼的男朋友。」
「我、我我我…」白翼跳起来,「我去做饭!」转身就跑了。
刚吃过午饭,这做的是哪一顿?
乌羽终于没忍住,放声大笑起来。
***
他和白翼坐在竹楼里,膝上放着白翼刚完成的第一部植物图鉴。 以前未完稿的时
候,他就颇有兴趣的翻阅,现在装订好了,他反而久久没翻过一页。
白翼一面小声的哼歌,一面画着一片大到拓不进去的叶子,不时拿着尺量,神情
很认真。
真要把这傻丫头扔在这儿三年?
他刚接到一单大生意,点子很硬,三年能拿下来就已经很强了。 可别人接不下来
,只能交到他身上。
终究,他还是夺天宗鲁氏的子弟,无从拒绝。
族里对他的桀傲已经非常不满,但他是最高端的杀手,真能压他一头的几乎没有
。 他悍然拒亲,族里又没其他方法拿捏他,明里不敢动,暗里小招数不断。 隐隐
约约似乎有些察觉白翼的存在。
跟着他的隐旗,几乎都是接护卫活儿,人人都明白他杀人都是孤身,这隐旗只是
个摆设,他也没刻意调教。 一次两次,隐旗可以扛得下,三次四次? 五次六次?
车轮战呢?
摆远了断然不成。
「白翼,」他唤。
她抬头,笑意盈盈,「什么事?」
「跟我走吧。」他心底打点要怎么跟他说明,借口和劝诱都想仔细了。
「好。」她点头,低头继续画她的叶子。
乌羽郁闷了。
忍不住骂,「好什么好?妳也不问要跟我去哪,带妳去卖掉呢?!」
她微惊,「你会吗?」她自己摇摇头,「怎么可能,差点被你唬了。我卖不起价
钱啦…」
「笨蛋!」乌羽更气了,「笨蛋笨蛋笨蛋!」
「好端端的你干嘛骂人?」白翼也发火了,「你才是笨蛋!你们全家都是笨蛋!」
「………………」
浣花曲之十六
远行在这个时代是件苦事。
不过一路跟着来的白翼一直没叫苦。 几年农妇的生活给她打下不错的底子,在磨
破双股痛了几天以后,她在乌羽的指导下居然学会了骑马,勉强可以跟上队伍,
马车就纯粹拿来装载行李了。
白翼认为,她也才二十七岁,年轻人当然学得快,吃得了苦。 乌羽听她这样讲,
瞅着她貌似十七岁的脸孔有些纠结。
番邦女子老得慢还是怎样…?
但她终究不是精悍的江湖儿女,往往急行军后疲劳得在马背上打瞌睡,差点掉下
来。 随时留意着她的乌羽都能眼疾手快的接住她,抱在怀里继续骑马。 必须弃马
步行的深山野岭,他也会背着白翼施展轻功急掠而去。
大体上来说,乌羽对于她的坚韧很满意,甚至很得意。
因为连憨十一都夸奖白姑娘没有武功,却比所谓的侠女更吃得起苦,有股强悍的
拧劲。
乌羽领下的隐旗专精于护卫,见识过各式各样的贵人和武林千金公子,有的还很
有点武名。
可拖着他们逃跑的时候,真恨不得把他们斩于马下,省得碍手碍脚兼怕苦怕累吵
闹不休。 相较之下,白姑娘可爱太多了。 一个不曾有远行经验的小姑娘(?),
出行前还没摸过马呢,几天就学会,骑不住知道要讲,也不会学会就疯跑。 除了
马上打瞌睡这个缺点,真的很乖,很懂得配合队伍行进。
以前是贪吃她做的菜,一路行来,却真的佩服疼爱这个乖乖的小姑娘。 就是因为
如此,他们才会硬着头皮请主子在城镇打尖,省得累坏了白姑娘。
乌羽冷冷的瞟了他们一眼,说,「玉不琢,不成器。」
「我还行。」白翼强打起精神。
「全体注意,进城休整。」乌羽更冷的下了命令。
「…乌羽,有没有人说过,你是个别扭鬼?」白翼瞪了他一眼。
等到了客栈,白翼简直是从马背上滑下来的。 一跛一跛的进了客房,她连鞋都没
脱,就歪在床上睡着了。 睡到第二天早上才起来沐浴吃饭。
虽然全身酸痛,但乌羽问她要不要出去逛逛时,她还是立刻扔下饭碗,跟了出去
。
她迷上了买书和买种子。 每到一个城镇,她都会设法搜购一些罕见的种子,或是
钻进书铺流连忘返。
待在封闭的山村,根本是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 一直到跟着乌羽远行,她才
有机会买到书,看到邸报,方知身在何处。
这是个奇怪的时代,燕朝。 开国君主居然是威皇帝慕容冲。 那个腐女最爱YY的小
受冲…
杰克,这真是太神奇了。
「这是一个历史的歧途。」白翼很严肃的对乌羽说。
「番邦子知道什么历史歧途不歧途?」乌羽很汉族优越的说。
「…咱不跟啥都不懂的古人置气。」白翼更现代优越的鄙视他。
「哼。」乌羽冷笑一声,「一千世界为小千世界,一千小千世界为中千世界,一
千中千世界为大千世界,总和称为三千大世界。 一抉一择之差,即可能导向不同
小界,谓之路歧。 我不懂? 哼哼…」
白翼眼睛越睁越大,声音颤抖了,「…这是弦论啊…乌羽,你该不会也是穿的吧
? 」
他笑了。 「穿啥?去…这是我家钻研阴阳家的九叔爷提出的论述。综合阴阳家和
佛学异同。 他为了证明这论述,到处去找借尸还魂的记载和实证哪…」
乌羽将嘴闭了起来,突然有点头疼。 千万不要让九叔爷知道白翼的秘密…不然绝
对没有安生日子。
「这些话妳只能对我讲。」想到九叔爷的穿脑魔音,恶寒之余,乌羽慎重的说。
「当然只跟你讲。」白翼白了他一眼,「我又不想被当成疯子。」
乌羽涌起一个古怪的笑,「只跟我讲…只信我?」
「只信你。」白翼纯洁信赖的点点头。
那天乌羽心情很好很晴朗,买了半个书肆的书给她,还花了大钱帮她雕板刻暑假
作业第一集。
「植物图鉴!」白翼气急败坏了。
「暑假作业这名字比较好听。」乌羽很坚持他的主张,白翼怎么都弄不明白,为
什么他会坚持这个蠢名字。
当然,乌羽不会对她讲。 因为「暑假作业」,总是让他想起白翼慵懒的躺在夏日
竹楼的地板上,露出肩膀和手臂,散着裤脚,乌黑的长发蜿蜒。
她醒来时懒洋洋的看着他,说,那是「暑假作业」。
每每九死一生,危险得几乎找不到活路时,他总是想起她那时的模样,想着她正
等着他回家,就能激发出最后的力量,渡过难关。
可一辈子,他都没讲过这个天大的秘密。
毕竟乌羽是个害羞的别扭孩子。
浣花曲之十七
原本乌羽想把白翼安置在苏州府衙内…那任的知判刚好是家族安在朝廷的桩子。
但这样精简又精简的迷你宅门,却让白翼的笑容一天比一天少了,她又不是能藏
心思的人,这样努力掩盖、强颜欢笑,让人看了很难过。
住了十天,在教养嬷嬷的努力下,白翼居然有些千金小姐的风范了…
可她不开心。
「罢了。」乌羽嘱咐,「整理行装。」
教养嬷嬷拦住乌羽,她原是乌羽的奶娘之一,揣测着乌羽大约上了心,就准备把
白翼教出规矩,也免得让人小瞧去。 「小主子,白姑娘还是得多教导教导…不然
出去失了颜面…」
「住口。」乌羽冰冷的吐出几个字,「敢插手?」
教养嬷嬷觉得自己让条毒蛇盯住了,后背满是冷汗。 亲手带大的孩子,可从来没
真的了解他…向来是个说一不二的主。
「奴婢不敢。」
乌羽这才把冰冷的目光收回来,「整装。」
知道准备离开了,白翼却满脸忧色,「…是不是,给你带来麻烦?」
「不会。」乌羽看了心疼,语气反而冷硬,「这儿住着心烦,早走早好。」
一确定真的可以走了,白翼欢呼起来,激动得抱着他又跳又笑。
这样就对了。 他原本烦躁的心情安定下来。 她就该这个样子,没规矩就没规矩。
但她大笑的时候,声音那样放肆高亢,一点都不动听,可他听着也会跟着弯嘴角
。
会把她安排在府衙中,原本就是为了安全问题。 独立一个小院子,容易安排护卫
,也给家族那些蛇蝎多点禁忌,别闹什么花样。
但这些,都没有她的笑容重要。
会选择把她带出来,就是因为族里那些蛇蝎在附近猛嗅鼻子,再瞒也不多久了。
那干脆摊牌吧。 把她安排在自己「工作地点」百里之内,她若掉根头发,这个任
务就会「失败」。
他相信族长会约束这些魑魅魍魉,但不相信这些魑魅魍魉。
所以他会选择官府,但白翼没法子养在金笼子里。 那不要紧。
隐旗下属三百六十人,贴身隐卫十二名。 他决定全部留给白翼。 除非调起一路兵
马,能和他的隐旗相抗衡的,大约也不多。
但这一切,白翼不用知道。 她只要安全平静的过她的小日子就可以了。
他选择的地点是姚镇,号称小苏城。 镇内河流沟渠遍布,出门是乘船而不是马车
,极富江南风情。
「老天,中国威尼斯啊!」白翼又惊又喜。
「出门让十一十六掌橹就是。」乌羽淡淡的。
白翼低头了一会儿,凑到乌羽耳边轻轻的问,「为什么你安排给我的护卫都是男
的啊? 你没有女的属下吗? 」
乌羽沉默了一会儿,心底偷偷的乐,白翼不施脂粉,也厌恶薰香。 但太爱干净了
,总有股淡淡的皂味,清爽的气息。 靠得近了,更是悠然清远。
他凑到她耳边,更低声的说,「女的属下都对我有些想法…我不想妳成为箭靶。
」然后有些坏心的欣赏她的耳朵一点点的红起来。
「这样。」白翼自以为不动声色的拉开距离,却让乌羽抱了个满怀。
僵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识过来,有些羞怯的抱着他的背。
「可能很长一段时间,我不能回来看妳。」乌羽低哑的声音在她头上飘。
白翼点了点头,眼眶渐渐发热。
「除了放火不可以外,杀人视情况而定。其他妳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吩咐十一和
十六就好…不要怕,我都安排了。 」
「我知道。我不怕。」眼泪已经快拦不住了。
「…我想吃卤冬瓜,还有茶碗蒸。」乌羽很轻很轻的在她耳畔说,「等我回来,
妳做给我吃。 」
「一定。」她终于哭了。
乌羽还是没有弄坏她的胭脂…因为她的唇,根本就没有胭脂。
这样好。 一遍遍啜吻她的唇时,乌羽想。
他还是比较喜欢原味,不喜欢胭脂的油膏和花香坏了味道。
浣花曲(完)
这三年间,乌羽只回来两次。
时间也都很短,顶多一两个时辰就走了。
可没办法,真的。 他的工作性质就是这样,曰之「隐」,潜伏隐匿,不知道要怎
么千算万算才能算出那一点时间,顶着的就不知道是多少危险困难。
但是白翼每次都欢欢喜喜的迎接他,高高兴兴的做饭。 乌羽每次点的菜都是卤或
蒸的菜,就是贪那一点时间,上了灶能和白翼在厨房里聊天相伴。
喜欢听她说话,像是长久的分别不存在。 她还是那个呆呆的、软心肠的傻妞儿,
琐琐碎碎的说着地里的庄稼,画出来的暑假作业,家里长短,左邻右舍。
熨贴、舒服。 他的家,他的白翼。
「我遇到乡亲了。」白翼说。
「卢家庄的人?」乌羽微微一惊,心头转沉。 怎么没有接到旗里的报告? 这些家
伙是不是懒散太久需要他抽个懒筋什么的…巧合? 还是谁的别有用心…
「不是。」白翼安静了一会儿,「是…番邦那边的。我是跳楼过来的,她好像是
考大学压力太大,少年中风之类,只有魂魄过来…」
「妳怎么知道是乡亲?」乌羽虽然讶异,却把心放了下来。 借尸还魂也不是什么
希罕事…他保过一个逃回故国。
白翼含笑,「有家叫做『春水堂』的茶楼,是她亲手布置的。里头跟番邦那边相
类似,连名字都一样…后来相认,发现她是台中人,我是台北,很近呢。 真的是
缘份…」
「卢少夫人?」乌羽皱眉,「慕容女?她不是官家私逃的夫人么?」
「十一和十六怎么什么都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