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说了,狗子着意的人生目标,是用汪洋恣肆的文章,做些纵横捭阖的大事情。这时候景皇上已经死掉,他的儿子武帝,颇有些功业的心思,加上有几代祖宗休养生息留下的丰赡积累。《平准书》记载,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这样的雄厚国力,果然可以承担好大喜功的破费,为此他也不吝增添个把文学爱好者的头衔,甚至会心之下,还可能主动认领。
诚然,皇上即便喜欢,也没功夫下基层亲自发掘寻觅。再好的货色,也得呈示到皇上目力所及的视野范围之内。而呈示的递送又是需要程序的,这个程序包括符合手续的主渠道和符合手段的二渠道。狗子选择了后者,也就是用经济的资本运作文学的资本。有钱的感觉真好。
一个叫杨得意的老乡,在宫里担任狗监,职责是看管皇上的猎犬。这样的古怪头衔,阶级未必高大,却是皇上身边的贴心人,所以最方便买通下来,做皇上的思想工作。杨监的思想工作落实得不显山不露水,在皇上的日常读物中,不经意地夹带上了那篇《子虚赋》。
《汉书·艺文志》里,载有武皇帝亲自缔造的两篇赋,证明了皇上对此类文章的喜欢。这正是足以将他归入狗子文学作品爱好者的命门。因此,杨监掺沙子呈现的那篇《子虚》,如期遭到了皇上的阅读,也如期遭到了激赏,于是皇上发出叹息:朕怎么偏偏不能和这人同时哟。
看来那时候,虽然号称盛世,信息的沟通却尚欠发达,连老天亲儿子的独夫皇上,都不清楚当代文学的存栏概况。这却是杨监悉心培育专门等待的机会。原来那人可以看见活的。于是皇上立即召见狗子。狗子面君,声称《子虚》说的是诸侯,不足观览,天子的游猎,才最是浩荡披靡的精彩。
结巴之人,语流不畅,却可以规避话多屁稠的旁生枝节,说出的话自然反复消化,久经考虑,正适合伺候心思无常宛如虎狼的皇上。这几句马屁,酝酿许久,自然拍得相当熨贴,于是皇上命人笔札伺候,现场创作。狗子那时蘸得墨浓,笔不加点,洋洋洒洒,《上林》之赋,一挥而就。皇上看了,果然大悦。
那个时代最伟大的声音·生逢其时(3)
狗子的赋,正如后代评价的,想象放纵,辞藻堆砌,龙蛇翻飞,气韵鼓荡,将自家的不羁才气,不计成本地铺陈,用他自己的话来表述,就是填坑满谷,果然绮丽斑斓,文采斐然。这样的上乘创作,当然根植于他的浩然才情,而不可否认的,从生理的代偿功能而言,嘴头结巴的期期艾艾,也使得原本分解到口腔表达的文采,凝聚反馈到文字承载的笔端。正像有的人拍着心口表白的,吾口不能剧谈,此中多有。
不过,考据家跳出来揭老底,说这篇让皇上大悦的《上林》,原本和前边令皇上激赏叹息的《子虚》是一时之作,合则一,分则二。狗子先抽出上半片作引子,面君后再动用下半片巩固成果。因此,所谓现场的倚马创作,实在是背诵早就揣在肚皮里的成型文稿,那笔墨如何泼得不潇洒。这正是才子的狡狯手段,尽管颇有些欺君之嫌。好在说大人当藐之,君子可欺之以方,对皇上耍点小小不言的手段,实在算不得个甚,或者还是民本思想的伟大流露呢。
有后人将另一位辞赋作家拿来和狗子对照,说,枚皋文章敏疾,长卿制作淹迟,皆尽一时之誉。而长卿首尾温丽,枚皋时有累句,故知疾行无善迹矣。可见慢功的确出细活。另一位才子扬子云则说:军旅之际,戎马之间,飞书驰檄,用枚皋;廊庙之下,朝廷之中,高文典册,用相如。狗子伺候皇上,大都集中于所谓的廊庙之下朝廷之中,因而他的首尾温丽,他的高文典册,他的语迟文亦迟,真的是生逢其时。
当然,在极尽铺排的场面之后,狗子的文章也在尾巴上留下些卒章明志因以讽谏的政治亮点,但内中却毫不吝啬地渲染天子苑囿应当具备的气象:譬如离宫别馆,弥山跨谷,高廊四注,重作曲阁;譬如卢橘夏孰,黄甘橙楱,枇杷橪柿,楟柰厚朴;以及生貔豹,搏豺狼,手熊罴,足野羊,蒙鹖苏,绔白虎,被豳文,跨野马……如此绚烂的诱惑,如何不勾动天子本人做大做强的欲望,上林之中以及之外,少不得凭添许多糜费。但狗子所预留的亮色豹尾,以及乌有先生无是公这样明显宣示的空藉杜撰,又为自己埋伏了道德退路。既满足了皇上侈靡心愿,又落实到了面目高大的讽劝:无德厚之恩,务在独乐,不顾众庶,忘国家之政,而贪雉兔之获,则仁者不由也。如此曲终奏雅劝百讽一周全机密的设置,用狗子作品里的话说,正是择肉后发。觑得皇上痒处,刀刀咬肉,枪枪见血,却又有金疮药后勤招呼,真正的郁郁乎文哉。
这一番周详的郁文,当然掳获天下奢侈品爱好者的心,何况最天经地义领受奢侈的武皇上,着意于大一统帝国声威气魄的私心,得到前所未有的慰藉和满足,自然换得皇上的封赏。但狗子并不满足于纸面上的驰骋,于是,趁一个得当的机会,从皇上那里讨得中郎将的头衔,衣锦还乡,于是太守郊迎,县令先驱,赚尽威风。此情此景,不由得卓爸喟然叹息,检讨自己没早一点儿把寡妇闺女嫁给如此如意的快婿。有钱人还是习惯用钱来说话,卓爸再行劈出若干财产,总值与儿子们的规格看齐。这样的说话,结实而实惠,君子都会动心,何况狡狯的才子。
风光之外,更有政绩的斩获。司马中郎将略定西夷,收拾一干部落头领甘心称臣,又扩建一应机构,完备关防,在老少边穷地区,弘扬国威,建功立业,用实际行动,让上至天子下至卓爸的所有人,都感到极大的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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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代最伟大的声音·快乐至死(1)
都说人要三衰六旺,衰后有旺,旺后也必有衰。闲话总是伴随着鲜花滋生。狗子虽然也仿照子虚乌有的格式,予以诘难辩白:
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非常者,固常人之所异也。
然而,这样的隽语,也许解得一时,却济不了长远。于是他的官禄起起伏伏,最高境界,无非是俸米六百石等同县长的孝文园令,负责陵园打扫之类,没什么可观。文人还是着落到文人的本色才是正经。在连偷偷关心政治都不得的情况下,于是他继续祭起文字功夫,沿袭侈糜的路线,作品次第问世,将诗歌本职的辞赋,勾兑进浓郁的文章色彩,润色鸿业,专心从事铺叙,锻炼成为那个时代最伟大的声音之一,他本人,也毫无愧色地以奢侈品批发商中最上流的CEO,就位领导一时流行文学格式的泰斗级人物。
再后,他因病退休,居住于茂陵高尚区。某日,皇上忽然想起这位旧日言语侍从的词臣,招呼身边人,登门征集手稿史料,以免丧失本朝文学风范的文本。不料,泰斗已经悄然故去,家中也根本没有任何作品的纸质善存。太座出来答应,说俺家掌柜的从来也不存那些玩意儿,写完之后,人来取走拉倒。只是他临死的时候,写下一卷书,说有使者来时,即行呈上。
那一卷硕果仅存的书,是依旧用虚拟的场景,专门鼓动天子封禅的。封禅是皇上们标榜自己功业时最喜欢的国家仪式,武皇帝更不能免俗。文章送来,皇上果然另眼看顾,并于泰斗故去几年之后,践行了该典。按照某些说法,此书还附有相关礼仪,由于封禅材料稀缺,这也是皇上的焦虑之一。至于后来封禅时是否依照了那卷遗书,《封禅书》里没说,于是就不大好考证了。所以有人以为,该附录未必存在。
关于这位泰斗退休之后的具体生活,考虑到卓爸赠予的丰厚财产,想必是十分优裕的,大可不必替他如何维持家计而担心。按照一般的文学想象,从此甚至在很早,他和太座两人,便过上了幸福美满的日子,一直前往让时间惭愧的地方。然而,前文提到退休时的所谓因病,却泄露出某些意味之外的苗头。
早在辞去角斗士投入文学抱负的时候,他就是用身子有病做的由头,至于是否,无可确认,大约未必是空穴鼓风。而在勾引卓家寡妇文君之前,笔记上已经有果然有病的记载,而司马哥的正史上,常有消渴疾的字样,也朗朗的记录在案,之后还屡屡提及。那病自然不是情人们喜欢的相思虚症候,但却与男人女人之间,有些实在的勾当。
该病被确诊为消渴。《西京杂记》上说,长卿素有消渴疾,及还成都,悦文君之色,遂引发痼疾。据说他还为此创作《美人赋》,罪己自刺,但终于无法克制本能,最后只好因此致死。再做寡妇的文君,还曾写作诔文凭吊。
消渴的临床表现,据权威工具书的条目,主要以多饮,多食,多尿,身体消瘦,或尿有甜味为特征。至于肇事的病因,祖国传统医学以为,基本上是饮食不节,情志失调,劳欲过度或先天不足所致。所谓饮食不节,指的是过食肥甘,醇酒厚味,从而积热内蕴,化燥伤津而成疾。情志失调,内容如字,从略。先天不足着重说的是五脏尤其是肾脏虚弱。一向说肾为先天之本,肾主藏精,肾虚则精无所藏,以致精亏液枯而产生消渴。
这便有些意思了。所谓精亏液枯,当然和男女之间的事儿撕扯不情。当然,更直截的,还是那个劳欲过度,医书上说得明白,因房事不节,劳欲过度,耗伤阴精,以致阴虚火旺而产生消渴,是致罹此症的重要管道之一。
这便是了。如果说狗子情郎先天不足还失于记载的话,房事不节导致的劳欲过度,则是推敲史料便得以确认而没法逃避的口实。不论狗子炒饭功夫是否强弱,床笫之上,二人营造爱欲的力度和频数,足堪想象。而痼疾唤发之后,虽然西洋医学在并发症栏目中,有阳痿一条,但史书上仅仅指出了消渴致死,却并没有涉及消渴之后嘿咻所受到的波及,从狗子的自我的检讨中,倒是不难窥见其肾虚之下依然持之以恒的顽强态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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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代最伟大的声音·快乐至死(2)
并且,在后世文人的作品中,斯人斯疾,始终捆绑一起,成为同日而语的关联项目:
相如病渴年来剧,酿酒倾家畏不供。(杜甫)
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李商隐)
相如渴病应须此,莫与文君蹙远山。(黄庭坚)
……
这样名彪青史的歹症候,竟然在一代文宗泰斗死后,如蛆附骨一般跟身追随,成为司马昭之心一样路人皆知的千古把柄,虽然这把柄不乏艳羡之人,但艳羡的只好是构病的行径,不能是病灶本身。
更有甚者,此症候不但给患者本人赢得花下死鬼色胚之毁誉,还有意料之外的后遗。《淮南鸿烈》上说,嫁女于病消渴者,夫死则后难复处也。意思是,嫁闺女给消渴病人,一旦丈夫死掉就有了麻烦。至于怎样的麻烦,小学家高诱的解释是,因为给人造成了妨夫的名声,再没人敢娶她。
哦,想那文君妹子,年少时做寡妇,十七妙龄,有的资本重钓大鱼,而再做寡妇之后,韶光丧尽,资本流失,居然还要背负这样令人避之惟恐不及的虎狼名头,尽管史书在她的结局上,选择了阙如的无言,或许失载或许不便乃至不必,而卓爸及其后人是否继续实施了援救,同样是无言的阙如。于是她的凄惨,该是无庸置疑的了。歌里唱,情能见血封喉。原以为封的只会是消渴代言的狗男人,不料裹胁之下,居然还包容了无辜的小女子,实在令人不忍。
不忍似乎不止于此。笔记上传说,消渴缠身的狗子,还曾计划聘茂陵人之女为妾,只是由于太座一篇立意自绝的《白头吟》声情并茂,方才作罢。
《礼记·内则》云:女子二十而嫁,有故二十三而嫁。聘则为妻,奔则为妾。从此一条款对照,文君小妹的确有先天上的礼法亏缺。一则二十之前便已嫁人,有故再嫁时也依然没能坚守到二十三的底线。而给她留下不世名声的私奔,遵照上述礼法,也使她无法具备成为正室嫡配的基本资格。如此看来,倒是那茂陵之女,起码有下聘之说,反而可以后来居上,有机会做个法律尤其保护的首席老婆呢。
当然,上述有关二人劈腿的笔记,又从一个侧面,证明了狗子尽管肩负消渴重症,炒饭甚至多灶炒饭的欲望,依然茁壮旺盛,极力构建桃花朵朵开的蓬勃局面。但这却大违益气养阴愈合消渴的根本指归,即便人参汤镇日滋润着,也难以遏制日渐加剧之后的封喉,步入快乐至死的不归之路。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从现代西洋医学角度观照,所谓消渴,基本相当于已成为时下常见顽症的糖尿病。但据说尿崩症也具有消渴的若干症候。只是,狗子的时代,尽管对消渴并非毫无办法,但由于未有立竿见影缓解症状的胰岛素行世,因此于本case,并不存在辨证论治的意义了。而后事不详的文君,作为双料的寡妇,背负厚重的屈辱,也只好勇气当棉被,像咀嚼槟榔一样,细细品味从前的甜酸日子,自己慢慢渡过那飘满凄惨的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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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于疼爱(1)
著名的王充说,佞幸之徒,无德薄才,以色称媚,不宜爱而受宠,不当亲而得附,非道理之宜,所以才有了史上第一部关于他们的传记。
这当然是后来人的猜度。撰写该传记的本主司马太史,说的却没有那么倾向性丰富的感情色彩:
谚曰:力田不如逢年,善仕不如遇合。固无虚言。非独女以色媚,而士宦亦有之。
把势们的辛苦,总不如赶上年成好;资深的老官僚,也不如遭遇上峰的赏识。太史哥这话,内中自然暗含些检讨自己命途的活思想,但作为写历史的人,他在字面上,的确平白,那些罗罗嗦嗦的沟壑,都是后人添加上去的。所谓固无虚言,果然是在陈述一种事实;而官场中人,用色相追求利益最大化,其实不过和女人男人之间的勾当,走的是一个路数。以男女作譬喻,更多的强调了本能的作用,越发足以证明,飞黄腾达就像男欢女爱一样,的确具有无法遮拦不可撑拒的致命诱惑。
而王充耿耿以为的所谓不宜和不当,不过是按照前辈以及后人比照自己心中的妄想偶像,给长官们立下的条条框框而已,属于没有活力的书面语言,缺乏实践层面的意义,既不是长官们内心的真正私想,更不是长官们的实在行动,根本就是在强奸长官的意志:对长官尤其是最高长官来说,哪里存在什么宜和不宜以及当与不当,长官们以为宜和当的,自然就是那道理之宜之当,这是硬道理,没什么可讨论的。老王单边思维,无怪被后人指为朴素。
辞书上关于佞的解释,是奸巧谄谀,花言巧语。这自然是相当负面的阐释。但佞在训诂上的首选释义,则是才能,即便最权威的工具书也不回避这一点。从这个意义上讲,早先长官们所说的寡人不佞,才可以从谦逊一路理解,否则岂不是自侮。当然,但凡称寡人的,都是说了算的国家元首,哪里用得着耗费心力去奸巧谄谀花言巧语,直接批示就是了,声色俱厉都是应该的。
太史公的自序里也朗朗的说,夫事人君,能悦主耳目,和主颜色,而获亲近,非独色爱,能亦各有所长,所以他老兄才作的这列传。这样的陈述,起码也看不出甚负面事迹记录的标签。再说了,悦主耳目,和主颜色,而获亲近,恐怕是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