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说者只在牢骚处讲究了刀刀见血的修辞,却没有在建都提案中达到足够晓畅的立诚,因此便无怪霸王爷得悉小报告之后,立马执行烹决了。一桩血案,就这样因为对修辞的理解,或者说修辞技术呈示的把握,而悲惨地发生了。所谓悲惨,固然是说者因此丢掉了性命,另外的,也为霸王爷最终被另一个不是沐猴的楚人干掉的命运归宿,埋下了伏笔。呜呼,为人臣者,修辞不可不慎也。
附带一句,相比起烹来,《汉书》记录的斩,就显得不大解气,以霸王爷动辄坑杀降卒的习惯,此处还是用烹更为妥帖。例证起码有二。此事发生的后来,楚汉逐鹿,沛公刘曾被霸王爷困在荥阳,为了脱身,沛公刘用陈平的主意,趁夜让两千女子穿上甲胄,伪装成士兵,从荥阳城的东门出动,而自己则从西门逃逸。留守的御史大夫,也就是享受副丞相待遇的最高监察长官,叫做周苛的,城破被俘,霸王许诺他上将军的官阶,封三万户的实惠。这是相当肥沃的条件了,运筹策帐帷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张子房,刘皇帝天下大定时封功臣,赏格也不过就是三万户而已。但周副丞相却不为此所动,还对霸王爷的未来,进行侮辱色彩的预测性漫骂,惹得霸王大怒,对周副丞相实施了烹决。
另外一桩发生在王陵身上。王陵也是跟从刘皇帝定天下的功臣,惠帝时,相国曹参死了,便是由王陵出任的右丞相,陈平不过左丞相而已。这自然是刘皇帝安排的顺序,理由是陵少戆,就是有点儿一根筋,所以需要陈平辅佐;陈平则是智谋有余,却难以独任。这王陵当年,算是刘皇帝的大哥,后来天下揭竿,他也造反,但却自己聚党数千,不和刘皇帝搭界。等到刘皇帝作了汉王,反攻项羽时,方才归了汉。项羽于是用了故技,将王陵老母搬去军中,王陵派人探望老母,项羽还让王陵老母上座,自己屈于下座,自然是在钓王陵。王老母却深明大义,私下送客时,带话嘱咐王陵,好生追随汉王,不要以我老婆子为念,然后伏剑自杀。项羽当然大怒,自杀了也不肯放过,下令将王老母尸首也放进锅里烹了。
由此二例,也再次证明,起码在文字的文学细节上,《汉书》是无法和《史记》相颉颃的。
她势力
一位南方老人说过,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据说,在秦灭掉的六国里,楚是最无辜的,所以才有了老人这句话。
亡秦或许真的是有那么点儿楚的因素,譬如陈涉大王首义,举的是张楚的旗号;譬如后来的霸王项羽,以及剿灭项羽的刘邦,也都是楚人。
而另外一点可以确认的是,以楚声楚歌为代表的楚地文艺作品,在始皇帝的秦朝和高皇帝的汉朝初年,一直流行。霸王甚至因为听到垓下四围夜晚唱起的楚歌,从而对彼我双方的实力做出了不够正确的判断,丧失了再战斗下去的信心。于斯可见文艺之于政治的不测影响。
也许,从文学史的角度,楚声楚歌的披靡,必然有作为伟大诗人的楚国大夫屈原作品之剧烈影响,如鲁迅所谓影响于后来之文章,乃甚或在三百篇以上。不过,这终归是对文学发育脉络的精辟归纳。落实到当时,楚声楚歌以民间歌谣的形式之成为流行文艺款式,终究还是君王的癖好在足以导致的。
她势力·禽兽(1)
其实,早在秦之前,楚声楚歌就已经拥有了自己的号召力。著名的圣人孔子,就多次啼听过。譬如楚国狂人接舆,从他身边路过时高唱的那段: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兮,来者犹可追也!
以及由孟子转述的孺子所歌: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后面的段落,在楚辞的《渔父》中,也作为民间歌谣引用。尽管圣人歌唱的曲式,一般是正襟危坐的太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但楚声楚歌,他老人家听起来,并没有什么语言上的障碍,足见是耳熟能详,可证这楚声楚歌,当时是具有相当流布程度的。
甚至更早的伯夷叔齐,在首阳山绝食的时候,饿着肚皮吟唱的,也大有楚地风光:
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
源远流长的楚声楚歌,在楚汉争锋的时代,作为双方领导人的乡音,而频频出现。霸王在听到周围响起的楚歌之后,借酒销愁,雄心零落,自撰歌词唱道: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他的贴身美人也就是歌中唱到的虞美人,在首长歌唱数阕时,嘤嘤而和,成就一段伤感的精彩。
至于霸王的老冤家,后来做了汉高祖的刘皇帝,也有相当著名的自谱歌词: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一般以为,作歌或者唱歌的古人,都是些不在高层的酸文人士,像荆轲,梁鸿,以及小说里的类似人物。《水浒》七十二回写宋江元宵进京,听得樊楼上热闹,也来凑趣,只听得隔壁阁子内有人作歌,慌忙过来看时,却是九纹龙史进、没遮拦穆弘,在阁子内吃的大醉,口吐狂言。这史大郎在小说里原是个过场人物,穆家兄弟就更是泛泛之辈。其实,宋公明自己也曾在浔阳江边的酒楼上作过类似勾当,还大言不惭的把几句醉诗写在了墙壁上,那诗未必不作得好,并且必定是宋大哥的胸臆,虽然和梁鸿同学的五噫不堪相比,但也足够流传了。
至于君王们作的歌,在主流印象里,大多该是冠冕堂皇,或许气派昂昂,却很不亲切,要不就是正襟危坐的馆阁体,因此不招人惦记。实际上,君王们未必如一般人的草根想象,其实他们也是要吃饭排便性交的,因此俗人们作得的事情,未必他们不作得。当然,历史上著名的君王之歌,也有富于亲和力的,譬如南唐后主,家国之恨,一江春水,文采固然好,终究缺了些男人该有的底气。
真正的楚声楚歌,或许其中也有些软绵绵的缠绵悱恻,但见之于一般记载的男人歌唱,似乎不乏充沛的底气。霸王的那段如上,高皇帝也有大风之外的蕴藉: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缯缴,尚安所施。
这蕴藉原是有些来历的。
早在刘皇帝未发达时,山东人吕公看到他的状貌,以为日后必然富贵,于是将亲生女儿许配给了他,那时刘皇帝还是个基层末流的亭长。此前,吕公的女儿是吕公的镇宅珍品,准备嫁个贵人,出人头地的。
吕公的女儿叫作雉。雉是鹑鸡类的一种鸟,羽毛鲜艳,尾巴翎子一样翘楚。不过,细致说,上述鲜艳翎子云云,只局限在雄性,雌性则羽毛黄褐,尾巴短小。女孩的名字叫雉,取法当然是靠拢鲜艳翎子,至于性别上的细末反差,只好忽略不计了。
吕雉自然就是后来的吕后。按照避讳的原则,发达之后,臣下之人便不可以说雉。但雉毕竟是一种客观存在的禽兽,于是只好别称为野鸡。都说避讳表示的是尊重,但这种尊重实在不耐琢磨,否则以等量代换的公式,吕后岂不就是野鸡了。而野鸡的社会学之负面意义,则是不言自明的。
婚后的雉太生下一儿一女,确有些旺夫的征候。所以尽管是糟糠一流的贫贱夫妻,但富贵之后的刘亭长,依然扶雉太作了皇后。雉太的儿子,叫作盈,为人仁弱,被父亲以为不类我,也就是不像自己,从而不遭待见,虽然作了太子,却屡屡有被废的危机。
她势力·禽兽(2)
一向说母以子贵。对儿子的危机,雉太也即吕后最是操心。为了改变夫君另立储君的动向,她通过留侯提供的方案,用高皇帝久仰的商山四皓作为疑兵,造成太子名贤辅佐,俨然羽翼已成的强劲态势,从而摧毁了皇帝的心思,放弃了另立的动议。上述蕴藉,便是此时的声态。
只有女人才能诱发出正确的动机,搅动皇帝另立心意的,是一位戚姓女子。她是刘皇帝做汉王时添置的艳遇。以刘皇帝好色的本性,戚女子的姿色,想必是十分动人的,加上年轻,因此时常陪伴君王左右,雉太则因而遭遇冷落。
戚太也生了一个儿子,叫作如意,名字听上去就招人稀罕,果然遭到刘皇帝的喜欢,以为很有些自己的风范。但即便如此,如意依然没有如意,戚太终于败在雉太手里,该说是政治的素养超越了容颜的质地。因为戚太的手段,不过仰仗君王的宠爱,日夜啼泣而已,这种枕边的暖风,终究不是韬略计谋的真正对手。无怪刘皇帝目送那四个白胡子老头,放弃易储后,对戚太感叹说,吕后真而主矣。戚太依然只有哭泣,于是皇帝说,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随即唱起那段蕴藉。
以上蕴藉,除了印证楚声楚歌中的不同风格,更证明了由长官嗜好所奠定的主流地位。而作为郊庙歌词的房中歌,按照有关记载,也因为高皇帝的喜好,而采用地道的楚声楚歌。所谓房中歌,和字面疑似延续的房中术毫无瓜葛,而是正经的宫廷用乐,因为是后夫人所讽诵,才有房中的故名。也就是说,楚声楚歌作为文艺的主流倾向,同时霸占了庙堂和民间。直到汉武帝写作的《秋风辞》,这种倾向依然: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携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舡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另外的依然,则是从中不难看出的对祖先的模仿。
俗话说,男愁唱,女愁哭。起码上边提到的霸王和刘皇帝这对冤家,以及他们的俏冤家们之楚声楚歌流露,足以证明该俗话的不俗。当然,更透露出政治的某些底细。
让刘皇帝和他的小冤家愁闷的吕后,如愿捣毁了易储命题之后,基本稳固了自己的后宫地位。这正应了方鸿渐的话,女人原是天生的政治动物。当高皇帝在长乐宫崩掉之后,不类乃父的盈,及时填补了父亲留下的亏空,登基做了皇帝,这便是惠帝。吕后自然晋升为太后。
太后第一时间要做的,当然是将那个逼自己险些疯掉的戚夫人,打入后宫永巷。永巷本来是宫女们的连排宿舍,也方便作为监押的牢房。囚禁起来的戚夫人,头发剃光,铁圈勒脖,穿着红土染色的囚服,每天捣米劳作。
戚夫人终究是只擅长打情骂俏的性情姐儿,打翻在地,自不服输,劳作时偏要唱歌,那歌是否楚声楚歌不详,但的确不是杭育杭育的劳动歌:
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汝!
无疑是典型的愤懑歌唱。都说愤懑的抒发可以成就圣贤,但前提是该抒发不可以充当成就圣贤的阻隔。戚夫人不是圣贤也就罢了,关键是在抒发愤懑的时候,特特提到了她的宝贝儿子赵王如意。本来这对母子就是太后的钉刺,制裁母亲,没动儿子,姑且可以理解为念及终究是刘皇帝的骨血。既然这娘们儿不甘服役,幻想儿子来救,正好给太后一个成全的理由:你不是想依仗儿子嘛,那就一起招呼吧。
赵王的身边,早被高皇帝安排下了一位老臣守护,因此太后的召唤,被老臣搁置。太后知道了,大怒,先派人传来那老臣,再派人召来赵王。惠帝知道了,终归仁爱,遮护手足,亲自到霸上迎接,直接领到自己宫里,一同起居饮食。太后一时不得下手。但终究还是趁惠帝清晨出猎,如意年少贪睡独寝的当口,派人喂下毒酒。高皇帝曾说,如意类我,只是连高皇帝也不免着了太座的道,易储方案堕成死胎,更何况这只是有些仿佛高皇帝的小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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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势力·禽兽(3)
如意死掉后,那位捣米的戚妈,被雉太后切断手脚,剜去眼睛,熏聋耳朵,灌下哑药,丢在厕所里,然后让儿子惠帝去观览人猪。不知就里的盈皇帝,被告知那人猪便是自己小妈的戚太,顿时大哭,随即病倒,卧床一年有余。康复之后,再也不听朝政,终日沉湎声色,果然是个不堪造就的材料,高皇帝的确没看走眼。
高皇帝同样没看走眼的,还有他的糟糠老婆。所谓吕后真而主,不愧是政治家的精辟。都说妹仔怎么大过主人婆,连老百姓都知道,丫鬟不可以超越老板娘的地位,更何况阶级森严的帝王之家。而主收拾而婢,实在是天经地义呢,尽管这收拾,有些忒狠毒了,很有些雉所表征的禽兽意味。然而,在激烈的生长中,稍慢一步就会生长在别人的阴影中。生命的怨恨,总要自己想办法解决。有时候,救赎正是以死亡的面目出现的。吕戚两太的争斗乃至厮杀,毋庸质疑,绝非爱情较量,醋海兴风。想当初戚太推动易储,无非也是意在婢子做主,如意一旦做了皇帝,吕太的下场,也是不堪想象的。所以,人猪的制裁,失之也许在过,而狠毒却是不可避免的。
当然,也有高皇帝看走眼的。那便是太后在儿子惠帝不久死掉后,虽然有幼年太子的程式即位,但在留侯张良十五岁的儿子点拨下,丞相陈平等避祸自保,断然采纳了拜诸吕为将居南北军的让权建议,太后于是得以临朝称制,断决万机,行天子之事。这中间虽然又有少帝的废立,却连元年都不屑更改,足见太后称制,实在就是女主变天当权了。
她势力·这德缺得值(1)
宫廷政治总是充满着阴谋,政变则是这种阴谋的最高形态,这在中国历史上,屡见不鲜,不绝如缕,吕太后之成为女主,自不例外。只是该政变没有死亡和流血之类惯常意义上的成本付出,暗暗显示了些女主的阴柔。
女主须姓吕,因此,为了江山的易姓,以如意为起点,雉太后相继展开了一连串的屠刘行动,以便腾出空子,安置诸吕担任裂土封疆的诸侯。
剃刀最早定位在排行老大的齐王头上。齐王名叫刘肥,是早年刘皇帝没发达时,私通别人的老婆生下的儿子,所以虽然位次居长,却是别人家田里收来的租子,只配庶出。选择刘肥做如意之后的开刀,也许是因为他的排行,属于盗亦有道,杀人也讲究个长幼有序;再也许是因为,齐毕竟是个地域辽阔,足以与首都地区的关中抗衡的举足轻重的封国——这一点,早在免去韩信的齐王之后,就有人提示过高皇帝,因此,不是嫡亲子弟,是没有资格做齐王的。
杀刘肥的由头是兄弟俩一起喝酒,盈皇帝因为肥亲王是哥哥,所以采用了敬兄为尊的家礼,因此惹怒了太后,马上安排下两盏毒酒,让肥亲王敬酒。不料,盈皇帝和哥哥一同端起了酒,太后一时情急,夺过亲儿子的酒,泼在地上。肥亲王虽然叫肥,终究是刘皇帝的种儿,IQ绝不痴呆,当时看出蹊跷,托醉没喝那酒便溜掉了。摸底后,知道那果然是毒酒,自然为身家性命捏汗担忧。有机要手下献计,让肥亲王从自己名下七十多个城池里抽出一个来,送给太后的女儿作汤沐邑,也就是以洗澡的名义收取赋税的私人属地。肥亲王流水采纳,一座殷实城池之外,还尊太后的女儿为齐的太后,撇出大哥的身份,对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子,当母亲一样侍奉。这样厚实脱俗的至爱奉献,当然赢得太后的欢心,果然放了肥亲王。
接下来在刀口就位的,是顶替如意由淮阳王徙为赵王的刘友。刘友是高皇帝膝下老六,娶的是吕家的闺女。这大约是他能继任赵王的某种理由。无奈这小六子,不喜欢吕家媳妇。这倒也是常态,可小六子偏偏还喜欢别的老婆,这便是叫板。吕家闺女撒泼一